人老了,脸皮就厚了。
一一一
试验车队进山以后,速度还是慢下来了。现在已是深秋了,山坡上尽管落了厚厚一层枯叶,仍有一簇簇粉的黄的碎花顽强地张扬着,汽车一闪而过会看到花瓣在微风里频频点头。忽大年叫不上花的名字,只知道有一种可以吃的绿草叫芨芨菜,老树根下的白蘑菇可当下酒菜,似乎人们总说西北高原尘土飞扬,其实这里的绿荫比胶东还浓厚呢。
这次火箭弹定型试验,计划两个半月,应是一次集大成的考验,长安人都有点兴奋,这当是军方对这款产品的最后检阅,但忽大年却有些莫名的懊恼和沉重,他有一种预感,总部是一定会派人下来调查靶场问题的,调查的结果将难以预料,因此,他必须赶在调查之前,把二代火箭弹定型试验完成了,那将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啊!
所以满目葱茏的景象,并没能让他心绪静好,那吉普车一开进干打垒的大院,他便走进几乎专属他的小套间,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就起身来到院子。
靶场主任尚仁义殷勤地上前问:晚上想吃点啥?准备了野兔野鸡,还有两只穿山甲,但是没人会做。他随口打发说:你们去问问黑妞儿吧,她做饭有一手。尚仁义眨眨眼:听说她手上有功夫,做饭也可以呀?这时,忽大年瞥见田野远远地从沟里走过来,心里忽地涌起一股烦躁,转身回房拉开小屋后门,上了荆棘丛生的山间小径。
山坳里一群鸟儿看见人来乍飞盘旋,忽大年盯着嫩黄的翅膀,不知道鸟儿叫什么名字。他知道田野一定是来催促他进京去的,好像只要他坐上东去的列车什么事都可以摆平,那个黄老虎这次也似乎挺仁义,三番五次说要把事态控制在萌芽状态。其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阻拦得了呢?黄老虎昨天还开玩笑说他是个老“运动员”了,遇上什么麻烦都会逢凶化吉,话说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确需要敞开交流,任何卑微的人都有高尚的闪光,任何卓越的人也都有阴暗的纠结,只是人心始终被那一身皮囊包裹着,谁也不愿把隐秘推到阳光下,以致心灵交流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遮遮掩掩反倒成了生活的常态。
不过,这次进山打靶不能叫人再去撒网捕鸟了,这么漂亮的黄翅鸟儿吃掉太可惜了,和平共处,自然舒适,好像自己这辈子从没对山野风光产生过眷恋,也许掌权的日子剩下不多了,心里竟然生发出丝丝善良来?当然,他心里明白,这次的问题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前多是自己无意犯忌惹下的麻烦,这次挪用生产资金却是执意拍板。
呵呵,现在来看,迁建靶场的决策完全没有错,那尚仁义逢人就说,靶场人应该给他磕三个响头,两月前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冲下来一股罕见的泥石流,不光把老靶场冲毁了,还把国宝石刻也给埋了,想想都是一个后怕哟,如果靶场不挪地方,二代火箭弹的定型试验就一定泡汤了。可是,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是不会管这些的,只会搜罗问题比照条条框框,然后拿出个处理意见来。
昨晚上家里好生热闹,来了好几拨人,都在劝说他不要去靶场了,那么冷的天气,那么简陋的瓦房,小心再把身体折腾出毛病来。大家的好意他当然领了,可他还是执拗地进山参试来了。孙夫子两千多年前就告诫,静则安,动则危,这道理他也懂,现在自己进京找谁检讨去,谁都会躲得远远的,何况他现在特别厌烦张口求人,什么事厚着脸皮央求人,人家应允了把事情办了,心里瞬间落个舒坦;人家若束之高阁,他会久久郁闷、耿耿于怀的。
靶场大院后门外竟是一片乱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镶嵌在虚土里,忽大年看到洼地里的销毁场已接近完工,尚未堆积过期的炮弹,远远看见黑妞儿忙碌着什么,蓝帽蓝衣蓝裤,是在侍弄一块巴掌大的菜地,好像种的是小白菜,露出了指头长的叶芽,还有簇簇大葱也冒出了绿尖尖。
是的,如今的黑妞儿已不再年轻了,不能总在这深山老林里忙碌了。他突然想起门改户那天的鬼话,这小子凭啥断定是黑妞儿倒卖的炸药呢?近来他一直想找老乡好好聊聊,实在想亲耳听到黑妞儿斩钉截铁的话,门改户是胡说八道!那话才能让他悬起的心放下来,可这人一直猫在靶场不回长安,居然是在这儿侍弄菜地呢。
于是他慢慢走了过去,黑妞儿似也看见他了,扬了扬手上的毛巾,好像有准备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件织好的红线裤。
这颜色?我能穿吗?
你忘了?人要老来俏。
呵呵,今天可是你骚情?
咋了?俺骚情又咋了?
人老了,脸皮就厚了。
你觉得咱俩老了吗?
俩人好像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感觉,说着山上的桑叶可以养蚕,地上的野菊可以入药,又说到销毁的炸药威力如何,可他仍没敢直问沣峪事故的炸药来源,这个若黑妞儿承认了,自己反而不好办了。后来,黑妞儿发现他的状态不佳,问他怎么有点魂不守舍,他只好提起那个心中挥之不去的纠结……
咱俩回去就把结婚证领了吧?
领啥证啊?现在去领证,日子咋填哪?
哪天领,填哪天嘛。
那可不行。
咋不行?
填到现在,俺就真成老二了。
算我求你了,别再纠缠这些了……我心烦着呢。
你心烦,你跑来干啥呀?
那你真能跟我回胶东种地去?
嗯……俺就盼着那一天哪!
忽大年苦涩地笑笑,也许彼此心照不宣,他才好说话好呵护呢。于是返回靶场大院吃罢晚饭,好像精神又抖擞起来,又开始听取试验准备,且把细枝末节都安排停当了。那田野最后见人散尽,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今天黄老虎来了三次电话,内容只有一个,说上边正在酝酿什么调查。忽大年一听心就烦了,说:来就来吧,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但是他略一沉吟咬住了牙根,他知道这件事如果认真追究,自己恐怕要像叶京生一样,被人一把撸了,被人撸了的忽大年,已到了这个年龄,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所以,他忍不住拉住田野说:如果这次二代火箭弹能完成定型,就标志着我军单兵装备有了制导功能,长安机械厂以后就要忙活几年了,回头你把生产准备一一排出来,切记要往最坏处想,往最好处努力,这可是我一辈子的体会啊。
田野怔怔地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这话,咋像临别赠言哪?忽大年长长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忽大年突然在睡梦中睁开了眼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嚎啸,那声音像从风箱里挤出来的,由低而高,压抑而憋屈,又像雄狮发怒,由粗而细,沙哑而悠长,竟把土坯墙壁震得哗哗响,也震得所有人在睡梦中睁大了眼眸。
且不等那嚎啸停住,人们便麻溜地钻出被窝,全都跑到院子里张望,然后便开始整理试验行装,很快便看到厂长微驼着背站到了靶位上,毫不含糊地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指令……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