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出现在梦里的地方

文/邹冰

最近一段时间，有一个地方，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出现的画面，先是一团雾，后是夕阳映照下一排一排白杨树，矗立在戈壁滩上的一排一排红砖砌成麻将牌一样排列整齐的平房。

四十年前我来到这个地方，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送我，是你，一个柔弱的女子，你站在站台外的沙枣树下，我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我没有回头，我怕我崩溃，我义无反顾地走了。

四十年后的今夏，我一个人乘火车去那个地方。火车在乌鞘岭开始爬坡，我紧张起来，我想起当新兵的时候，火车在乌鞘岭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内燃机车动力不足火车倒退下去的场景。那时候，我兴奋，火车爬不上去，我可以回家了。记得从宝鸡出发，一路的荒凉已经击碎了我的梦想，我不愿意让光秃秃的戈壁滩成为我青春的归宿。

这次不一样，一切似乎很顺利，电车的动力超过蒸汽车的动力，火车一跃而上。我日思夜想的戈壁滩就这么平展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火车到了新华庄的小站，我迫不及待打车去了那个地方，一个人顺着一渠流水往上走。渠水旁边有一条水泥小路，我没有选择走那条便捷的路径，固执地把一双脚放在戈壁滩上，我的解放球鞋踩在鹅卵石上，脚板硌得生疼，我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记得有一天，我从连队到团部送信，走得太急，脚板生烟，汗水从头上扑簌簌下落，我一抬头在渠水里看见你，你是一只绿色的水鸟在河里跳跃，脖领处两面红色的旗帜。你在渠水里蹦跳着走，球鞋提在手里。黑河水宽阔，细细的浪花撵着浪花，忽然你跌落在渠水里。我张牙舞爪地从岸上飞过来。你说我下河的姿势相当滑稽，一片树叶一样斜着飘下来。我不记得了。记得我扶你起来，奇怪你那双球鞋一直提在手里。我承认我扶起你的时候，简单粗暴。两人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你是女兵，我的脸腾地红了。你说我的脸红得厉害，我反驳你，不是脸红，是跑太快热的缘故。

记忆的渠水应该宽阔，现在却那么细小，我面前的渠水不到半米的宽度。河水依然清澈能看见渠底的鹅卵石。熟悉的连队就在我的面前，一排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屋，每一块砖都是我们自己烧制的。这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吗？我在营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耳畔听见急促的哨子声，那声音短粗而急迫。我听见了脚步声，听见了唱歌的声音。我们在戈壁滩行军，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取下我肩上的班用机枪。有人过来卸下我挎着的弹袋，有人要取下我身后的背包，我拒绝了。我不能在拉练中空手走啊，我是士兵，士兵的尊严就是咬牙坚持。我甩开大步，很快追赶上队伍。

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戈壁滩上聚餐，我们举起水壶，在旷野里碰撞，祁连山的雪水是我们畅饮的美酒。这时候你出现了，你站在我们围成的小圈里唱歌。应该是《战友之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你来自边疆，我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让我们结成钢铁集体……

你看见我，你走过来拉我跳舞。我在你的手里成了僵硬的木头。你说，我是你的妹子……

一切似乎都在眼前。

我一个人出了营房往祁连山下走，那是我们训练的地方，我边走边想。人有时候非常奇怪，有山有水、安逸的地方没有在脑子里停留下来，恐惧的地方一直躲藏在大脑的某一个地方，时不时跳将起来。四十年后猛然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咬牙切齿，变得诗情画意起来。四十年，时间不短了，因为我的离开，时间似乎停止了，戈壁的景致依旧以蛮不讲理的特点直戳戳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坐在戈壁滩上想当兵的事，和我坐在大雁塔广场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坐在祁连山下的戈壁滩上，身旁的白杨树在风中呼啦啦作响，我极目远眺，我的眼力不够，我看不到戈壁的尽头。原本记忆里的山脚下，在戈壁滩上平展展的一排一排营房消失得只剩下我们连队独立的房子了，在远处瞭望，营房那么矮小，那么微不足道。也许，是我在记忆里习惯把艰难困苦放大、美化，故意让施虐的荒沙在我的梦里充满诗意的缘故吧。

是的，我宁愿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

忽然，有当地人认出我来。他说，1985年部队精简整编，撤销了军马，我买两匹回家耕地。军马不是耕地的马啊，他是驮炮驮机枪的马。两匹军马整天郁郁寡欢，我不忍心，解开缰绳给它们自由。你猜，它们朝军营飞奔而去。那时候，军营已空无一人，它们在营房里仰天长啸，最后饿死在那排白杨树下。

四十年前他见过我，四十年后他遇见我，他不问我四十年去了哪里，却急切地告诉我他和军马的经历。我在他的眼里，一直在，并没有走远。就是走远了，心依然在。我不知道想哭还是笑。

那一天，我坐在那儿很久，很久。

编辑：大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