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夏天

文/加路

我的家乡在陕北重耳川。

家乡的夏天，青绿装饰大地。广袤的田野里，绿蓁蓁的大豆、玉米、高粱、谷子苗，蕴蓄着丰收的希望；蜿蜒的道路边，绿茵茵的杨树、柳树、榆树、洋槐树，葳蕤着生命的辉煌；壁立的悬崖上，枸杞、酸枣、木瓜、马奶奶随风摇曳，演绎着生命的倔强。

家乡的夏天，酷热统治万物。大地在骄阳的炙烤下，像被烤熟的山药蛋，隐隐可见地面上升腾着悠悠白烟。红花公鸡在院子里捉虫子都踮着脚尖，母鸡铺开翅膀卧在背阴地，张开小嘴，忽闪着喉咙喘气。大黄狗蹲在树荫下，耷拉着耳朵，伸出舌头，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炙热的太阳。大黑猪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跑到河湾浅水坑里打滚，疏散热气。

空气里悬浮着尘土粒，弥漫着焦糊的土腥味。万物失去了生机，花朵没有了娇嫩艳丽的容颜，渐渐萎靡，蔫蔫地回忆着往日的亮丽。麦冬、芥菜、蒲公英、低矮的小草，耷拉着脑袋，紧贴于地面，像互相搀扶的难民东倒西歪；细长的狗尾巴草像烤焦的毛发，直接枯萎，大地露出一块块难看的秃斑来；树叶灰塌塌地卷起叶片，阴沉着脸，纹丝不动，用沉默对抗着烈日的肆虐。

田野里的庄稼更是蔫头耷脑，奄奄一息。乡民们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受饥受渴一样，焦急万分，坐立不安。因为一年的庄稼二年的性命呀。此时，抢水成了大家的第一要务。为了能按默守顺序给自家地里放一点水，一晚上不睡，守在水壕边，拄着铁锨把，眼巴巴地等着能轮到自家。有时遇上赖皮，不按顺序，一铁锨铲下去，把水拨进自家地里，那就免不了大吵一架，或者打起来。

抢不到大壕的水，河里挑水浇地，成了唯一的选项。有一年，我家在河坪地种了一片西瓜，眼看瓜叶软绵绵匍匐于地，拳头大的西瓜蛋，侏儒一般，不带一点长相。礼拜天，我和父亲凌晨三点多就起床去河湾，用河边的石头、淤泥围一汪水。然后，抓紧时间挑水，给每一株西瓜苗根部刨一个小圆土坑，浇一瓢水，赶太阳冒花还浇不完。夏天几乎没有凉爽的早晨，太阳一露面，就晒得人浑身燥热，像背上撒了一层麦芒，刺痒难忍。加上肩膀上沉甸甸的一担水，咸涩的汗水，滴溜溜爬进眼里，眼睛涩涩的难受，紧闭眼皮挤两下，擦去汗水，才能睁开。一张脸红彤彤的彻底成了“关公”。只想着把那汪水快快挑到地里救驾西瓜，哪里还管得了形象。

天天盼雨不见雨，河里的水也日渐干涸，露出丑陋的河床，像一条长长的伤疤，哀叹着大自然的无常。

即使如此，家乡人还是不放弃最后一线收获的希望。执着地相信锄头底下三分水。在火炉似的日头下，扛着锄头，信心坚定地走向庄稼地，从地东头弯腰曲背一锄一锄，锄到西头，再从西头一锄一锄，锄到东头。黝黑粗糙的皮肤晒到一层层脱落，汗水凝结着尘土，像无数条虫子蠕动在脸上、背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仍然坚持耐心地锄去每一棵杂草，锄松每一块土地。父亲说，地皮一虚松，就相当于给庄稼披了一件衣裳，能保留根部三分水。

人的意志力终究敌不过骄纵跋扈的红日。心急如焚的乡民无奈之下，就用一种古老的办法向神灵求雨，叫祈雨。祈雨仪式庄严隆重，先给庙里上牲（一头猪，或一只羊）、敬香、烧表，然后雨师读祭神灵文：“至夏已过，亢旱形成，呼天呼地，忧心如焚。民等无知，祷祀惟成。伏气尊神，鉴此惟诚。泽周四野，望慰三农。敬贡心香，报答神灵。”善良的乡民，把天年不顺，归咎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向神灵表达虔诚、忏悔和诉求。全村男子上身赤裸，下身穿短裤、赤脚，头戴柳条圈，手执柳条，跪伏在庙院里，由雨师领唱祈雨调：“轻风细雨（哟）救万民，天旱了（呀）火着了，地下青苗晒干了，晒干了。”其余人跟着哀唱。

仪式完毕后，选四名人品厚道、身体强壮的男子抬起龙王楼子，便有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气势，奔走于高山、河湾间。其余人后面跟着哀呼“救万民”。其哀告呐喊，声声凄厉，如泣如诉，足令山河变色，天地动容！

不屈的家乡人就是这样，在绝望中仍然坚持寻求希望。希望通过他们的虔诚感动神灵，下一场好雨，哪怕收一把好草也可以喂牛喂羊。

家乡的夏天，人们在期盼下雨的焦灼中苦熬，却绝不低迷消沉。

熬过一天的燥热，暮色苍茫时，女人喂了猪，盖了鸡窝，舀出一盆稀饭，放在院子的石床上。等男人走进院子放下锄头，拍打了身上的尘土，女人就递一碗稀饭给男人。男人接过碗，风卷残云吃饱后，舒服地躺在石床上唱起了陕北民歌：“远照米脂城，近照上米脂。无有西门么，咿呀啊噢哎。西城下又压九条一个的龙啊噢哎。哎，狐子挖，老鼠啃，出了个闯王李自成，三反上河南，又打到北京城啊噢哎。”浑厚嘹亮的歌声飘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编辑：大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