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家家户户贴在门洞顶上和两边的春联,笔墨枯湿浓淡,笔画粗细不一,好的差的都有。年节将至,我跟着大人们去赶集,在某个角落一站就是半天,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乡村书家写春联。春联看多了,不仅明白了其间的字义句意,还慢慢咂摸出写“墨字”(家乡潮汕的叫法)的一些笔法规律。
念小学了,我们曾上过短暂的书法课,对着一种印有红色楷字的“红纸库”摹写,“红纸库”也就是描红簿。在私底里,父亲竭力向我推荐赵体法帖,赵孟頫的那种儒雅、妍丽的字体和清和的境界令他折服。为了讨他欢喜,我临过一阵子,终因敌不过玩耍的诱惑而中辍。长大后我又断断续续地临过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米芾《蜀素帖》、智永的《千字文碑》、王铎的集字帖等等,不过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也难得其神髓。我很喜欢沙孟海先生的字,启功先生说“看他的下笔,是直抒胸臆地直去直来”,几年前我在北京荣宝斋二楼见到沙先生的一张行草横幅,录的是鲁迅先生的诗歌《无题·大野多钩棘》,果然用笔率意,喜以侧锋取势,纵横捭阖气势磅礴,想要学他,自知缺少他那多方面的根底和修养,只好作罢。
最近几年由于疫情,我太太所从事的文旅行业受到冲击较大,这倒也让她偷得浮生一点闲,就想到要练练书法。中年习字,无非是为了调节生活平伏心绪,最终达到遣情抒怀、修心养性的目的。对于女性,颜体似乎太刚,柳体也瘦硬,我于是推荐她学赵体,比如《胆巴碑》,字体秀美柔润而又筋骨内涵……最终她还是选取了颜真卿的《麻姑山仙坛记》。《麻姑山仙坛记》是颜真卿后期的书法代表作,取篆之纵势,强筋健骨,又法隶之宽博,展得开站得牢,其笔力雄强且挟带着一股浩然之气。记得潘天寿先生有两方非常有名的印章,分别是“强其骨”和“一味霸悍”。我想我太太之所以选择颜体,也许是在潜意识里想要借助书道“强其骨”并养其气,以超然的心态应对世道的无常。
众所周知,书法作品浩如烟海,爱好者哪怕穷尽一生也难窥其全貌。横斜千万朵,赏心三两枝,喜欢什么样的字体,临习什么样的法帖,皆因人而异,性格和兴趣使然。明代大书家王铎认为,“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诗文,有法而后合。所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同时他也强调,善师古者要做到“不泥古”。临帖,无论是对临、背临、意临,都只是习字的入门,在摹仿中了解笔墨的性能掌握书写的技巧。读帖似乎更进一层,不仅揣摩其写法,从中领悟一笔一画的法度与韵味,还要细细体会这项独特艺术的质朴内敛、高雅隽永的品质,以及含融于传承气脉中的中国文化精神。
黑格尔说形式只是内容的容器,缺少情感的投入和精神的支撑,再好的技法,创作出来的东西也是缺乏真气灵气。真正的艺术是反理性反教条的,创作者只有在起笔收锋、转折顿挫之间融入发乎内心的真情实感,才能收获更加高级的成果。就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如果抽离了其中极度悲愤复杂的情感,便只剩下一篇笔法狼藉、内容苍白的草稿。同理,假如《兰亭集序》和《寒食帖》中那些轻重疾徐、变化多端的笔画线条,不是刻录下作者那一瞬间的心流轨迹与心灵图式,有何价值可言?千百年后我们面对着这些卓越的作品,为何内心仍然泛起涟漪甚至大受震动,正是由于它让我们真实、直接地触摸到书写者的体温,体察到书写者内在的精神世界以至于生命状态。
可以肯定地说,这些大书家在挥毫的那一刻,已经将所谓的理论啊审美啊撇在一边,从某种意义上说,忘记了艺术,才能更好地创造艺术,这既是悖论,又是真理。所以,正是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范例,我们才懂得对那些只会玩弄观念、时尚、技法以及流派的所谓艺术家保持警觉,深信花里胡哨只是徒有其表,只有大朴不雕、庄严静穆方为大美。
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已无意奢求习字的秘诀,而宁愿随天性而自悟,用孔子的话叫从心所欲不逾矩。据说野兽派的创始人马蒂斯曾经讲过,他要学习中国人,画一棵树,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我也希望有一天,那些黑黝黝的“墨字”,不仅从我的手指下长出来,还要像花一样,从我的心底里开出来。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