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乡村的常住居民。因为名字里带个“土”字,叫豆又不是豆,既没有豆类的玲珑可爱,也没有秸秆作物的伟岸身形,藏身土壤,闷声闷气,一言不发——它们大约是乡间最土气的作物了。
土豆生长几乎不挑地方,斜坡、山腰间、川道平地,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初春前,当锃亮的犁铧刨开新鲜的土壤,土豆种子们迫不及待投身犁沟。随后,一场知晓时节的春雨降临人间,土地张开干渴的嘴唇,吮吸着来自上天的恩赐。很快,土豆种子按捺不住萌发的小心思,幼苗一棵棵露头,怯怯的一小团墨绿,泛着天然的光泽,弱不禁风的样子,分明是一只只谛听大地脉搏的耳朵。吸纳着阳光雨露的营养,它们在黑暗的地下王国里,自己和自己较劲,白天夜里,争着抢着努力着,想要活成一个个浑圆的土豆的样子。
土豆活得谦卑,它们的处世态度从不偏执,只求得一份岁月安然。干旱的日子,它们将叶子收缩成卷筒的形状,支起耳朵,静听南风起、雨水落。当响雷滚落天际,一场骤雨接管了山川和田野,它们迎着风雨,仰起头吸饱喝足、洗澡沐浴,它们随风起舞,几乎想要奔跑、撒欢儿。它们从不将自己视为土地唯一的主人,身边的苦菜、蒺藜、葎草、马唐、田旋花从不会受到排挤。它们一起活在尘世的低处,共同分享阳光和雨露的润泽。
盛夏时节,土豆花开。这是乡间极美的风景,简直不啻于任何盛大的集会。白色的、粉色的花瓣次第打开,形成天然的褶皱,形状玲珑乖巧,灯笼状的花蕊从花瓣中央凸出,一朵朵,一丛丛,一片片,宛如一阕小令,携带着泥土天然的淡雅香气。或粉或白的花瓣是花冠,发簪是精致的花蕊,裙裾是墨绿的叶片,土豆摇身将自己装扮成了高贵典雅的公主,迎着风招展,翩翩舞蹈。
如果说,耕地播种是在土地上划线——一头牛,一张犁,在望不到头的土地上用一条一条的线划满土地,那么,收获土豆无疑是在土地上涂点。点和线,构成了从种植到收获土豆的全过程。
老家的人,不说挖土豆或者收土豆,而是说“刨山药”。一 头下去,一声沉闷的声响,一窝土豆随之大白于天下。这些可爱的家伙,多则五六个,少则三两个,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大的土豆,白净浑圆,很自豪的样子,趾高气昂,带着天然的优越感。它们会最先被人捡拾起来,掂掂分量,瞅瞅模样,得到言不由衷的夸赞。中不溜呢,也还不赖,虽然得不到赞美,至少不会被遗弃。而那些小土豆,因为发育迟缓,生长时间不足,有的只有大拇指那么大,从出土那一刻起,就受尽了白眼和不屑。多数的小可怜会被人视若无物,遗弃在地里。有时,人们可以刨出被啮齿动物吃剩的土豆来。土豆的个头不小,现在只剩下一小块,上面布满了牙齿的印痕,这多半是田鼠所为。这些小家伙,鼻子足够灵敏,总能挑选出个头最大的土豆尝个鲜,饱餐一顿之后,悄悄溜之大吉。
土豆是乡亲们的面包。陕北人一日三餐都似乎离不开土豆,吃法也是多种多样:大烩菜里有块状的土豆,臊子面里是土豆丁,炖肉时加入土豆可以去膻止腻,土豆拌莜面、土豆烧排骨,炸土豆、烧土豆,土豆丝、土豆泥,土豆去皮擦成丝条蒸出来就成了洋芋擦擦,将土豆磨碎泡在水里沉淀晒干的淀粉可做成粉条……陕北人的生命里由此也有了土豆的属性:朴素,隐忍,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那些漫山遍野生长的土豆,都是我可亲可敬、至纯至真的乡亲们。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