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汉林
二哥短短的一生是在清贫与艰辛中度过的。他出生于一九四六年,时值国民党进攻中原解放区,挑起全国性内战,社会动荡不安,家里吃穿也非常拮据。他十岁时父亲病故,不久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和食堂化,他十二岁弃学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帮助母亲操持家务,耕种自留地,在农业社劳动挣工分,从挣三厘工分开始,三四年后生产队才给记全劳工分。十多岁的二哥就这样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在我印象中二哥就像是一个上足了劲儿的陀螺,一刻也不停地旋转着。他没睡过一晚囫囵觉,起早摸黑,安顿家里没完没了的农活,像一头老黄牛一样,长年累月地劳作,艰难的生活压得二哥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母亲常常心疼地说:“你就只知道干活,也不歇一下,整天忙得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
一九六二年,家里申请了一亩二分庄基地,当教师的大哥给生产队交了120元钱,由全村社员挖了一个长十五米、宽五米、深十米的地坑院子。第二年二哥开始在这个地坑院子里面一镢头一镢头刮崖面、挖窑洞,又一笼一笼往崖背上绞土。安装在窑背上的辘轳多年不卸,一有空闲时间,就绞上一阵子,家里后来的那座四合院几乎就是二哥的全部心血。
辘轳架在崖背东南角的三角处,上面铺着两块并不平整的窄木板。记得有一次,挖下的土快绞完时,我把剩下的不够两笼的土全装笼里,不料差点酿成惨祸。由于装得太多,绞到半空时,一声异响,崖背上的辘轳失去了平衡,打了颠倒,辘轳和两块木板同时往下掉,二哥双脚失去了支撑,就在往下掉的一刹那间,二哥右胳肢窝挂在了那根木椽上,大半个身子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我在下面一边喊:“抓牢”,一边往崖背上跑,赶紧固定那根救命的椽。东边崖背高,正好二哥面对着较低的南边,他自己往南面崖背一点一点挪,当他的左手摸到崖面时,我赶紧拽住二哥的手,他的右胳肢窝仍然在椽上架着,双脚蹬着崖面往上爬,就这样把二哥从崖边上拉了回来。二哥躺在崖背上,满脸煞白,没有一点血丝,我坐在旁边吓得直掉眼泪。掉下去的辘轳和木板把院子的地面砸出十几厘米深的坑,要不是那根救命的木椽,后果真不敢想象。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当时的惊险情景,我仍然心有余悸。
在刮崖面、挖窑的艰难岁月里,二哥慢慢学会了裹泥窑。本来洗窑和裹泥窑都是技术活,要请匠人,家里没钱,二哥只能在摸索中自己学着干。所谓洗窑就是在窑的大小和高度差不多时,用镢头把窑顶校正刮顺溜。镢头两个印痕之间留下不到两厘米宽的土塄坎,看起来整齐划一。他刮一会,从架子上下来,左看右看,端详一会,上去站在架子上继续再刮,经过他反复刮刷,半弧形的窑顶规规整整,呈现出最佳的立体感。窑腿部分是直的,相对好刮刷得多。
窑刮好了裹泥后人才可入住。裹泥窑和泥至关重要,土、水和铡好的短麦草比例要把握好,不然裹泥半天,泥全掉下来。二哥很在意和泥,他在院子用水把晒得微干的黄土泡三四个小时,再加一定量的麦草,用铁锨反复搅和均匀,直到泥看起来光滑筋道,不沾铁锨。二哥站在长木凳子上,右手拿泥抹子,左手拿泥刀,轻便灵活地把半锨泥一下两下就抹在墙上。半晌工夫后还要再收泥一次,这是裹泥窑的最后一道工序。这样裹过泥的墙面既平整,又光滑,待泥干了后,人就可直接入住。多年后二哥也成了左邻右舍小有名气的泥水匠。
为了解决一家人的生活用水,二哥利用农闲时间自己打井,十三丈深的井挖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到了料姜石层和开始渗水的时候最慢,往往一天进度不到一尺,在这个时候怕出意外,二哥不让我下井,只让在井上绞土,我至今无法理解,他在那么狭小的空间,把那么多混有料姜石和水的泥浆,是如何一点一点挖出来的。
如今回想起来,那座四合院子的每个角落、每个窑洞,十几丈深的水井,无不渗透着二哥的汗水和辛苦。
一九六五年后季,新挖的地坑窑经过几年的通风,已经不那么潮湿,人可以入住了。
原来我们一家三代八口人一直住在一大一小的两孔老箍窑里,要搬新家了,母亲提出要我们兄弟三人分家生活。于是,大家庭分成了三个小家庭,我还小只有十三岁,母亲便要求和我一块生活。大哥常年在外工作,孩子也多,他宁愿一家人住在老箍窑里,也要把新窑洞让给二哥和母亲居住。母亲已经把锅台、案板、简单的灶具备齐,可二哥觉得母亲已花甲之年,常常腰痛,一双小脚行动不便,做家务已显力不从心,他不忍心让母亲再下厨继续做饭。在二哥的一再坚持下,从此母亲和二哥一家人简单、温馨地生活了几十年,让母亲度过了一个幸福快乐的晚年。我参加工作以后,才把用土坯垒起的从没生过火的锅台打掉。至今回想起当年和二哥共同生活的情景,想起二哥孝敬母亲的点点滴滴,我总是黯然伤神。
今年七月中旬我回到老家,看见二哥曾经居住了半辈子的地坑窑,现在虽已填平,变成了绿油油的玉米地,但当年的崖背、窑洞、水井被填后的痕迹还依稀可见,二哥仿佛还在地坑院子里挖窑、绞土,不停地忙碌着。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