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巴陇锋
记忆中的燎疳,是童年的狂欢节,随时令人想起那火红的篝火、欢乐的人群以及远去的故乡和童年。
燎疳燎疳,燎者,搭柴点火烤也;疳者,烂疮病也。燎疳,是周祖故里陇东人民通过架火燎烤,驱除烧鼻、烂耳、破嘴巴等烧破病的仪式化节庆。七十三岁的母亲来城前,燎疳六十年,光操持家庭燎疳之事就四十多年,提起燎疳,如数家珍:燎疳从正月二十一到二十五共五天,单纯搭火连着三天,是正月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一下午疳来,二十四疳上树,二十五疳入土,礼成事毕。疳来之前,先要备好二十一晚饭到二十二整天的饭食,从疳来到第一次燎疳前不能动刀子、针线,要把碗筷笊篱等餐具拾起来。这期间吃茶面毛糊子和备好的饭,地上也不能泼水……要之,得合于礼。
但我所感兴趣者,是燎疳中合于“火”的部分。
要燎疳,先弄柴草。一般是临时收拾,一次弄够三天烧的,燎毛蒿是必备之良品。年前九月即已枯黄的半人高蒿子,早枯干朽脆,小伙伴们呼朋引伴地扛着挂有滑子绳的钁头,下到燎毛蒿一望无际的荒野,轻松撸下一大片,便开始打捆,蓬松的燎毛蒿要不断用脚踩实,即便大如小山也没几斤几两;用绳捆好后,再拿钁头木把的小头朝捆儿的重心猛插下,最后扛钁把上肩、连带背起一大捆燎毛蒿轻松回家。捆大招风,注意不要被风刮走。望着小山般摞在门畔的燎毛蒿,娃娃们心里痒痒,巴不得马上天黑燎疳。
终于挨到二十二晚,急急地将燎毛蒿堆稍门口,喝完汤,急火火催全家人到门外,阵势比除夕元宵夜搭门前火要隆重得远,兴兴头头,大人也来,女人也来,襁褓里的婴儿也来,人齐了,急点火。真是干柴烈火呀,火苗尚未送到,燎毛蒿就急火火自燃起来,一下子火焰扑天而去,吓得人都朝后退去;火焰的边沿越烧越大,溅起两三米高的纺锤形火柱,照得人面颜滚烫、心里开花。须臾,大胆的孩子朝火柱里跳去,一次次助跑、跳跃、回跳而过,大人们也高抬起脚,在火的边缘轮着腿脚燎烤;火快活地嚯嚯笑,与豁豁牙的童叟笑声应和,女人们拿着笊篱碗筷针线盒,伸长了胳膊,朝火上反复抡着、烤着;小孩子早急得哇哇叫,好在火柱渐低减小,大娃娃自己蹦过,婴儿则被人轮流抱紧胳肢窝,长垂身子在火焰上左甩右甩、上抡下抡着玩儿,小孩乐得嘎嘎笑,全家笑出泪来;火焰再小去,人们不住跃过火堆,大姑娘们放下矜持,不再担心长发辫儿被燎,轻盈地掠过火堆;最后,火焰成灯苗,扑哄一下熄灭,只剩红的灰烬。人们拿根柴棍,反复捶打着火堆,火堆变成一团不断跳跃的红玉米红高粱红糜子红麦子颗粒,据此判断今年哪种庄稼可丰收。很快,五六分钟的欢乐便转瞬即逝。
正值下弦月,月黑风高,满天星看着辛苦经年的土地上的狂欢节也快活地眨着眼儿。燎疳尾声,孩子们上演重头戏——撇“红眼猴”。是拿了土坷垃,朝它唾上唾沫,再蘸上火堆里的火星,并迅速将其抛向夜空;顿时,夜空里留下一串串流星般美丽的弧线——那是只剩下红眼的“红眼猴”飞蹿的踪迹。孩子们欢呼起来,全家人欢呼起来,全村人欢呼起来,全陇东的夜喧腾起来……这是周族先民们给寂寞人们的难得欢娱,是陇东周祖民俗文化的精妙所在。你方唱罢我登场,黄土高原的村庄过起了气势宏大的火把节。
孩子们满庄跑,争抢着参与别家的燎疳,直等到夜深人静,还不肯回家。睡梦中,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回忆着当晚的快乐、盼望着明晚的焰火,直到二十三、二十四——送疳,还要烧干草、响炮。连续狂欢,让我们坐在课堂上发困,却又忍不住盼望起来年的燎疳。
我时常想,篝火晚会也不过如此吧。大约经过十二个陇东火把节,我就读初中了,似乎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欢乐的燎疳,或许某天正好碰见过,但不记得了。大儿子生在老家,但似乎也没燎过疳,也许父母带着他燎过,果真那样,我觉得他是幸运的,我以为燎疳实乃人生之一大乐事也。
燎疳是先民发明的生活仪式,是留给后人的谜思,给我们启迪欢乐和成长记忆。燎疳于我,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是多么怀念燎疳呀,多么怀念那有燎疳的故乡,那背燎毛蒿、钻火墙、抛“红眼猴”的童年,多想让我的小儿子知道什么是燎疳。
最近,母亲和我的鼻子都生了疮,不知是否久不燎疳的缘故。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