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学文
曾经有位乡镇干部,闻知我的村庄名字时,双目突然放光,原来他与我们村有一段故事。上世纪80年代,他与另外两名干部下村检查,中午村支书请他们到家里吃饭,自然也要喝酒。村支书的酒量略差了些,且以一对三,渐渐力不从心,陪不下去了,就有些冷场。在外屋烙饼的支书女人提出代丈夫敬酒,乡镇干部欣然同意。她敬了他们一轮,他们又敬她一轮,她站着,他们坐着,其中一人因喝多了当场翻到地上,极为狼狈。支书女人接着烙饼,当然他们没人吃得下去,退休的乡镇干部说不得了呀,没见过那么能喝的女人!
那个女人我叫她婶婶,少年时代,我见过她喝酒。在田野上,她与几个男人拼酒。菜是直接从地里拔的胡萝卜和大葱,酒杯权用自行车铃铛代替。那一铃铛怎么也有二三两吧,她直接喝下去五“杯”,然后照旧割麦,没有任何异常。
塞外大地,善饮的男人多,女人也多。在我老家,和酒有关的故事数不胜数。一个醉汉对着电线杆撒尿,系裤带时把自己和电线杆绑在一起,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动不了,大呼小叫,恰在偏静处,没人理会,后来抱着电线杆睡着了。另一醉汉找不见家,其实始终在自家附近转悠。妻子出来寻他,他双眼朦胧,没认出来,向妻子问路。妻子生气骂他,他亦恼火道,我就问个路,你不告诉就算了,咋还要骂人?
身为塞外人,我当然醉过。醉不是因为喝多,而是酒量实在太差,差到自己都感到羞愧。我的喝酒史,说起来真是挺好笑的。
第一次喝酒在上师范期间,我和同学到张家口市配眼镜,餐馆就餐,见周围吃饭的都喝扎啤,我的同学心痒,各要了一扎。几口下去,脑袋便点燃了。同学比我好点,但显然没有享受的感觉,每次端杯都咬着牙关。我说别喝了吧,他扫扫四周,说咱可是花钱买的。然后为我也为他自己鼓劲,喝,一定要喝完!那样子就像要上战场。豪言壮语没起多大作用,他喝了三分之二,我饮了也就一半。就这,两人都半醉了,晕头晕脑。餐馆距汽车站不足五百米,结果走反了方向,竟跑到了桥东。多年后,再和同学见面时,他出息了,白酒啤酒红酒样样都行,而我仍在原地踏步。
参加工作后,我其实很“用心”地练过,怎奈实在不是喝酒的料,怎么雕琢都不行。随便拎出一个人都能成为我的师傅,而我也曾拜师学艺。课间休息十分钟,两位同事用青盐粒当下酒菜,喝掉一瓶高度白酒。够厉害吧?其中一位就是我的师傅。师傅说喝酒靠练,在他的演示下,我怀着憧憬和悲壮,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足足有三两。师傅挺满意,说只有这样才能练出来。他或想让我喝第二杯,然我已是天旋地转,扎在床上,再动弹不得。中午喝的酒,直到傍晚才醒过来。那天是周六,原本要上县城,错过时间,事儿也就错过了。次日清早,仍觉脚底发飘。师傅再传经验,喝醉了一定要勾一勾,不然,原有的量会耗减。所谓的勾就是在醉意没有过劲的时候接着喝。一句话说得我内心又蠢蠢欲动。横竖是醉了,那就勾勾。在教学上我也下了许多功夫,拿过几张奖状,论喝酒,也是拼了全力,但没有丝毫进步。师傅没有放弃,在不同的场合仍加以鼓励示范,可我渐有自知之明,石头只能是石头,变不成翡翠。
我极羡慕海量的朋友,比如王祥夫。每次看到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倒过来时,我常想象那个人是我,可以连饮三壶五壶,在他人的喝彩声中,满面飞光,豪壮地叫阵,谁还来?如我这般,也只能在梦里痛饮,醒来回味了。
王祥夫是我结识的最有趣的作家。同时,他还是画家收藏家。他的小说有着独特的王氏腔调,我极喜欢。他的画也甚有个性,而他的收藏无价可估。但如果让我从他身上选一样,我一定会选他的酒量酒胆。
王祥夫本就好玩,喝了酒就更好玩了,神采飞扬,嬉笑吟唱。喝到状态,他定要唱歌的。王祥夫生活的城市大同和我的老家张家口地理相邻,文化相近,他唱的二人台我都熟悉。他不唱悲情的《走西口》,都是欢快的,如《挂红灯》。好像他就是拉着妹妹的手去看红灯的情郎,他沉醉其中,幸福得马上要入洞房的样子。寻常歌曲,他也能唱出情爱的味道。某次在浙江,从餐馆到宾馆的路上,他非要给某个女作家献歌,唱的是她老家的歌。因歌词太含蓄,于是他辅以动作。我没见过谁和她乱开玩笑,但王祥夫敢,更厉害的是,没有哪个女性因王祥夫开了他人感觉过界的玩笑而恼火。反正,我没见过。虽是平路,但车亦显颠簸。他本就站立不稳,颠簸起来就更不稳了,不时撞到座椅上,几次差点摔倒。即便如此,他还是唱得很投入。那天的歌与牡丹有关,他努力在胸前比划牡丹绽放的样子,直到宾馆。旁边有朋友拽他,想把他摁到座位上。他原本三摇两晃,一碰反而生了根,不但拽不动,反有被他扯住的可能。被他扯住可不得了,他要缠着人家唱歌的。于是就没人敢惹他了。他欢悦着,也给他人带来快乐。不喝酒的王祥夫也有趣,但半开半合,进入半醉后,彻底绽放,“童”言无忌,洒脱不拘,带来一路欢笑。这样的人,朋友们都喜欢。王祥夫具有独特的能力,就如魔性而神奇的火柴,可以点燃冰块,亦可以驱赶风寒。这是从他的性格里生长出来的,别人学不来,也仿不来。也正因此,某位诗人说王祥夫是恶魔般的情人。
善饮的作家朋友很多,酒故事也多,我这样无趣又无量的,只有羡慕的份儿。我与王祥夫的缘分与写作有关,更与酒有关。如果是刚参加工作那阵,一门心思练习喝酒,我一定会拜王祥夫为师傅,练不出也快活吧。现在我有自知之明,做他的酒徒弟,我是没资格的。唯有看他痛饮,任由羡慕嫉妒恨在心底暗生。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