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一天下午,路遇朋友萍去培训机构接女儿,闲着无事,我也就跟着去了。
到达地方才知道是露天广场,所谓的培训是滑旱冰。空旷的广场上,小小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师傅在练,如同一条鱼儿,看得出她已经很娴熟了,滑过来转过去不会摔倒。忽然就起了那心思:“要不我们也耍耍?”转头与身边的萍说,她居然一口答应了,于是我们当即就问了教练是否可以收我们,接着就合计着尽快下单买了鞋子。
这些年我辗转几个城市,总是想到我硕士阶段为了赚钱做兼职带着的那个研究敦煌学的美国女孩,她比我大,当时已经四十多了,没有结婚,常常带着打印了的论文穿着旱冰鞋来找我,让我修改她的文章到文从字顺。她不是很漂亮,但身体匀称,笑声爽朗,最关键一点在于,身轻如燕,像个小女孩。那时候我总在住处楼下不远的一处草坪上等她,我很喜欢她穿着旱冰鞋滑到我身边来的感觉,充满活力和朝气。当时我忙着论文和考博,也忙着赚取生活的费用,并不能如她一样轻松地享受生活。她有一个健康的家庭,写诗的父亲和做文化产业的母亲,自己开着一个小店,由于对神秘文化感兴趣,所以拜研究敦煌学很出名的项楚先生为师,研究这门神秘学。我当时就想到如果我四十多岁可以如此过就好了,随心所欲地追求自己追求的,生活不紧不慢,以一种玩耍的心态过每分每秒。
旱冰鞋对我的吸引如同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吸引,可我当时只有余钱买得起自行车,还是二手的——当然,毕业了也转手卖掉。
说起来已经过去十五六年了,兼职给这个美国女孩儿打工也已经过去八九年,时间真是如古人所说:白驹过隙。
我第一次也是此前唯一一次练习滑旱冰,是在十五年前的高中的一个假期,那时我与最好的闺蜜霞去市里的一个补课机构学习,第一次坐了火车。离开了自己所在的县城,机构临时租了房子给补课的外县来的男女学生们住,于是,一下子认识了很多陌生人。现在还记得一个傍晚有几个本市的小伙伴约我们去火车站附近的大广场滑旱冰,我自然是不会的,霞子也不会,但经不住小伙伴们的撺掇,说是他们教我们,于是就去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最后就剩下了两男两女,女的自然是我和霞子,那两个男生是补课班上的,一个英俊一个略丑,英俊的男孩个头不太高,丑男孩很高。霞子比我漂亮,我比霞子闹腾,开始的组合自然是不清晰的,随意搭配,霞子由高个子男孩教,我则矮个。不知道为什么,滑着滑着换了合作伙伴,丑男孩过来很耐心地教我,霞子姑娘则停下来与俊男孩说话。黄昏越来越朦胧,我越来越熟练,在这个高个子男孩的带领下,我几乎可以甩开他的手单独玩了,但他仍然还怕我摔跤的样子,紧紧跟着我,或者看我快跌倒的时候一把捞起我……真是只有欢乐不知愁,虽然也为学业不好苦恼着,但暂时因了有人与我在风里滑翔,即使摔跤也不觉得痛,两个人疯了一般,他沉浸在终于教会我的愉悦里,我沉浸在终于又学会一项新技能的喜悦里,当然,还有他的笑,以及偶尔触碰到身体时候的颤栗,一切都可以让人心跳加速。
那个夏天以及未来的夏天还发生了很多事,但不是这个男孩了,他仅仅给过我几天的温柔,以及黄昏时候的集体散步。很快,那天之后不到一周,我们俩就从补课班退出了,回了自己的县城。当时还没有手机,宿舍也没有电话,自然就断了联系。我记得是留过他家电话号码的,也仅仅打过一两次,因为很快就开学了,又陷入了高中那种想得来的沉闷生活中。
以后这十多年,兜兜转转,我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地换,出入火车站和看人滑旱冰是常有的事,总想起此间这个少年,却仿佛是前世前生了,我早就忘记了他名字。不过我经常想起那一幕,夜越来越黑,于有路灯或无路灯处,我们四方八面地滑着,有时大声笑着,有时又因为眼看着摔倒陷入紧张状态。并不怎么交流,只记得他的手捉着我的手传递过来的温度,令我安心,无论怎么滑,我知道我都不会摔倒,因为他那么小心又那么耐心,而且温和。我是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与家人之外的男性接触,他呵着气的唇一次次掠过我的头发末梢和耳尖,让我陷入一种谵妄状态,却又不敢太分心,只继续滑着,滑着,生怕停下来时间被定格,而我又被抛入现实的绝望里……
这些年来我兜兜转转爱过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爱过,偶尔想起这个男孩子,还总是幻想未被填满的惆怅,如果是他呢?我缺乏耐心,人亦对我缺乏耐心,即使最爱一个人的前些年,我仍然经常暴跳如雷,为不被善待诅咒谩骂。然而想到这个被善待的夜晚,想到这个灯火阑珊处一次一次将我似乎从淤泥里捞起来不让我彻底摔倒的人,总会设想如果是他呢?年轻的心在荡漾,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得如何继续。还没有学会如何善待一个人,还没有学会如何珍惜,还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海洋会将你所期待的不知不觉隔开……还不知道对人生一个人可以这样地无计可施。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又一个露天广场,又一个黄昏,与那个黄昏那个露天广场隔了十多年,隔了上千里,旋转,再旋转,如同在舞台的中心,小女孩围着我练习她的滑翔技术,笑声如同八爪鱼捉着我,捉着我,握着我的手,如同那个黄昏,消逝已久的黄昏,失踪在人海里的人。
此刻,旱冰鞋已经到了,我试穿时候抓着客厅空置的那张床,生怕跌倒,隔着前一双穿过的租来的旱冰鞋,我已不是那个十多岁的少女了,已经三十六岁。这几年我在世俗生活里越过越平静,把自己当恋人爱,给自己美食吃,给自己华服穿,那么,需要一双滑动的鞋子,需要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需要气流触碰我的头发与耳尖,需要记忆的心跳,需要曾经那样经历过的生活不流失,就滑起来,就荡起来。我要滑过来滑过去,就是要快乐呀。我已经三十六岁了,把自己当爱人爱,在灯火阑珊处,我要舞起来。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