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水泉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绿池朱华 时间:2021-06-09
贮满石槽的泉水,微波空明,连槽缝里的绿苔都清晰可见。一会儿,水从石槽边慢慢溢出,又流淌到石槽下方的一汪碧池里。槽旁池边,霎时溅起一片琼花碎玉…… 我满怀欣喜,弯腰从石槽里掬起一捧泉水,想再品尝一下那清冽甘甜的味道。但,就在水要触到唇边的时候,我却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我离开老家三十年来常做的一个梦。梦中的泉,是老家沟底的泛水泉。 我的老家在渭北旱塬上。记忆里的家乡,高远湛蓝的天幕上点缀几朵白云,宽广平坦的塬面上麦浪翻滚。塬的尽头是纵横的沟壑,像镌刻在黄土地上的巨大伤痕。我们的村庄是背靠塬面,沿着沟坡边凿出的一排排窑洞。它们像一个个镶嵌在大地上的眼睛,演绎着人间烟火气息。从我记事起,缺水,就是大人们常年挂在嘴边的话题。 顺着通向沟坡底蜿蜒的山路,下一道坡,再下一道坡,又小心翼翼地贴着崖边爬完一段陡坡,就走到了沟底。沟底的石缝里“汩汩”冒出一股细细的泉水,被收在一个长方形的石槽里。槽里水满了,槽边便拧起一缕银色的麻花,延伸到低洼处,聚成一汪凝碧。站在坡顶望去,那碧水,像微风吹落了一枚绿叶,又像碧天跌落了一颗星星,镶嵌在幽深的黄土沟。于是,沟底灵动起来了,沟里的景色便明艳起来了…… 这眼泉,是全村人唯一的饮水泉。因水是从石缝里“泛”出的,村里人就叫它“泛水泉”,这沟,就叫“石槽沟”。泛水泉的水,夏天清凉,冬天温热,清洌甘甜。泉眼周围的土地油润油润,长在那块地里的刺芥、冬花、车前子、苦曲曲、胖娃娃草们,叶子都油亮油亮的,比别处嫩绿,比别处肥大。池子周围则围了一圈芦苇,像翠绿的屏障庇护着池水。“啧啧!有水多好啊!”村里人看见那些的草叶,经常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孩子们扯猪草的好去处,我们也叫它“拾草沟”。 这一眼泉,这一池水,被全村人像爱护眼珠一样地呵护着。这是全村人唯一的饮水泉。村里人约定俗成,不可对着泉水说脏话、吐唾沫,不可把手伸进石槽掬水喝,不可在泉边洗衣服。甚至,不许来月事的女人去泉边,家乡人固执地认为,女人流血时是晦气的,会“冲”(冲撞)了泉水。这样,连小孩子都知道,哪个女人不敢到泉边去,一定就是来月事了。池水也是有大用场的,村里人用它来饮牲口。最常见的大牲口是牛和驴了,它们早早晚晚由主人牵着下到沟底,去池边喝水。喝饱了水,牛们发出“哞——” 满足的声音,甩着尾巴,悠闲地迈步回家;犟脾气的驴子则仰天发出“昂——”的一声长叫,然后撒起欢子蹦回家。 四季的早晨,都有来泉边担水的人。担水的大多是男人,他们扁担上挑两只桶,桶边挂一只马勺。从塬边沿着山路下到沟底,先蹲在圆池边看一眼汪汪的池水,再抽一烟锅旱烟养养精神,然后取出马勺从石槽里舀水。第一勺水一定是送到嘴边“滋溜滋溜”喝进肚里,喝足了才一勺一勺地舀水,将两只桶装满。然后,迈着沉甸甸的步子,伴随着扁担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爬坡、换肩,换肩、爬坡,将一担水慢慢挑回家。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早晨也只能挑两担水回家。 偶尔,泉边也会出现女人和娃娃。这是“四属户”家庭,家里没有男人。他们一般是拿一根扁担,提一只水桶来抬水的。童年时光,我和母亲、弟弟就是在四季抬水的生活中度过的。父亲在外地上班,母亲一人在家养育几个孩子。母亲腰疼,挑不动水。从六岁上小学起,我就和母亲去沟底抬水。每天早晨,上完早读,母亲已经带着水桶和扁担在教室窗外喊我。我和她给家里抬回一桶水,再匆匆赶去学校上课。而这一桶水,仅够一家人一天吃喝。 我八岁时,弟弟也就六岁的样子,母亲的腰疼得更厉害了,便换成了我和弟弟去沟里抬水。用原来的大桶抬水,我们抬不动。父亲便用铁皮给我们卷了一只小桶。小桶抬水轻松,但是,一小桶水不够一天用。于是,我们便每天抬两次水,早晨一次,傍晚一次。 抬水时,下坡路好走,一人拿扁担,一人提水桶,蹦蹦跳跳就到了。回来的路,是上坡路,不好走。往往才走了几步,我俩中就有一人会喊:“歇一歇吧!扁担压得肩膀疼。”却没想到,这走长路,越歇越想歇,等一桶水抬到沟边,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最惨的是冬季抬水。天麻麻亮就起身,下到沟底舀满一桶水,抬起就走。但崖边那段窄窄的陡坡不好走,落雪被挑水人的脚踩成的冰印子,挑水人洒出的水冻成的冰碴子,踩在上面,身子直打趔趄,只能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不小心脚下一滑,轻则桶里水洒了大半,重则连桶也滚到沟底去了。我们只好重新走到沟底,拣起桶再舀满水。然后,在互相指责中哭哭啼啼抬水回家。甚至,打起架来回家让母亲评理的事也常有发生。 虽然我和弟弟每天抬两次水,但合起来,也就是一大桶水,三四十斤的样子。一桶水一家人要用一天,不用母亲告诫,我们都很节约。做饭用水、喝水是必须的,其他用水,我们用得很仔细。早晨起来,打半盆热水,一家人挨着洗脸。洗脸水不用倒掉,就盛在脸盆里,供全家人整个白天洗手用。傍晚,这盆水已经混浊得像泥浆一样了,还是舍不得倒掉,再端去喂猪喂鸡…… 一年里,我们有两个时间不用抬水。一个是父亲在家的时候。正当壮年的父亲有的是力气,只要他在家,家里的水缸总是满满的,惹来邻居的艳羡。一个是下雨天不能抬水。这时候,我和弟弟并没有因为躲过了劳动,而心生窃喜。看着等水做饭、急得走出走进的母亲,我们也像大人一样发出无奈的叹息。雨越下越大,我和母亲冲进雨帘,拿出家里所有接水的器皿,摆在六爷爷家的厦房背后,接满从房檐滴落的雨水。抬回家的天雨水,澄清了,用它来做饭、洗衣、喂猪喂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小时候,我不知道人要洗澡。其实,全村人都没有洗澡的概念。小孩子们脏得不行了,大人们就舀半盆热水,放在大太阳底下,沾湿毛巾,给孩子擦擦身子,这就算很奢侈的事了。所以大人、娃娃身上都长虱子。女孩子的长头发上除了有虱子,发根上还缀满了虱子产的卵,大人们叫它“虮子”。挂满虮子的头发很痒,必须用密齿的篦子才能刮下来。梳子、篦子,便是每家女人梳洗必备的东西。 不洗澡,但是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要洗的。幸亏村子中央有个大涝池,涝池边栽了一圈白杨树,一棵老柳树粗大的树冠斜遮水面。夏天,下一场白雨(暴雨),水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涝池里来。天晴了,涝池里盛满了盈盈的清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池边的树影。 女人们拆洗一家人盖了一冬的被子、穿了一冬的棉衣,涝池边的树荫里,永远是热闹的。水用起来宽展,天气又热,洗净的被单、衣服搭在树枝上,铺在草坡上、麦草垛上,一会儿功夫就晒干了。这是一年里最清洁的季节,村庄的空气里弥漫着洗衣粉的味道。牲口们也享福了,不再为喝口水跑那么远的路了。它们的嘴伸到涝池里,“滋滋”喝饱水,再慢腾腾地散步回家。调皮的男孩子们爬到柳树顶上,下饺子般“扑腾扑腾”跳进涝池游泳,顺便也洗干净了身上陈年的污垢。 水,让村庄变得活跃起来;水,让村庄充满了勃勃生机。人们惊奇的发现,夏天,有水,有阳光,日子就焕然一新了。整个村庄便沉浸在喜悦之中。 可惜,这喜悦维持得很短暂。白露一过,天气陡然转凉,涝池里的水越来越浅,涝池沿便一圈圈缩小。最后,缩得只剩下涝池心一个小圆圈。那个小圆圈,是夏日留给大地的最后一滴眼泪…… 哦!石槽沟里那一汪清亮亮的泉水,真清,真甜啊!可是它真远啊!“啥时候咱这塬面上也能有一眼泉水,那该多好啊!“母亲自言自语地说。是啊!那样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挑水了,那样我们想怎么用水就怎么用水。有清水可以纵情地洗衣、做饭、饮牲口,该是多美妙的生活啊! 我考上学,离开老家的那一年,政府出资,村里果然打出了一眼深井。出水那天,村人们在井边围了一圈。机井里抽出的水真大呀!那四面喷射的水花,打湿了井边围着的人的头发、衣衫,也湿润了干涸的心田,萌生出希望的芽尖来。祖祖辈辈上千年吃水难的问题解决了,不少老年人眼角竟挂满了泪水。这清凉的井水啊,和“泛水泉”里淌出来的水一样清澈,一样甘甜。我们可以随时用架子车从机井上拉回整桶的水了。从此,我们真的可以纵情地洗脸、洗头发、洗衣服……似乎,村庄的四季都变得清洁了,村庄的空气都变得更清新了。 弟弟工作几年后,在城里买了房子,把母亲接进城生活。母亲进城第一次做完饭洗碗,看见白花花的水竟然从厨房的水龙头里流出来,母亲惊叫道:“这么清这么亮的水!像咱石槽沟泛水泉淌出来的水!城里真好啊!”这是母亲对城市生活的由衷赞叹。就因为这“又清又亮”的自来水,淡化了母亲老来离乡的不适,她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生活。 大妹上大学后,暑假回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道题考我们:“你刚从外面回家,突然内急,又看见家里水龙头在滴水,你是选择先上厕所还是先关水龙头?” 这还用说?我和母亲异口同声回答:“关水龙头!” 大妹哈哈大笑:“你俩都是爱钱如命的人!在金钱上斤斤计较。”大妹补充说:“不是我说的。答案就是这样写的哦!” 母亲说:“哼!编这个题的人肯定没经历过缺水的日子,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时候,水比油都金贵呢!” 我倏然便想起了老家沟里的泛水泉。那石缝里泛出清亮亮的泉水,像美味的琼浆玉露,每一滴都是无比珍贵的,谁舍得让它白白流走呢? 进了城的母亲,大多数时间是独居的。慢慢地,我发现,几个孩子里边,她更喜欢我。这倒不是因为弟媳、妹妹不孝顺,而是我的用水习惯更接近她。弟媳在城里长大,妹妹们出生时,村里人已经吃上机井里的水了,她们没有经历过缺水的日子,用起水来很浪洒。母亲总看不惯她们用长流水洗碗、洗菜,母亲自己用水,一定是要接在盆里用的。而且,洗碗水、洗脸水要存在大桶里,冲厕所时再用。 弟媳劝她:“妈,水费很便宜的,我给您多缴些水费。” 母亲口讷,笑笑说:“不是钱的事。” 妹妹们威胁她:“妈,你再这样吝啬,我就不回家了。”母亲不为所动。 童年的我,曾陪母亲度过那段缺水的时光,曾见过母亲脸上缺水的忧戚。我懂得她珍惜水的心理。这种珍惜,没有经历过缺水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这不是吝啬,恰恰是母亲身上的美德。顺从是对母亲的理解,也是对母亲最大的尊重。我便一直像母亲那样洗菜、洗碗、洗衣,节约每一滴水…… 有一次,弟弟带母亲去一家酒店吃饭。吃完饭,母亲去了洗手间,不识字的母亲竟然仅凭图片猜出了文字的意思。重回座位,她像终于为自己找到理由一样,说:“你看,这么大的酒店,都提倡节约用水!”母亲得意地看我们一眼:“不节约用水,以后你们哭起来都没有眼泪!” 我们奇怪地走进洗手间,发现洗手池上面贴着一张图片,一只微微聚拢的手掌正在托住一颗跌落的水滴。配图文字是:“如果人类不从现在节约用水,人类看到的最后一滴水,将是自己的眼泪!”我们一怔,仔细想想母亲说的话,也对呀!在老家,一个人如果做了错事,后悔不迭或悲愤不已,就会说“哭起来都没有眼泪”。如果,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人类的眼泪,那一定是后悔的眼泪,悲愤的眼泪…… 瞬间,我又想起了老家的泛水泉,那泉水“汩汩”流淌着,喝一口便沁人心脾…… 我思念老家的泛水泉了。我打开百度地图,找黄土高原,找渭北旱塬,找老家的小县城……终于,找到了养育我的小村庄,找到了村庄旁的那道沟。但是,这道沟,地图上标注的是“湿草沟”!难道,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们都叫错了? 哦,“湿草沟”,多美的名字!有泉水湿润,沟底才草色青青啊!原来,我质朴的父老乡亲,早就洞悉了万物与水的奥秘,竟给这沟起了这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如果,土地是万物的母亲,那么,碧水就是万物的灵魂。人,没有了灵魂,就是行尸走肉;地,没有了灵魂,就会干瘪荒凉…… 这一夜,我做梦了,又梦见了老家沟底的那眼“泛水泉”。那清凌凌的泉水,流满石槽,流满圆池,像潺潺流泻的水银,流向远方。泉水流经处,草木葳蕤,翠色成荫…… 编辑:慕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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