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逝世已29年,追忆他的文章很多,可见正如臧克家纪念鲁迅的那首诗《有的人》中所比喻的一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1991年的盛夏时节,刚刚从北京捧回茅盾文学奖的路遥,应邀赴宝鸡参加当地的文艺创作会议,并在会上做了关于《平凡的世界》创作体会的报告。报告会是在宝鸡市委礼堂举行的。就是在这次报告会上,担任宝鸡电台文艺部主任的我有幸与路遥进行了一次“对话”。一年后,有天晚上突然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他英年早逝的消息,震惊之情,难以言表。之所以“对话”一词带引号,实际上是在报告会上用递纸条的方式交流沟通的。
至今依稀记得,当时看上去很健壮很敦实的路遥,在谈及《平凡的世界》艰难的创作过程时,竟用了相当的时间讲述自己的病情。当时我还有些纳闷。他说到他常常呕吐,吐到最后呕吐物呈现绿色。如今想来,他吐出的无疑是胆汁。其创作之艰辛,用呕心沥血一点也不过分。只是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当时并不了解他经济上的极度窘迫、身体的严重透支、婚姻家庭的冰冷不幸……完全可以说,一部《平凡的世界》,他仿佛蘸着自己的生命之血书写而成!在报告的过程,他甚至说当时他都担心自己完不成《平凡的世界》的下部了。
报告结束后,主持人让听众用递纸条的方式和路遥互动交流,我不由得怦然心动。作为西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向来把文学作为终生目标的我,对路遥的《人生》深感钦佩,怎么能放过眼前零距离的请教机会呢?
我想到在《人生》中有过这样一段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于是我在纸条上问道:“……这段话是不是专指高加林在什么地方走错了一步?或者是泛指青年人要走好人生路?”
路遥接过纸条,读出来,随后用肯定的口气说:“这是泛指年轻人,不是专指高加林的!”
根据他在报告中说到的由于健康原因而曾经担心《平凡的世界》难以终稿一事,我又提出一个问题——由于当时文艺界有因批判现实主义而被斥为“缺德派”和以歌颂现实而被讥讽为“歌德派”的争执,我的问题是——
“您认为完美的浪漫主义的‘歌德’作品好,还是不完整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缺德’作品好?”如今想来,这种提问有些矫情和极端。
路遥如是作答:“《红楼梦》不完整,但谁能说它不完美!而俄国有过许多歌颂沙皇的作品,很精美很完整,但是都没有流传下来!而流传下来的大多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当然了,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如果能完整,岂不更好!”
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回味路遥报告中讲到的两个细节,一个是艰难创作时,半夜饿得心慌,多亏一位老大娘给了一块馍。而在获奖后,有领导到车站热情欢迎,并有人送上鲜花。我想提问道:“现在让你评判一下,老大娘的馍和领导手中的鲜花,哪一个分量重一些?”纸条写好后,一想到这是在市委礼堂,有不少党政领导在场,岂不是让领导难堪?于是没有递出。如今想来,当时不妨递上纸条,听一听路遥的应对之声,有何不可?机会一失,便不再来了。
不过我心有不甘,心底又有灵感涌出,便提出一个“刁钻”的问题——在你病重、心力交瘁的时候,如果组织上给你派一个保健医生,你会拒绝吗?
纸条一经路遥读出,会场就响起一阵笑声。但路遥的回答很显霸气:“派一个保健医生来,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派一个刺客来!只是我的级别不够嘛!”
事实上,后来他病重住院抢救,组织上的确花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可惜已经无力回天!
当时,我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还在较低的艺术境界中徘徊。心里一直想着等写出像样的作品后,再去向路遥当面请教。岂知一年后,路遥猝然离世!
这些年来,每每看到纪念路遥的文章,我都会想起上述曾经的“对话”。如今实录出来,愿与大家分享,也算是在悼念路遥的思绪海洋中撒进了几朵浪花……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