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出生在路遥故里王家堡村，外婆生了十二个孩子，六个男孩全都夭折，只存活了六个女孩。由于家境贫寒，六姊妹都未上学。婆婆排行老四，十五岁时就嫁给了邻村十九岁的公公。公公兄弟五人，家道清贫，婚后不久公公就去当兵了，十年后转业到县粮食系统工作。退休前，老两口一直两地生活。婆婆生了一女四儿，与其他农村妇女相比更加辛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婆婆白天出工给生产队干农活，晚上回家料理家务，照顾老人，哺育子女。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由她一人张罗，造就了婆婆精明、能干、刚强的个性，对人情世故均有很深的参悟。
1991年7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在离婆家不到十里远的镇中学教书。9月我和老公结婚了。在镇中学工作的三年里，一直跟婆婆一起生活。婆婆虽为农村妇女，一辈子没经见过多大世面，但她应对生活的方式和智慧对我影响很大，常常令我暗自敬佩。只要家里来客人，婆婆从不吝惜，总会拿出当时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她有个口头禅“有别人吃的才有自己吃的”“人家吃了我们的饭，吃不了我们的福”。
记得结婚第二年正月初，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邻居大叔背高粱秆路过我们院子时，把高粱秆背子放在碾盘上歇息，进门就问：“吃什么哩？”看见我坐在炕上，公公烧火，婆婆揉面准备蒸馍，大叔随口就说：“呵，下院家儿媳妇比你家儿媳妇结婚的还迟，今天早上也在背高梁秆，你家儿媳妇坐在热炕头上，等你们老婆老汉伺候哩。”婆婆边揉面边笑着说：“我家娶的就不是那背高粱秆的媳妇。”邻家大叔调侃说：“这媳妇有福哩，婆婆公公伺候上还高兴地夸哩。”婆婆随口答道：“那福是人家自己挣的。”我虽有点脸红，但心里美滋滋的。婆婆智慧的对答，令我由衷地佩服。
儿子出生后，婆婆除了照顾多病的公公，还负责我们娘俩的起居（我老公在县城上班）。我一般午饭后骑自行车去学校上课，两节课上完就返回。跟婆婆生活在一孔窑洞里，所有的家务活轮不上我干，儿子快饿了，婆婆就把饭做好了；我给儿子换衣服，她就站在旁边等着去洗了；只要儿子睡着了，她就让我也陪儿子睡一会，说我一天又上班，又照顾儿子辛苦。借住在我家院里的叔伯弟媳看在眼里，爱在心里，与婆婆拉话说：“我嫂子可享福哩。”婆婆对答：“你嫂子的福是人家娘家陪嫁的。”
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整天嘻嘻哈哈不知愁之味。婆婆看见我们无心无肺地傻笑时，偶尔会自言自语道：“你们现在是囫囵心。”我百思不得其解。自从1999年我母亲得病去世后，才理解婆婆说的囫囵心意味着什么。从此我的笑声里往往缺少了开心。每次我回到娘家，心里空荡荡的。有时姊妹几个笑着笑着就流泪了；有时遇见同村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婶子也不由掉泪；只要看到我姨妈，就会哭得一塌糊涂，“姨妈怀里有娘亲”呀。我也经常告诉婆婆，一女和四位儿媳妇加在一起也没有你老精明能干，富有生活哲理。
1994年秋，我调至县中学教书，儿子留给公公（公公退休了）婆婆照顾，我只是周末回去一次。直到儿子上学，才接到我身边。老家距县城25公里，老两口隔三差五进城看望。每次来都会带些自己栽种的时令瓜果、蔬菜，甚至劈好的干柴。进门就闲不住，帮忙干家务。一大家就住在学校分配的只有18平米的一孔窑洞里，周围的同事、邻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我们是母女俩。
我和婆婆之间一直很默契，可以不说话，用眼神和行动交流。我坐在沙发上，婆婆就会把靠背递给我。我看一眼她，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做上一个动作，我就会接着做相应的下一个，我冲她笑笑，她就知道我想干什么。真是心心相印。
2016年腊月，有件事让我一度感觉自己很伤心。婆家四爸去世，按照当地习俗，埋葬前一天晚上，需要我娘家父母或兄弟来“收头”。由于我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位弟弟都在政府部门上班需要请假；从我内心来说更不想让弟弟们看到嚎哭父母的场景而触景生情，想起我们自己的父母，就没告诉他们，让婆婆给我们完成这一程序，婆婆给我和老公身上各搭了二百元（按照当地习俗，收头时需要身上搭被子、床单等实物，现在一般是钱），第二天，婆婆又把二百元收回去了。这是我结婚近三十年婆婆第一次给我钱，只拿了一天又收回去了。一时我想不通。在这三十年里，每次看他们我都会带着大包小包，从不吝啬。每年过年我坚持给他们买新衣服，还没换得二百元。任性的我一改常态，认为她就是传说的婆婆。但婆婆从不计较，不但自己不说，还不让我老公说我，说她的事她自己能解决。默默地用她的心和行动来化解、修复我俩关系。
2017年秋冬，公公和四弟在不到百天相继去世。婆婆的天塌了。要强的婆婆一下子老了许多。四弟下葬的第二天（腊月廿六）我们把婆婆带到西安一起生活，从此我辞掉了工作。我明白婆婆内心该有多悲伤，但婆婆表现得很刚强，从没有在亲朋好友面前掉过一滴泪。白天只有我们婆媳二人在家，我偶尔带她去洗头、洗脚、按摩、汗蒸馆。洗完脚回家后，她笑着告诉我‘小女女给她修脚按摩，膈应得人’脸上流露出久违的羞涩。有时我锻炼带着她，她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下楼转时，她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她也听不懂。我就在微信上主动添加了婆婆的娘家侄儿、外甥，与她大小相仿会玩微信的村里人，闲时就打开视频让她们聊天。今天与侄儿、明天与外甥、后天与村里人视频聊天。看见她面对手机里的亲人们谈笑风生，我由衷地高兴。是手机拉近了亲情和距离，婆婆的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去年春天婆婆回到老家，秋天接她时，她说在西安过了三个年了，今年想在老家跟二弟家一起过。我们顺从老人心愿。腊月廿八，我们一家回到老家。像从前一样，白天跟弟媳玩牌，晚上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说长论短、屈膝长谈，说到有趣事哈哈大笑，累了就倒头睡在土炕上。我们一家三口钻进被窝，听婆婆讲她的故事，虽然关灯后看不见婆婆的表情，但从婆婆的言语中能感受到婆婆此时此刻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每天天刚亮，婆婆就缩手缩脚地起来，怕吵醒熟睡中的我们。把水烧开倒入我们的杯中，把洗脸水烧好等我们起床。只要有她在，我们就是孩子，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我们还能被八十多岁的母亲疼爱着、呵护着、照顾着，我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好好珍惜吧，婆婆也是妈！
编辑：高思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