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卵石是砂石的第九百九十九张面孔,我是我胎里的第九张面孔。
现在,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目光穿透了病房里紧张的气氛,直接进入到我的瞳孔,我感受到了你初来世界的恐惧。记忆中,我看到你正在穿过母体狭窄生门嗷嗷大哭的模样,那是你这一生的悲凉。“是个女孩。”产房里游离着不安分的因素,呼吸逐渐缩紧成机器的模式,刚刚穿过身体的手术刀冒着热气但依旧冰冷地排列在一旁,隔壁产房的女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眼前模糊地混杂着一团蓝色和白色。这紧张的气氛导致刚刚那位蓝大褂在关闭最后生门的时候连个蝴蝶结都没有系上。以至于以后的时光里,我一直认为导致你悲惨命运的正是那个缺失了的蝴蝶结。
“城里的计划生育最近又严了些许,你先带着孩子去乡下避避风头。”男人对着病房里的母亲这样说。病房外,男人正在与比他还要苍老的一个男人对话,“先让秀回乡下去,然后再……”就这样,在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日子里,你和母亲一起回到乡下,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这个男人将你用粉色蝴蝶结的毯子包裹,零下十八度让空气凝固在了你的脸上,你紧闭双眼,面孔和你初来人世的面孔一样悲哀,但又蒙上了一层离恨情。此刻我又为你庆幸,因为你不用看到这个男人丑陋的脸庞,像蛆在蠕动般的满脸皱纹,像干瘪牛乳般垂下的眼袋,像死鱼求生般瞪大的双眼。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使人作呕,他将你放在了被积雪覆盖了的麦地。此时,积雪像一层幕布,幕布下是希望,幕布上是失望,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像一个行走的尸体但并没有尸臭。
麦子在等待春天,而你等来的只有恐惧,透过粉色蝴蝶结,你感受到了这个麦地与人世的悲凉,你开始哭喊,像出生时隔壁的产妇那样哭喊,不知你召唤来的是死神还是天使。麦田那边,炊烟升起,王卦婆从她的土房子走了出来,随着那一丝炊烟,走到这粉色蝴蝶结跟前,她驻足,神情木讷,慢捻着她的佛珠,仿佛在寻求答案。终于,等到了最后一颗佛珠时她将她佝偻的腰弯曲,将你抱起,看着你青色的脸蛋,她抽了抽嘴角,将你抱向土屋。在积雪的点缀下,这段从麦地到土屋的路显得神圣而庄严。
屋内是那样的昏暗,你躺在了土炕上,没有一丝声响。卦婆走向橱柜的方向,在菩萨的像前,插好香火,一叩三拜再叩再拜,反反复复,双手合拢,似是祷告。“哇……”你的哭声打破了这“人神共处”的宁静,卦婆回过身将你抱起,此时你的面庞烫红,仿佛是在求生,卦婆摸着你的脸蛋、脖子,还有额头,走向橱柜,一只手开始掰馍,一块两块三块,比捻弄佛珠还要慢……再倒入开水捣成糊状,然后在嘴边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喂你吃下,你张开小嘴,接受着这来自卦婆的好意。卦婆亲了亲你的脸颊,透过皲裂的墙缝,月光照进了屋内这对陌生的婆孙身上,一切显得那样祥和与安逸。可是到了夜晚你的身体又是滚烫,卦婆像上次一样掰馍、捣糊、吹了又吹,勺子递到嘴边,你张开了嘴但身体好似拒绝,将饭又吐了出来,反反复复,依旧没有吃饭。卦婆开始着急,不知所措,突然她望向了橱柜旁的菩萨,她下炕、磕头、跪拜、烧香火,她的动作开始变得利索起来,不再迟疑,一成套的跪拜礼结束之后,她在贡品前开始迟疑,拿起了“金童玉女”“柳叶青青”“佛光普照”各掰下了一块向橱柜走去,又开始捣烂成糊状吹了又吹,向你走来,抱着你,你的哭声不再是嘶吼,但却对这捣烂的“贡品”毫不领情,卦婆手足无措,佝偻的身体在地上旋转,当旋转到菩萨面前时,她双膝跪地,双手合掌,嘴角微动,又一次祈祷,完时她捏起了一捻香火,向你走去,将这一捻香火均匀地搅拌于碗内,企图将所有的恩德都注入。你最后没有拒绝这来自于菩萨的馈赠,也再没有哭,永远也没有哭。你和卦婆安静地躺下,粉色的蝴蝶结将你包裹,月光照亮了土屋,你稚嫩的面孔中有好多人的影像,像是母亲,也像是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个土屋里住着谁,月光不会追问,麦子只管生长,等待春天。也许只有母亲看着逐渐明显的妊娠纹时才会想起。我也庆幸你不用再撕开下一个面孔,不用重新溃烂。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