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夜,我又做梦了,梦见西头的李老汉,隔壁王伯伯,还有我老爸。他们三个都是党员,住一条街上,同一年相继病故。他们都因为癌症去世,遭了大罪。父亲是他们中最后一个病故的,也是年龄最轻的。
梦里,我清晰地看见李老汉端个大烟锅从村西头遛达过来,坐在我家门口的大青石上对父亲说:“咱得的这个病,到哪里都看不好,我查出食道癌后,坚持没有手术,也没有放化疗,基本上算是‘自然死亡’,开始的时候症状很轻,咱应该去医院接受科学治疗,或许能多活几年,可各人有各人的事呢,我大儿脑梗瘫在轮椅上,自己都要人照顾;我老二跟我二孙子云南火补,摊子上离不开,几年都没回来过了,我就当那没心肝的死到外头了;只有开石灰窑的老三在我老两口跟前,可老三整天也忙着装车烧窑,催款,没时间。在我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他给我老汉买了一整箱白酒,疼了喝两口,老三说,食管癌后期肿瘤就把食管堵住了,食物根本无法下咽,只能喝水,酒是粮食精,本身就有能量,而且酒能麻醉神经,可以减轻老人的疼痛。儿子想的倒对着呢,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酒是辣滴,喝下去到病灶的食道里,火烧一样,越发疼得要命。酒能麻醉吗?外科医生给病人做手术咋不让喝两瓶酒,却要给打麻药呢?”
隔壁的王伯伯端了一罐罐熬好的酽茶圈着腰出来,靠树根脚蹲下。他说,“你就知足吧,好歹临终三个儿都还守在跟前,躺自家炕上闭的眼。我这一辈子,临末了最后一个动作还在劈柴,一斧头下去整个人就栽倒在后院了,后来迷迷瞪瞪听见老婆子在院子里怪叫,喊街坊邻居,儿女都没来得及赶回来,村人抬上车送医院的路上就完蛋了,也算是客死他乡。人家说,人活着都是遭罪呢,大多数人临死都是静静地躺在自家炕上,不管有没有人陪,起码在自己屋里安心歇下了。我老汉,一辈子都没歇下过,快完蛋的时候,攥斧头的手都还是蜷着的,到死都在奔波的路上。你食道上有了麻达,起码还能交代个后事,给儿女留个未了的心愿,生不能做主,死能自己做一回主。我老汉糊里糊涂来,稀里糊涂走,墙背后那一树柿子,就算全部落光了,偶尔还能剩下几枚柿子把把儿挂在树梢上。你说我来这世上,啥都没留下,末了两个儿都出去打工了,没有一个在身边,连一句话都没机会留下。”
父亲卷了一只纸烟,掏出打火机点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就着一团青烟,开始说了,“人一辈子咋样子都是个不得劲儿,羊吃荆棘图的就是个扎嘴,活一辈子了还那么看不开。你反过来想想:癌本来就是绝症,像我这样,让医生开膛破肚五脏六府都给掏出来,这儿切一块那儿拿一刀,跟个烂了的土豆似的被切得七零八落,活着一大堆遗憾,死了都留不下个全尸。儿女还算孝顺,为我看病一套房钱都搭进去了,冲这一点,我就知足了。”
清明节的清晨,梦被一个电话惊醒,是邻家大哥。大哥说,清明他不回来了,就在十字路口给他爹烧点纸钱,托我回去帮他看看,他给他爹坟头上栽的柏树还活着没,如果死了,让我在首阳山上挖两棵给移栽过去。日头刚刚爬上窗台,我便带着老婆孩子朝着首阳山下的公墓出发,一路上,西头李老汉生前养的一条狗一路跟着我们,撵都撵不走……我从墓地的西头一家一家地走过去,家家坟头上冒着缕缕青烟,热闹得像过年,只有李老汉的坟头上干干净净。李老汉那条已经不算年轻的狗正好卧在墓碑前沐浴阳光,任清风扶挽……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