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年时期,曾经有两年艰苦时光,那是初中毕业返乡回家做农民的时候。繁重的体力劳动,艰难的农家日子,极度饥渴的精神世界,对前途的悲观迷茫,让我深感苦闷彷徨。支撑我度过那段日子,归于青春的活力和虽不强壮但却勇于接受任何挑战的身板。
1969年春上,生产队要去铜川焦坪煤矿拉煤。队里开了个粉坊,做粉条和豆腐,要烧煤炭,当时煤炭是紧缺物资,县煤炭公司买不到,只能自个去煤矿拉。我们村子离焦坪170里地,路途远,还要翻沟爬坡,是个苦差事,生产队派出的都是精壮劳力,我却心血来潮主动请缨要去拉煤。拉煤按分量记工分,我想多挣工分。母亲不让我去,说是太苦,我说我行。临出发,父亲叮嘱我:少拉些,人家常跑焦坪,出门多少次了,你头一回,甭耍二杆子。我让父亲放心。
头天行程110里,晚上赶到铜川,挑了个避风的铺面廊檐,把麻袋往地上一铺,算是安顿好了睡觉的地方。吃的带有干粮,啃干馍,喝凉水,肚子也算填满了。第二天蒙蒙亮出发,60里地赶到焦坪煤矿。
煤矿担心我们尽挑大块好煤,安排了场地工给我们装车,装好过磅。我看同来的每个人都按800斤装车,我也装800。别人心里不悦,加到900,我也加到900。村里一个我叫旺叔的,人高马大,拿眼珠子瞪着我,问:“你小子想干啥?”我说:“想和你挣一样的工分。”旺叔轻蔑地“哼”了一声,扭头吩咐装车工人:“装1000!”我也说:“装1000!”这个重量,是架子车能承载的极限了,没人再敢较劲,旺叔说:“路上别后悔!叫你小子张狂!”
回程从焦坪到铜川,一路下坡,并不吃力。晚上还在铜川过夜,还是那家铺面的廊檐下。夜里刮大风,我蜷缩在水泥地面的麻袋上,从街面刮来的沙子打在脸上生疼,但只能忍着。熬到天明,开拔上路。
过了耀县,有一段上坡路。坡不陡,慢上坡,但拉着1000斤的车子,每走一步都很吃力。盘上这段慢坡,人人都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太阳已到头顶,车队歇下来,准备打尖。
坐在路边,吃着母亲给我烙的锅盔,身心完全放松,觉得无比舒坦。
我对自己很满意。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刚从学校回家的“学生娃”,是一个身体尚未发育充分,身板还显单薄的毛小子,但我不想输给任何人,我可以和他们拉一样重的车子,挣一样多的工分,我能养家糊口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这是流传在村人口前的一句话,我不想一辈子当农民,一辈子挣工分,但我必须面对现实,现实是你如今就是个农民,就必须多挣工分。且说今天,无论未来,今天你能挣工分,你就棒,你就是一个能干的人。
旺叔走到我面前,看我吃的是锅盔,说:“锅盔,你妈真是心疼你哩。”
春天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期,家家户户粮食所存不多,麦子更是稀罕,这次我们一块出门的人,所带干粮多是玉米面“窝窝”,好点的是玉米面里掺些麦面的“两面馍”,带纯麦面锅盔的只有我一人。母亲心疼我出门拉脚苦大,特意给我烙了锅盔。
我拿起一牙锅盔,递向旺叔:“来一块。”
旺叔摇摇头:“你留着吃吧。”又说,“你小子行,有心劲。不过还没到时候,前边三原县还有临履坡,吃饱,把劲攒够,不要到时候干哭没眼泪。”
临履坡是三原城北清河上的一条大坡。清河自西向东穿过建于明代的石磨盘龙桥,再往东就是临履坡,坡底建有一座水泥桥,清河河床在这里很深,每年腊月三原县城的“腊八会”,就在龙桥和临履桥之间的南岸,小时候逛“腊八会”我曾站在岸边往下看,只觉得头晕目眩,行走在龙桥和临履桥上的人看去就是小黑点。
后晌,我们赶到临履坡。
先下后上。坡太陡,下坡的时候我们使劲抬起车辕,让后辕尾端抵住地面,增加摩擦力以控制车速。到了坡底,在桥上我们稍作休息,随即便开始向坡上攀登。
这个坡,这么沉重的车子,即就是同行那些久经战阵身壮如牛的汉子,每前进一步也很吃力。为了减缓上行的坡度,我们在路面上沿之字形攀进,整个脚掌死死撑住地面,身体大幅度向前倾斜,每进一步都必须用足全身的力气,满头大汗从鼻尖和下巴洒落在路面上。上行一段,必须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息一会,体力稍作恢复,再继续前进。因为歇息多,坡路上到不到三分之一,我已经被别人远远甩在后边。
就在我无比沮丧的时候,突然发现从坡上急匆匆下来一个人影,这人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母亲。我非常吃惊。母亲快步赶到我身边,看见我要垮掉的样子,心疼得快要哭出来,颤声说:“不叫你来,不叫你来,来了还要拉这么多,你是不要命啦?”我问:“你来做啥?”母亲说:“给你掀车子。”原来我这趟出门后母亲一直不放心,她知道临履坡陡,担心我拉不上来,问清村里人,估算好时间,特意赶了十多里路,专门跑来帮我。母亲说明后,我鼻子突然一酸,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在母亲这里,我是真切体会到了。但是在表面上,我硬挺着,没有让这份感动流露出来,同时心里掺杂一点恼火,我真的就如此无能,出门拉趟差,竟然要拖累家里人,至于吗?我想对母亲发火,想让她知道我不是个窝囊废,没待我发作,就看见旺叔甩着手,大步从坡道上下来,看样子是冲着我来的。
旺叔走到我的车子跟前,歪着头凶声凶气呵斥母亲:“谁叫你来的?”
母亲说:“我来给娃掀车子。”旺叔说:“一个女人家,吃咸饭操淡心!”母亲说:“坡太陡……”旺叔说:“就你知道坡陡?”旺叔说罢,头朝我一摆,“曳上,走!”我重新把襻绳搭上肩,曳上车子。旺叔张开双臂,从车后帮往前推,母亲只能从侧面搭个手,三人一齐用力,上到坡顶。
回到家,父亲知道我拉了1000斤煤,心痛地说:“你耍二杆子哩,过去单套牛车,才拉1000斤。”
我这一生走过难以计数的路程,但临履坡这段路,我终生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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