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5日,我在陕南宁陕县广货街镇一个叫牛圈沟的地方,看见一栋土坯房正在翻修。里面的梁柱经过打磨,用土漆漆得紫红光亮,墙皮用跟土墙颜色类似的水泥,工人说还要装地暖。我这两年在秦岭巴山里见过许多荒废的土房,还听说扶贫搬迁有规定,从山里搬下去以后原来的老房就要拆掉。怀旧派觉得可惜,但也没办法。看到眼前这个工程,才知道土房也还有贵人相助。如今秦岭里不让建别墅,发展民宿就翻新土房,这个可以有。老房不能都像博物馆那样保护,跟市场结合派上用场,才是更好的办法。
这些土房多建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称不上古建筑,但也是一方水土养了一方人的老屋,是当地原生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承载着进城一代的怀旧心理,也符合乡村旅游的审美观,即“以土为美”。
村支书给我说,这个山沟约八百亩地,被一个公司购得,开发民宿康养。“康养”是这几年出现的新词,应该是“健康保养”的意思。不叫“乡村旅游”而叫“康养”,似乎是说城里像公路,人像汽车,山里土房像是车库。公路虽好,但不是停下来休息的地方,你见谁把车停在路边“康养”?这土房车库才是你康养的地方。
村支书口中的“八百亩”是按照耕地面积算的,如果加上沟里的荒地林地,实际面积要大好几倍。这附近就这么一栋房子,是真正的山里人家。山里人家彼此相隔远,是一种散居。跟游牧一样,牧人跟着水草走,山民跟着田地走。山里的田地都是小块的,分散各处。陕南人家也不建北方式的四合院,而是一排瓦房三四间,一头拐出一间做厨房,从空中俯视就是个L形。没有围墙,这是一种开放式民居,更能体现人与环境的合一,是真正的开门见山。
前阵清明节我在平利县女娲山一个土房人家围铁炉子烤火喝茶,主人让我看窗台,说这老屋土墙有近六十公分厚,这才能保证冬暖夏凉。土房不怕烟熏火燎,我在洋县山里就见过一老人直接在堂屋地上架柴点火,梁上垂下一个吊罐。墙上可随便钉木橛挂东西,春天燕子也飞进来做窝。吃肉时骨头直接扔地上,桌子下面就卧着狗。
土坯在民间叫胡基,造法我小时候见过。关中和陕北的胡基跟砖头一样大,加水拌湿土铲进木头模具里,用带木把子的石头砸实晾干。陕北靠近内蒙的地方沙多土少,有人就挖长城和城墙上的土。陕南的胡基要大得多,像一方石块。我见我爷直接从水田里挖出泥,搅上铡刀铡短的稻草节,铁锹铲进模具。对陕南人来说,夏天消热比冬天保暖更重要,所以房子都盖得空高,外面看是一层,走进堂屋就见上面还架着一层,放杂物,端了梯子才能上去。陕北则相反,主要考虑冬天保暖,所以房子低矮,还有许多“半边房”,里面的炕又占了一半。陕北雨少,连房顶都不用瓦,直接用泥抹成。
我在关中礼泉县的北山上还见到过一种地下窑洞:在山坡上削一块平地,先往下挖三人多深的四方形大坑,再在四壁上挖窑洞。这是一种四合院式的窑洞。这种土窑只能在干旱少雨的地方。土房土窑,万变不离土,这才是真正的人法地。
保护一个地方的老建筑要有整体观,因为它们已经形成一个生态圈。最好把一个老建筑附近所有的老旧都尽可能保留下来,包括地形地势,田野树木,附近的老式人家,乃至动物昆虫,生活方式。
中国有一个“土”和“洋”的问题。比如土蜂洋蜂——陕南山里有许多土蜂蜂箱,就那样放在一个石壁下,或者无人老屋的房檐下就行了,它们能自己谋生。土房的生态圈里还有土狗(另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是“中华田园犬”);土鸡(另一个名字叫“走地鸡”。我一熟人在广东一饭馆见此说,心想哪个鸡不走地,一问才知道养鸡场的不走地),土特产等。这些词应该是现代词,是在“洋”字出现以后产生的。“洋”字一来,原来所有的东西就都变“土”了。其实这些“土”才是正宗原产的,是金木水火土之一。如今,带“洋”字的词不用了,但带“土”的却保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城市里土越来越少,我们离土越来越远。
现在人往前看,古代人往后看。对古人来说,更古的时候才是他们的未来,所以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古人往下看,贴地盖土房,现代人往上看,空中起高楼。我有恐高症,对建筑公司敬而远之,但眼前这个土房翻修的公司我得问问,要一些名片替他们宣传,以后看到土房就往门缝里塞一张,见到政府拆迁办的人尤其要发一张。
编辑: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