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记忆中的春节,是伴随着年夜饭的筹备一点一点来临的。
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想要置办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不至于殚精竭虑,也一定要早早地准备,反复地筹划。对于能干的主妇们来说,如何从日常已经很清寒的生活中,再令人不易觉察地节流一点儿,积攒起来,终于在年夜饭的餐桌上,带给家人大大的惊喜和快乐,是一个极其需要智慧的课题。
所以那时候的年夜饭的食材都要早早开始准备。最冷的日子里,北风吹着,就要着手制作香肠。买回来的肠衣反复清洗干净,再把五花肉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下盐、糖、料酒和各种调味料搅拌均匀,稍经腌制之后就可以灌香肠了。灌香肠需要家庭成员通力合作,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我的工作就是拿着一根针,刺破肠衣,排出里面的空气,这样的香肠将来会很紧实。香肠做好后,父亲通常还会再做一些风肉和风鸡。这个相对简单,大块的肉和整只的鸡清理干净,里外抹上盐和花椒,就可以和香肠一起挂在背阴通风的地方。檐下窗外一旦挂出成串的香肠、大块的肉,越来越近的“年”就立时变得富足起来。
年夜饭自然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平时很难吃到、舍不得吃的东西全都出现了。香肠已经风好,蒸熟后切片上桌,就是一盘好菜;鸡、鱼、莲藕必不可少,都带着各自的好彩头;糯米提前泡好,揉进剁好的猪肉馅,团成丸子,蒸熟后米粒颗颗晶莹,入口软糯。餐桌上还有远在湖南的外公寄来的腊肉。腊肉的肥肉透明微黄,瘦肉粉红,它独特的烟熏的香气和外婆亲手制作的棉鞋一起,都是来自遥远的故乡的牵挂。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都是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每次聚餐,堂屋里至少要开出两三桌来才坐得下。可是因为相隔甚远,这些红火和热闹很难身临其境。大多数的除夕,是父母带着姐姐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四方的桌子,每人守住一边,同样觉得稳妥和安心。席上总有一道木樨肉,因为我喜欢吃,母亲总是特意放在我的手边,直到今天,看到这道平实的菜,我还是觉得格外亲切。
结婚后头一年,我去老公家里过年。除夕夜里也是一家四口,围坐在方桌边。老公家在陕西白水的农村,年夜饭的讲究和我自小生长的家庭也大大不同。这里除夕夜里要吃面条,长索状的面条被认为是“钱串子”,吃了来年守得住财。吃过年夜饭后,婆婆便张罗着包饺子。白萝卜焯熟后切碎,就是饺子馅,连盐也不必放。饺子皮擀得很小,直径不超过3公分,放进一点点馅料后,捏成小小的月牙。这样的饺子叫做“碎饺”(“碎”就是小的意思),是当地春节里招待上门拜年的亲友的主要食物。饺子包好后,下入沸水中煮开,就捞出来,摊放在高粱秆编的帘盖上晾凉,然后收起来。吃的时候,先准备好一大锅用韭菜、豆腐、黄花菜、粉条、胡萝卜……制成的浇头,再将碎饺彻底煮熟,捞在碗中后浇上浇头,依个人口味调上酱油、醋、盐、油泼辣子和香油,就可以开吃了。春节期间随着老公在乡间走亲戚,不管去哪一家吃的都是这个。有一年去韩城,发现韩城当地有名的实心馄饨,制作方式和吃法上都和白水的碎饺类似,也是春节里招待客人的主打。嫁作白水媳妇二十来年,我一直不喜欢吃碎饺,对浇头却情有独钟。于是每次吃碎饺时,别人的碗里是一碗饺子上盖着浇头,我却是一碗浇头里点缀着几个饺子(那几个饺子纯粹是为了好意头)。就像当年母亲特意摆在我手边的木樨肉,无论儿女多大,承欢膝下时都可以肆意地爱娇,享受有长辈疼爱的幸福。
依着习俗,婚后我几乎都是在老公家里过除夕,每次众人举杯欢庆的时刻,我的脑海里总是闪过父母家中摆着年夜饭的餐桌,想起那曾经由我守住的一边……人生就是这样的吧,不可能时时处处都圆满,甚至需要许许多多的缺憾,才能成就一时的美满。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最有地老天荒的感觉。餐桌上那些花费了无数心思烹调的美食,我们在乎的,其实不是它的味道,而是能够和我们一起分享这些味道的人。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