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坐在奢华的影城里,怀想1978年乡村场院里的电影,感觉就好像是在电影的电脑时代目睹默片时代卓别林的拍摄现场,长焦镜头所压缩的时空遥远而又贴近,甚至让我有了几秒钟的恍然,一时间竟不知处身之境。
那一天是1978年的初夏,保管员和我,我们两个人拉着七百斤玉米,去到七十里外的县良种站换玉米种子。由于保管员是个女的,所以架子车基本上是由我来驾辕,她只是手扶着车帮加一把力。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从我们队到县良种站竟有七十里之遥,我们赶到时已是午后,从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字样的黄挎包里,我们掏出自带的玉米面饼(那时候,我们的知青点就只有这种玉米面饼是可以带着出门的干粮),每人两块,用讨来的凉水送下去。这时候良种站的人已经替我们把换好的五百斤种子装上车,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经过我们公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看到四乡八邻的乡亲扛着板凳向公社汇集,我知道是镇子里要放电影了。但我们的村子在公社的另一边,在三里之外。我和保管员互相望一望,彼此会意,于是便都加快了脚步。回到村里,我们把架子车推进库房,也顾不得卸车,锁好大门便一路小跑着又往公社赶去。那天放的是《雷锋》和《秘密图纸》。
知青岁月中,还有一次看电影的经历也是终生难忘的。是1978年初,一个飘雪的冬夜,晚饭后,邻村的高音喇叭传来放电影的通知:“范家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今黑在大队院里放电影,名字是《洪湖赤卫队》,希望广大社员喝毕汤后都来观看。”关中平原上的习俗是把晚饭叫作“喝汤”,我们一帮子知青,“喝毕汤”后便结伴向范家寨进发。我们赶到的时候放映队还没有来,大家一阵庆幸,可以完整地看一场电影了!
我们站在雪地里,抽着廉价烟卷,谈论着由于十年“文革”而变得隐约遥远的闪闪烁烁的洪湖故事。大约到了十点多钟,高音喇叭又传来消息,说是放映队在途中被另一个排在更后面的村子劫去了,我们还得再等两个多小时。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唏嘘,一片已经被白雪覆盖的人头很不情愿地晃动起来。因为站得太久,这时候我们才感到双脚已经麻木,而且腹中也有了饥饿之声,于是有人提议,回去弄饭,吃饱了再来。那晚的电影是在午夜开场的,在雪地里看电影的感觉也很特别,目光和银幕都近于蒙胧,头上的积雪像回族小帽,个子稍矮的,看着看着就会被前面那个人肩上或头上的积雪挡住视线,所以还要不时地替前面的人清理。看完后我们都觉得很不过瘾,便跟着放映队去另一个村子又接着看了一场,回到我们知青点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们的精神会餐在俄罗斯歌曲之外又多了一些《洪湖赤卫队》的唱段,因了这些老歌的加入,我们日子也相应地变得似乎不那么难捱了。
那是一个特别富于浪漫主义情调的年代么?我至今难以理清。物质生活的贫困、文化生活的贫乏的年代,也许特别地需要这样一种情调,让我们从贫困和贫乏中暂时抽身出来,让想象在英雄豪情和浪漫故事中短暂地起飞,现实就变得可以忍受了吧。
现在不同了,听说我插队的公社,镇子里已经有了好几家KTV和录相厅,并且已经建起了一座电影院,每天有看不完的片子,可以把人看到麻木、看到冷漠、看到无动于衷。而在城市里,那种万人空巷争看新片的情景已经近于绝迹了。这绝不是电影质量大不如从前,不单是电视的冲击,也不能简单地用文化生活已经极大丰富来作注解,我想,这恐怕只能归结为一个时代的结束。至于乡村电影,则可能是最后的浪漫主义纪念了,就像我的1978,就像默片时代,让人在回忆中重温逝去的时光。正像普希金所说:“而那过去了的一切/都会成为美好的怀念。”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