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去世已多年。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感觉他来自唐朝或者汉朝,然后当了八十年农民,最后饱餐一顿,含笑离去。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农民,但却对“求田问舍之徒”嗤之以鼻;他是独生子,常念“父母在不远游”,但却鼓励我“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并一再强调:“大丈夫志在四方”。
我爹去世后,我妈每隔几年就要从陕西乡下来乌鲁木齐跟我们住上一段时间。
我妈不像我爹饱读四书五经,她不识字,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她老人家还有一个名字,而且很文气。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一直想知道我妈的名字,我经常缠着她问,她先说没有名字,有一次问急了,她就说她的名字叫“狗问”。当时只觉着这个名字有点怪,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大人的名字不可乱问。
我妈不识字,但她很有文化情怀。她喜欢我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的样子,她往往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估计我渴了,悄悄放一杯热牛奶在我案头,然后坐回原处。有时她还看我写的东西,我说你能看懂?她便说我看不懂我还看不出你写下的字的好坏。她说我的字比我爹的字好看。
我觉得我妈身上最闪光的品质就是坚韧与辽阔。她五十岁学骑自行车,七十岁一口气登上天山的南台子,八十岁在乌鲁木齐陪我看拳王争霸赛。
她看拳赛不问游戏规则,也不管台上动手的家伙姓甚名谁,她全凭直觉进入赛事,而且习惯即兴点评。比如她看见唐金常常在比赛结束时笑眯眯地挤进绳圈与拳手们合影留念,她就说:“头发都白成啥了,还穿得花花绿绿,跟人家青年凑热闹!”我说妈,你可不能小看这个老汉,连泰森——就是那个咬耳朵的家伙,在这个老汉跟前也像干儿子一样听话,老汉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看把他能的!”她似乎不相信。我说妈,你不知道游戏规则,那些打拳的小伙子实际上就像斗架的蛐蛐,唐金老汉一会儿把他们放在拳台上让他们使劲咬,一会儿又把他们装进罐子里养着——这叫经纪人,你懂吗!
她老人家显然不懂什么叫经纪人。她也不管那些人为啥打得不可开交。刚开始她只是陪我看,就像她常说的,人活什么呢,人就是活娃娃,因此她从没有自己非看不可的节目,我们爱看什么她就陪着看什么。但是看着看着,每个星期日早上我想多睡一会儿也不行了,因为她总是忘不掉及时提醒我拳击开始了,好像看拳赛就是我的工作。由于新疆和北京差两个时区,星期天又正好是睡懒觉的时候,拳王争霸赛的开播时间对我来说就未免显得有点早。有一次老人家看我半天还没动静,她就说:“还不起来,你的朋友都出来了!”——原来他轻信了我哄她高兴的话,以为韩乔生真是我的一个把兄弟!
我承认,我没她老人家看得专注。有些垫场赛我就没耐心看了,但她老人家不急不躁,把每一个细节都看个仔细。比如局间休息一分钟,运动员往往得到各种照料——有给按摩的,有给喂水的,有给往脸上涂抹凡士林的,还有给捅鼻孔、翻眼睛和端盆子接漱口水的……这时我妈就开始发表议论了——“看把他宝贝的!黑得像一疙瘩炭,整天打架斗殴,还美得像个王爷一样叫人侍候着!”每到这时,我就得给她重申一遍:我说妈,人家是一伙的,人家就靠打架挣钱呢,你看那些人给他喂水呢,那些人实际上是在给他们的摇钱树浇水呐!
我妈似乎不相信打架能挣钱。她不知道拉斯维加斯,也不知道金腰带,更不知道那些被缩写为几个英文字母的各类拳击组织。她老人家对世界的认识,主要靠直觉和经验,而不是靠相关知识和科学分析。但我很佩服我妈的直觉:一般说来,一两个回合之间,她老人家就能看出对阵双方的优劣。有时拳手刚一掀掉披风,露出肌肉,或者挪动两下腿脚,她就开始发话了:“这个长得瓷实,脚底下麻利,人也灵;那个看上去木得很,心里有些怯火,看样子要吃亏。”有好多次,她的直觉预测的准确性都在我的瞎断之上。在刘易斯对泰森的那场比赛中,她老人家的好眼力表现得最令我叫绝!因为一开始她就断定泰森要挨打——她说泰森脸上“没喜气”,抱着两拳“像狗熊”。我正要介绍泰森的厉害,提醒她不要过早下结论,话未出口,泰森就被刘易斯重拳击倒,而且这次泰森输得特惨。
我琢磨,我妈之所以偏向刘易斯,可能受到了两个因素的干扰:一是泰森咬耳朵给她留下了坏印象,并且她也不喜欢泰森生铁一样的脸,觉得不像好人;二是刘易斯面相柔和,头上的小辫子有点像藏人,姓名中的刘又像是我们刘家的族人——总之,很有可能她是因了某种情感倾向,才站在刘易斯一边的。
古语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虽然我对我妈轻贱泰森颇有异议,但对她老人家的直觉天赋不能不服。她老人家在这世界上活了七八十年,由于不识字,便避免了许多来自文字的影响,省去了许多耗散精气神的麻烦,从而也保全了生命的原始真纯。而一颗不带复杂底色的心感知起外部世界来,自然要比塞满了成见和理论的心客观、敏锐且准确一些——这大约就是她老人家从一个陪看者一跃而为一个令我吃惊的行家里手的原因。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八十岁,也不知道自己纵使活到八十岁能否像老娘一样保持耳不聋眼不花。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我不可能拥有她老人家的那份单纯、宁静。而我看世界的目光,也不会像老母亲那样淡远而扎实、纯真而根本。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