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对面的山上,有一块镶嵌在山腰的梯田,我总在回故乡之时远眺。
曾经,土地是一家人的生命支柱。为了多打粮食,便不得不将荒山改造成良田,说是良田,不过是斜度超过了五十度的二亩八分坡地。梯田下面一头是荆棘坡,坡里满是野生枣树和藤蔓,半人高的蒿草,随着山风呼啸于野。为防止水土流失,父亲沿着地边栽种了一排花椒树、松树,高出梯田二十公分,当犁铧将干燥的土地豁开一道道整齐的口子时,地里的石子就像点点繁花,裸露于干涸的土地。
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划过了初秋的沉寂,父亲高高扬起头,挖着梯田高坡下面的树根和石块,我总喜欢站在高高的山上,朝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呼喊,听山谷中阵阵回音,一年一年的生活,是望不到头的年轮,让你一闭眼就决然逃离,一睁眼就直然面对。
我怕麦浪翻滚的六月,山路崎岖,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黄昏下的梯田,吃力地弓着腰,背上是沉甸甸扎成捆的麦子,破烂的衣裳,露着脚指头的千层底,麦秆扎伤带着血丝的脚踝,暮色中,他们沿着蜿蜒山路一深一浅蹒跚而下,豆大的汗珠已将两眼迷蒙,这父子三人是我的父亲、我和弟弟。将麦捆重重地靠在山下的架子车上,喘一口大气,用大拇指粗细的绳子勒紧,父亲驾辕,我和弟弟一个前面拽,一个后面推,趟过一条满是碎石的河流,连泥带水一冲而过,河里石头扎着光脚生疼。当我们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弓着身体,拉着装满小麦的架子车在山路上缓慢挪动,夜已开始深沉,唯有肩膀被绳子勒出的血痕,告诉这就是生活。
即便是荒山野岭,只要有了人的存在,便有了生气。梯田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孔破败荒芜的窑洞,窑洞高丈二,占地十来个平米,窑洞顶上斑驳的杂草藤条,沿着长满苔藓的洞顶垂下来,尤其在黄昏时分劳作的间隙,干窑里蝎子、蜈蚣、长虫(蛇)在墙缝里钻进钻出,窑内面隐约是灶火经年累月熏出的灰黑墙面。在耕种之时,黄牛甚至都执拗着不会靠近这看似颤颤巍巍,却异常坚固、半塌半立如城堡般的老窑。
娘说,有一次她冒着烈日在地里忙碌,天气热得出奇,借着老窑的阴凉,她才不致中暑晕倒。当山边黑云翻滚的时候,父亲蹚过河,爬到梯田,将麦捆塞进这孔老窑,塞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大雨过后,从老窑掏出来的麦捆净如孩子的脸庞。
父亲讲,民国时期闹匪患,这孔窑洞藏过粮食,藏过人。后来,山里一户人家迁徙于此,男的是赤脚医生,女的贤惠善良,曾祖父生了重病,眼看断气,他们将老人接到这孔窑洞,用土方子将曾祖父治好了,从此后,他们结为异姓兄弟。那年月,山里人家靠山吃山,日子反倒殷实。每年过年前后,这位我称之为巴爷的汉子杀了自家在山上养的年猪后,一分为二,自留一半,把另一半扛到我家,对于一个十几口人的农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当父亲带着我们,在三伏天将这孔老窑挖倒,老窑的生土将梯田从斜坡变平,第二年的麦苗黑亮黑亮,麦穗粒大穗长。
按照退耕还林、打造金山银山的战略布局,父亲在梯田栽种着花椒树、核桃树、松柏、洋槐等树木,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很多经济果木干涸而死,而洋槐树、松柏却愈发精神,与周边的山林融为一体,作为曾养活了我们的梯田,我永远记住了它。“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块已经消失的大梯田,用一坡绿荫随着山魂自然生息,有上天眷顾我们的恩赐,更有人生教给我们的坚强,它继续生长着农家儿女迎难而上、顽强拼搏的生命之树。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