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妻子如约与在异国求学的儿子视频通话后,思儿之情却像窗外庭院里繁茂的绿草无法止遏。她搬出记录儿子幼时生活点点滴滴的一摞碟片播放,声音开得很大。我撂下手头翻了一半的J.D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陪她观看。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妻子教儿子认数字,唱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童声稚嫩,咬音含混。好笑的是,在冬天,在儿子的开裆裤后面,妻子富有创意地加挂了一个棉搭子,儿子不安分地跑动,一颠一抖。
儿子噘着嘴,生气地大声质疑:“我是长沙人,又不是普通人,为什么非要讲普通话?”
在小学,儿子趴在课桌上午睡,翩跹进来一女孩,盘桓片刻,轻轻地在他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走开了。
我偷看儿子的日记,上面稚拙地画着丘比特爱神之箭,箭尾和心形图框里分别写着某女孩和儿子的名字;镜头切换,妻子与儿子从超市购物出来,她故作懵懂地说:“我读小学的时候,经常有男生偷偷递条子写信,好讨厌!”儿子张大嘴巴:“真的?妈妈!你们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碟片取名为“成长的足迹”,是我今天早已在天上的爷爷,当年听儿子脆生生地叫他“太爷爷”后兴高采烈题写的,字体娟秀隽永。碟片共五张,渐次把儿子众星捧月、摇曳多姿的童年纤毫毕现、活色生香地呈现出来。其中,既有儿子的童年,也有我们的过去,成为家庭的共同记忆。
碟片看完,妻子心满意足地忙乎家务去了,我突然想起与儿子色彩斑斓的童年相比,我的童年,一无声音二无图像,显得荒芜驳杂。
妈妈是知青,结婚早,二十岁生的我,她说,那时乡下穷,没有计时工具,只记得我的出生是在深夜十二点钟左右。如此左右,我的生日从此就注定只能在两个日子间摇荡。记得有一次妈妈拉着我向一位过路的算命先生卜问前程,算命先生摇摇头后说:“时辰都不对,没法推算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呢。下一位吧!”妈妈尴尬地绞着手,然后拿出她十四岁就勇于下农村的惯有豪情安慰我:“命运靠自己掌握!”我后来跟她开玩笑:“妈妈呀,您懂事早,不过也太不记事了!”
那时缺食,几乎餐餐都是寡淡的白菜白米饭,难以下咽。年轻的妈妈急中生智,端过饭碗,几下扒拉,堆成一个小垛,上覆青菜,想象丰富地煽动我的味蕾:“这就是电影《三进山城》里日本鬼子的碉堡,吃下去,咬碎它,你会像八路军叔叔一样勇敢!”我受了英雄形象的感召,精神战胜物质,在豪迈的大嚼特嚼中渐渐长大。我简陋的童年也由此抹上了一道亮丽的金边。后来是少食,个子长得快,粮食却定了量,又少油水,每到饭点总是饥肠辘辘地跟着瘦高的妈妈,从食堂取了固定的钵子饭回家,然后就着千篇一律的辣椒萝卜风卷残云。白菜和辣椒萝卜,一红一白两种极鲜明的颜色,是如此的刻骨铭心,成为我童年的梦魇,以致时至今日我在餐桌上碰到这两道菜仍心有余悸,难提兴致,无论旁人如何津津乐道。
我的童年没有现在的玩具。印象中仅有过两把枪,一把木制的,一把泥塑的,粗陋不堪,全然不比儿子的堆积如山,琳琅满目。最多算作象形玩具,却敝帚自珍,几乎把它们玩出了“包浆”。带妹妹是我天赋的本职工作。两个近乎放养的孤独的童年厮守在一起,性别不同爱好迥异,既没有玩具,更缺乏玩的语言。做哥哥的我便以遛妹为乐,常常恶作剧。终于某次彻底惹恼了妹妹,寒冬时节,她舀了一大杯凉水,悄悄潜至我身后,积压的怒火像瀑布尽数倾泻进我的脖子里。我惊骇地打了一个激灵,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上一代人的童年都在努力铺垫着下一代人的童年,而下一代人的童年则是对上一代人童年的丰富和修正。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