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鞭炮声已经在村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我和母亲一起在灶房准备着晚上的年夜饭。
我坐在灶角的小木凳子上拉着风箱,母亲在炒菜。那些柴火是从外面的雪地里抱回来的,按照母亲的吩咐,我从院子的麦草垛上扯下一攀笼麦草引火,可锅底下的柴火还是会不断熄灭,再燃起时被捂出了一股股青烟,烟雾一下子从厨房的烟囱里出不去,就飘得满厨房都是,呛得我和母亲都在不断地打喷嚏、流眼泪。风箱很笨重,我瘦弱的胳膊有些拉不动,于是我就用双手拉,使着全身的力气,连腮帮子都鼓得圆圆的。
母亲炒的第一盘菜是我最爱吃的大年菜,豆腐粉条胡萝卜和菠菜烩在一起炒,主打是粉条,其他都是搭配。单是那白红绿的颜色看上去就已经很馋人了,以至于许多年后想起,我以为母亲就是很好的厨师了,在那么艰难的年代里,竟能搭配出如此好看的颜色和做出那样的美味,而这道菜最诱惑我味觉的其实是它被铲到盘子里后旁边被盖上了一圈厚厚的馋人的大肉片。
我想吃,母亲却不让,说小孩子要懂礼节的,等叔伯和父亲他们动了筷子我们才可以吃的。母亲不让我吃,自己更舍不得吃,她怕菜凉了,就用一个碗反扣罩住盘子里的美食,放在后锅的锅盖上。
那天晚上,母亲大概也就做了五六道菜吧!但记忆里都是我一年到头吃不到的美味。大约一个小时后,在一阵烟熏火燎中,在母亲烟熏下的眼泪、咳嗽声中,它们就一个个出锅了,在后锅的锅板上整体地摆放着,然后从外面回来的父亲会从里屋托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盘子,母亲才会拿开扣在上面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里,旁边搁了几双筷子。方盘子装不下,哥哥手里也端了两个盘子,我则托着刚从后锅拿出的还散发着热气的白馍馍和几个热菜包,跟在父亲的身后高高兴兴地去了隔壁的大伯家吃年夜饭了。身后传来的是熟悉的母亲收拾锅灶的声音。
我父亲在几个长辈兄弟中排行老二,自从爷爷去世后,每年的除夕夜我们就随父亲去大伯家吃年夜饭,三叔也去了,带着他的孩子,也是端着和我们几乎一样的饭菜。可母亲婶娘她们都不去,大伯母也不和我们一起坐在他们家的土炕上吃年夜饭,好像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也没有人招呼她进来。她的头顶盖着一个四方帕帕,头发已有些花白了,绾起来的。记忆中,她比我的母亲要老许多,看见我们,一边用手揉着在厨房里被烟呛得掉眼泪的眼睛,脸上却已经笑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狗娃们来了”“猫娃也来了,快让伯母抱抱,又长高了。嘻嘻!”伯母喜人,尤其爱娃娃们,不喜欢直叫名,经常见了狗娃、猫娃地唤着。要是在以往,我们都喜欢钻在她的怀里任她亲昵!可除夕夜不行,她的怀抱永远没有盘子里那些美食诱人。
我们咯咯笑着,绕开了大伯母,跑到里屋大伯家烧得热烘烘的土炕上,围成一圈,和叔伯他们一起吃年夜饭,等发压岁钱。闹腾了几个小时后,我们个个打着饱嗝,端着光盘子回到了家,准备着丢给母亲去洗。厨房灶台前的灯火还亮着,母亲正在准备大年初一早上要吃的饺子。
包饺子的馅已经准备就绪,面也已经和好了,放在灶房的锅板上。饺子馅很简单,以切碎的萝卜丝为主,和了一些肉,那是母亲几天前做臊子肉时留下来的一小块,也是被我们惦记了多时的。我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吃了些什么,晚上那些美味她是舍不得给自己留的,我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吃过饭没有,习惯了她默默无闻的付出,没有人在乎她的需求或者存在。我们把那些被吃得干干净净,差点被舔干净盘底的“光盘子”放在灶房里的案板上,叫了声“娘”。没有听到娘的回声,抬头间,却看见了她正在灶角里抹着眼泪。平生第一次,突然感觉到,娘很可怜,她竟然还会哭,很难过的那种。
“娘,你怎么了?”我拽着她的衣襟问。母亲突然就哽咽了起来。她说:“娘好想,好想和你们一起吃顿年夜饭。”确切地说,我是被吓哭了。哥哥也被吓哭了,我们都被母亲的哭声吓哭了。从出生以来,娘一直留给我们的只是忙碌的身影,她就像一只勤劳的老母鸡,在那些个一贫如洗的日子里带着我们在那片同样贫瘠的土地上觅食吃,整天为一日三餐而操劳着,尤其是为了给我们一个丰盛的年,母亲一月前就已经开始忙碌了,打扫屋舍,为我们准备过年的新衣,想着法子准备这顿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年夜饭。我们一直以为这都是她应该做的,我们没有想到过,娘也会累,也会哭。
我们也很想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的,看着娘笑着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娘的笑很美,比山上的花朵还好看。可我们不敢给爹说,怕爹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怕爹训娘没个教养。我想爹应该也是愿意和娘一起吃年夜饭的,毕竟这是一年来全家最美的盛宴,毕竟这是勤勤恳恳陪了他几十年的妻。可爹也不敢,他怕大伯训他,把女人惯得要上天,更怕村里人笑话,祖祖辈辈女人不上桌,就你家女人长的心疼,难道要改写历史不成?
娘给我说她想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事,爹也听见了。可他装耳背,强装咳嗽了一声就回里屋睡觉了。里屋的炕,天黑前就已经被娘烧得热烘烘的……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了。在她离世前我们也终于圆了她渴望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梦。而不知为什么,每到除夕夜,我还是想起当年那个除夕夜,想起母亲一个人孤零零躲在灶房里哭泣的身影……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