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乡下过年,并不是想在那地方写什么东西,只是想住几天,感受一下乡下过年的气氛,还想听听鸡叫和鸟叫,还比如,再看看羊,看看牛,还有水井,看看草垛。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我想做什么,心思原是散漫的。
村子对我总是有无限的魅力——或者就什么也不看,只看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乡下的房子,正屋呢,格局总是三间,正中一间是堂屋,东边那间是东房,西边那间是西房。院子里照例东边还有房子,西边呢也有,放柴草,放粮食,放农具,放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南边的房子一般用来圈牲口,牛、驴、羊,要是猪,就会再扩出个猪栏。紧靠着南房是茅房,茅房有时候就是猪的餐厅。天快黑的时候,我听到了隔壁的动静,隔壁的老太太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农村的房子,因为房盖儿都是通着的,她说什么我都能听得很清楚。“又一年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脸脏成个什么样子,好赖给你洗一洗?你还不乐意,动,动,你还动,别动好不好,看看这地方,脏成个啥?”我听到了水声和拧手巾的声音,水盆里“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把水泼出去的声音。隔不一会,隔壁的老太太又在说话了:“人家都不回来了,都在城里过年,要不我也去城里了,就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因为你我才不去城里,要不是你我早就去城里过了。”我靠在被子上听隔壁的老太太说话,可她又不说了。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牛哞,很低沉的一声。乡下现在养牛的人家很少了,因为这个村子几乎是城市的一部分了,这是谁家的牛呢?这时隔壁的老太太又在她屋里开始说话,这回是骂,好像是她侍候的那个人拉在地上了。所以她很生气,说:“你还不如死了好,你看看你怎么就拉地上了?你什么东西!你再这么你就住到院里,冻死你个老东西!要是在别人家,早就让你去那地方了!你就会折磨我,你拉,你拉,你吃了就拉,也不看看地方!也不怕人笑话,你都多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到处拉?你呀你,你死了吧!”老太太的口气又马上软了,“唉,谁叫你老了呢?谁叫我舍不得你呢?谁叫你干了一辈子呢,我舍不得让你去那地方就是给自己找罪受。”我不知道隔壁的老太太是在和谁说话,可那个人怎么不说话呢?可能是个哑巴。这个哑巴是谁?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我想知道这个哑巴是男是女?毕竟是过年了,我来乡下过年就是想体验一下,我说好了不让他们任何人来打搅我,我把酒热了又热,酒一热就发出了好闻的酒味儿,弥漫得满屋子都是,各种的酒里边我喜欢的就是烧酒,因为小时候我父亲就喜欢喝这种酒,我从小就闻惯了这种酒的味道。这时候隔壁的老太太又说话了,她说:“吃吧,素饺子,年年都是你先吃,胡萝卜、粉条子、油豆腐的馅子,你就吃吧。你吃了我再吃,这是规矩。”“吃吧,吃吧!”隔壁的老太太又说。
我忽然想,既然是过年了,我何不过去看看隔壁的这个老太太还有那个总是不说话的人。这么想着,我端着酒过去了,我想要敬他们一杯酒,毕竟是过年了。我端着酒,敲了敲门然后就把隔壁的门推开了,白腾腾的热汽从屋里一下子升腾了出来。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看到了隔壁的老太太,她正在端着一碗饺子坐在炕沿边,炕上的小桌上还有几样菜,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糕,上边点满了红色的点子,那大花糕就像是一朵其大无比的花!但我没看到另外那个人,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头老牛,这牛太老了也太瘦了,这头牛卧在地上,正在探着头吃盆子里的饺子,屋子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头牛!从昨天到今天,隔壁的老太太原来一直是和这头老牛在说话!她和牛说话,她亲昵地骂它,她给它洗脸,她给它剪额头上的毛,她给它吃素饺子,她给它擦蹄子,她和它唠唠叨叨。我站在那里,看着这头老牛,这头老牛实在是太老了,分明已经断了一条腿,断腿上绑着一块木板子,所以它站不起来了,也许它还能站起来,它的毛也已经秃了,肩胛那里,屁股那地方,还有膝盖那里。
我还看到了两张五十元钱的票子,叠成了花朵的形状,一边一张绑在那秃秃的牛角上,我知道这是给牛的压岁钱,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的时候,我听到这个老太太连声说:“快坐!快坐!快坐!快坐!”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