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坊终年弥漫着浓烈的木香。
我喜欢这种的味道,干燥、绵长,吸入身体里有一种甜滋滋、暖融融的感觉。我甚至能闻出是哪一种树木散发出来的,这让我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木工坊是有魔法的。我很想知道。当一棵棵粗壮的树木进去,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一件件家具出来,木工坊是如何改变了树木的命运的呢?
然而,三叔从不让我进去。他把我带到院子里,找来边角料手把手教我做小椅子、小凳子,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后来,有人叫三叔,他停下手,把几枚铁钉递给我,轻轻拍着我的头说:“小心把手咬了。”他不说“扎”而说“咬”,铁钉又没有长牙齿,怎么能咬我呢?
我不懂,但很乐意有机会自己做一张小方凳。
院子里随处散落着废弃的碎木料,但我不要榆木,白桦木对我而言也有些坚硬,我要找的是泡桐木,而且尺寸是不需要再加工的那种。
不用太费力气我就找到了做一张小方凳所需要的材料,一块长木板、两块短木板,我把它们拼在一起试试,刚好合适。
接下来我需要把它们固定起来。
此时,一枚钉子出现在了它应该出现的地方。
被黑油浸泡的钉子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它尖尖的小嘴对我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咬人的,于是右手捏着它,轻轻扎自己的左手心,那种麻痒的感觉瞬间穿过周身,像被电击一样。这不挺好玩的吗?我稍稍再一用力,不想劲用大了,那尖尖的钉子竟然刺穿了皮肤,让手心立刻渗出一粒血珠。
我疼得禁不住叫了一声。
三叔在木工坊里听到了我的惊叫,他从窗口探出身子:“怎么啦?是不是钉子咬手了?”
“没有。”我把手藏在身后,仰脸忍着疼大声回答。
我不想让三叔看到我被钉子咬手的样子。
一个人的身体里会隐藏多少秘密?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只是一株无人关注 的小树苗,向着阳光投射过来的地方努力生长就是了,全不必揣测今后要长成什么样子、干什么用。我有这样的权利,在等待岁月这个老木匠把我塑造成它想象的模样之前,我的整个身心都是空白的。
直到遇到一枚钉子。
这小小的金属物件有多锋利?三叔是知道的,但他不能再告诉我了,当我跟在父亲身后匆匆赶到木工坊,三叔已经直挺挺躺在地上,见到我们,他努力地咧嘴笑了一下,喘着气说道:“真他妈邪门,我竟然被一枚钉子咬住了心口。”他很痛苦,那枚钉子已经大部分扎进了他身体。在身体里,这枚钉子肯定是多余的,因此,他的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一抽一抽的,话没说完一摊血就涌出了嘴角。
我也感觉到了疼痛,揪心的疼痛。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意外,但就是这个意外咬住了三叔的命,挣都挣不脱,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三叔就断了气。
至死三叔手里都攥着那枚要命的钉子。
父亲与母亲金婚之日,我们一群儿女在家里给二老庆祝。
本来已经订好酒店,但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了那种场合的排场和吵闹,一定要在家里办。
在家里办就在家里办吧,做儿女的不就图个二老高兴嘛!
于是,大家都忙碌起来,女人们进厨房,男人们在客厅布置,小孩子们则缠着爷爷奶奶到院子里去玩耍。
临近中午,要开饭了,父亲走进厨房帮着端菜,谁劝都劝不住,只好叮嘱他小心一点,像叮嘱孩子。
大家很开心地忙碌着。
忽然,客厅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跑出去,只见父亲呆立在客厅,而桌子不知怎么垮塌了,杯盘碗碟摔得遍地狼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父亲喃喃自语。
看到父亲只是受了点惊吓,大家都放了心。
小弟在脚边找到一枚钉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他似乎听到了一枚钉子的嘲笑,说道:“这张桌子有年头了吧?看看,钉子都生锈了。搬家的时候我说把它换掉,你们就是不听,现在终于出事了吧?”
他不知道这张桌子对父亲意味这什么,我知道,当年三叔就是在打制这张桌子的时候出的意外。虽然它已经不时新了、变旧了,但父亲怎么能轻易把那段记忆放弃呢?
父亲从小弟手里接过那枚钉子,端详着,然后喃喃地说:“老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钉子还是说他自己。
过去了那么多年,一枚钉子在不经意间狠狠扎了父亲一下。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