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口池塘,打我记事时就在那里。
池塘的东边和南边都是麦地,西边是村里的打麦场,场边长着几棵大槐树,槐树下静静地卧着几个青石碌碡。
一场春雨过后,池塘边的麦苗喝足了水,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噌噌噌地拔节长高,不几日就亭亭玉立地在风中起舞了。池塘里的水也变得蓝莹莹的,越发清澈。我像只快乐的小兔子在麦地里来回穿梭,荠菜已经长高了,翠绿的叶子变得细细长长,我扒开麦苗寻着荠菜,不一会就掐了一大把。我高兴地往家跑,几只燕子从池塘的水面上掠过,划起一道一道水花。山保叔和几个人蹲在岸边的碌碡上边吃边谝。
山保叔今天端的碗好大哟!我咯咯咯地笑着跑回家。
“妈,山保叔今天端的钵钵吃饭呢,那钵钵像我的洗脸盆那么大!”我急急地向母亲比画着。
“你山保叔家的姨捞了双胞胎娃娃,你山保叔最近一个人拉石头,出大力呢!”母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头。
“哪里捞的娃娃?”
“当然是池塘里!”
我家北面是崛山山系,满山都是石头,山保叔“靠山吃山”,每天开着拖拉机上山炸石头,拉回来卖给镇上的水泥厂。我有点纳闷,池塘里哪来的娃娃捞呢?母亲不肯告诉我,我就天天在池塘边瞅呀瞅,希望也能给我们家捞个小娃娃……
很快,小麦拔节抽穗、开花灌浆,芒种节气到了。金色的麦浪在风中舞动,饱满的麦穗在烈日下闪着金光,无数根麦芒像箭镞一样直直地刺向天空。布谷鸟开始啼叫,池塘边的打麦场上很快摞起来一座座麦垛。白天,大人们在场上忙着摊场、碾场、扬场,一滴滴汗水洒在池塘边的场地上;到了傍晚,金黄色的麦粒像一颗颗珍珠堆了起来,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集中在打麦场上,吵吵闹闹;池塘似乎也活了起来,“哗哗”的水声响个不停,那是辛劳了一天的大人们在洗白天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我和弟弟躺在温热的麦粒堆上,看晚霞映红了房子、映红了池塘边的槐树。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眨巴着眼睛,满天繁星多得怎么也数不过来。
忙完夏收,三伏天就到了。天可真热,吃完晌午饭,奶奶照例盘腿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摇着蒲扇乘凉,我就蹲在旁边抓石子。“快,九善来了,拿馍去!”我跳起来,跑到池塘边,池塘南边的路口上,穿黑衣的九善正往这边走来。九善是个哑巴,人也有点傻,见了旁人就只会笑。我蹦回厨房,拿了母亲刚蒸的大馒头,九善已经走到门口的柿子树底下。奶奶问他穿长袖衣服热不热,他只嘿嘿地笑着,接过馒头,咬一口,满意地走了。
到了傍晚,池塘就成了男孩子们的乐园,“扑通、扑通”的下水声惊得青蛙呱呱乱叫。母亲叮嘱我看好弟弟,不让他下水,我就搬来两块砖头,和弟弟坐在水边,把脚伸到水里,感觉暑气在慢慢消散。夜深了,知了停止了聒噪,池塘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青蛙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奶奶摇着蒲扇,我和弟弟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门口的柿子树上挂满青柿子时,绵绵的秋雨就下个不停,池塘里的水一天天地看涨,每天,我都要穿着雨靴去池塘边上转一圈。家里,母亲在织布,“咯吱、咯吱”,机声响个不停,母亲的布老也织不完。我焦急地问母亲:“这雨不停怎么办呀?池塘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了!”母亲笑呵呵地说:“总会停的!”几天后,太阳果然出来了,池塘里的水到底没有溢出来。
天气渐渐地冷了,柿子树宽大的叶子被
风吹到池塘里,像一艘艘小
船。漫长的冬季来临了,池
塘边也沉寂下来。直到大年
初一,池塘边的打麦场上才
热闹起来。一大早,村里的
锣鼓队来了,秧歌队也来
了,几个小孩子化了妆,站在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表演社火,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一身新衣,簇拥在麦场上,说着、笑着、闹着,初升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不一会儿,表演的队伍沿着池塘南边的路去镇上闹社火。
童年的时光,温暖而迟缓。池塘里的水涨了落,落了涨,岸边老槐树的枝叶愈加茂密了……
后来,我离开老家,去了城市。
镇上的水泥厂修了传输带,石头通过传输带从山上直接运到厂子里。山保叔他们不拉石头了,他家的大花、二花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九善还满村子转,碎宝一直没有结婚,池塘里的水早都没有了……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
去年,父母亲在老家盖了新房。今年的“五一”小长假,我开着车带着孩子回到老家。
家门口的池塘修葺一新,最下面用砖头箍了一圈,上面是水泥修建的台阶,岸边绿树如荫,枝桠婆娑,四周芳草茵茵,鲜花点点。一池清凌凌的碧水,在初夏的微风中,波光潋滟,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燕子在水面上穿梭,小鸟在树叶间啁啾,一群鸭子在池中悠闲地戏水,一幅新时代新农村的人间仙境,看得我如醉如痴,流连忘返。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池塘边晒太阳,她们竟叫出了我的小名。我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她们年轻时的模样,原来坐在中间的是山保叔家的姨呀!当年她们正是我这样的年纪,终日的劳累使她们一个个又黑又瘦,如今都胖了白了,变得慈眉善目,脸上溢满晚年的轻松闲适。“咯吱——”一声,隔壁的门开了,碎宝手里拿着收音机走出来,听说父母都已去世,村里出钱给他家盖了新房。母亲告诉我,九善到现在还活着呢,我想,他该有七十多岁了……
我又想起童年的池塘……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