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了延安，高天黄土，山连着山，沟连着沟，就想到了艺术创作，甚至迫不及待地要去创作。我们书画家，进到这个特殊的地方，有情有感，所见者，过去是听说的，是读过的，影视上看到的，现在就在眼前。多少曾经的故事就密布在空气中，几十年的教育，七大会址、枣园、王家坪、杨家岭、鲁艺……圣地与现实交错，革命与和平辉映。那是一个激动的时代，老书都发黄了，新书还散发着油墨味。虽说世事苍茫，物是人非，但毕竟这是革命的遗踪，我们都是红旗下长大，听延安故事长大的。到了延安，总是和过去深远的历史联系在一起，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我们现在何曾不在一个革命的年代里呢？
有故事的地方，还出产故事，还发生传奇……
革命，“天地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周易》）永远是一个大主题，怎么去表现，怎么去表现得有深度，有人情味，有历史感。延安，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已经有了无数的书画家去表现它，已经沉淀了无数丰富的经验。我们已经看过无数关于延安的画卷，从窑洞到山坡，从纺线线到大生产，从素描到国画，从水彩到油画，从木刻到雕塑。我们在鲁艺，那个旧教堂的遗址还在，那老照片还在，仿佛那老一代的艺术家们还没有离去，还在等着我们，手把手地教我们，告诉我们不久前发生的故事。
古元的抗战木刻和石鲁《转战陕北》的一代。
刘文西《祖孙四代》和系列领袖题材及陈忠志这一代。
还有从八十年代起来的新生代。
当然还有很多，这只是经常提及的作品。
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代表作，每一代都有每一代鲜明的时代特色，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独特的抒情形式，每一代都有不同的延安故事。写实的有，写意的有，正面的有，侧面的有，史诗风格的有，小品风格的有，这些都构成了传统，构成了绵延的视域，延安的地域意义的传统和延安作为现当代美术图画的谱系。
我们现在正在选择不同于以往的创作路径，既保持传统，又有很新颖的和经过我们思考而接受的新思想，艺术的新形式。
画不尽的陕北，画不尽的人。怎样画，怎样表现，时代精神与艺术品质依然是两个无形的标准，怎样达到个人创作的最高的境界，甚至超越自己，这些都是摆在艺术家面前的问题。时代变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没有变，浓浓的乡音、淳朴的风俗没有变，而作为表现艺术的形式应该在变，应该更为丰富，更为微妙，更有一个复杂的历史时空。
二
延安的故事已经成为背景，成为了不断告诉后人的经典，还有不断地诠释，还有不断被挖掘出的细节。对于延安的重新叙述、重新绘画、重新书写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情。“泪个蛋蛋”不再洒在沙蒿蒿林，而是要洒在延安的新生活，洒进延河水，洒进乾坤湾……
“革命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想象、虚构和叙述历史与现实的方式。”（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我们现在该怎样写，怎样画呢？前面的样板不想重复，而如何选择新题材，如何选择新角度，也让我们迷惘。一个地域被几代人重复地去描绘，这在整个美术史都是不多见的，就是因为历史的缘故。其实我们很爱听历史的故事、延安的故事，但不愿意听司空见惯的，不愿意听过去听过的，而是喜欢听更多没有发现的、《红旗飘飘》《星火燎原》上没有的。记得几年前，看到了《萧军日记》的一些片段，就觉得那是一些没有听过的老故事，有人物、有细节、有感动、有反思。
那些经典叙述之后，我们感到的是失落，是自己创造力的萎缩，怎么办？
延安是一个众声喧哗的地方，我们现在加入进来，融入到这种喧哗之中，尤其是在新时代，老故事新人物，新人物老故事。延安是一个有说不完故事的地方，是一个出神话传说的地方，我们用笔墨所要叙述的是新神话、新传说。延安就是革命的资源之地，反思之地。对于重大历史题材的创作，我们要用新的角度、新的形式来完成。时间在改变着我们对于事物的看法，“现代性的转型”也包括审美意义的转型。我们能够从传统看见未来，也能从未来看到新的传统的沿脉。
艺术之真理，就是表现艺术所能表现的直达心灵的，启迪升华美与真，就是人性之真。每一次到延安，对艺术家来讲，都是一种寻根之路，也都是追寻之路，探索艺术真理之路。“一种有根的转向现实的思想，必须首先并且开门见山地坚决要求建立那种在今天给予我们以尺度和标准的现实真理”（海德格尔），“尺度和标准的现实真理”在什么地方，在我们的画卷中，还是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核心之处，就是延安。
历史积尘的黄土，堆积着不同的故事，而我们的笔是诉说不完的。那些高大上的故事我们不用再叙述，我们要叙述的是新人，是从这片深厚土地上成长的新人、新事物。用传统的笔墨来写，用现代的笔墨来写。当然，我们在叙说新人的时候会带入历史，会用历史来观照新人。文艺已经不是简单的“为工农兵服务”，而是要愉悦，要启悟更多的人。
三
在这么多的叙述中，不能不去记叙延川。延川在整个的延安都很突出，都很特殊。
延川有梁家河。
延川有路遥故里。
延川有一个乾坤湾……
大美延川。这不仅仅只是文字内容，它有丰富的内涵：从人文到景观，从历史延展到未来，从浪漫的诗情到乾坤湾的黄河边。
写意延安最好的地方，是大写意的延川。我们正是用理智和想象之笔，来描述和叙述延安和延川。大地开满了新奇的花朵，鲜红鲜红的花朵汇成了河流，黄河成为滔滔的激流，我们不想仅仅只成为过客，而是要为这个时代表达点什么。1989年，邢庆仁《玫瑰色的回忆》成为对那个年代新的美术解读。明亮的月光之下，延河岸边的女红军战士，没有任何别的附加语言，却给那段峥嵘岁月赋予了一种浓烈的诗意。邢庆仁以女红军战士站在延河边的月光下，在他笔下的革命也是够浪漫够抒情的，而并不只是庄重，只是锣鼓和枪杆。他把岁月拉回到生活，把革命拉回到平凡之中。他的这件作品告别了对于领袖绵延的叙述，而是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中寻找诗意。
在这几十年中，除了陕西的画家，也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在画延安，而外域画家的作品与陕西画家的作品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陕西画家自然是黄土高原一派，而外域画家却把很多江南的意味画进了陕北。
传统的绘画也在不断地裂变之中，而新的创作手法使原来的题材，显示了一种奇异的“陌生化”，作为一种地域元素，我们的艺术家们是否做过这样的试验，延安和延川本身就是美术界的试验场。
深入生活当然是关键的，对于生活的反刍回味，对于历史的反刍回味，都会改变我们绘画的内容，对历史与现实认识得愈深刻，其作品的力度就愈深刻，如果我们具备更为全面的技术力量。
距今三十年了，我们期待着对于历史的新的叙述，不再重复刘文西、陈忠志、邢庆仁，而展示出新的形象！
对于延川，还有更多的没有发现，还有更多的并没有深刻地描述。
四
世界变得愈来愈复杂，历史反而愈来愈清晰。在当代艺术多元的时代，如何能够保持美术作品朴实的本位，如何能够在纷乱的世界中找到立足之本，陕北给了艺术家们一个大空间，一片浓郁的底色。
近八十年了，陕北的山川田野，对于书画界来讲，始终是一个开放的体系。我们不仅只需要《黄河大合唱》，只需要《转战陕北》，还需要更多的诗意。
这一片土地，拥抱着来自不同的地域的书画家来描述它、歌颂它。
陕北，已经是书画家多重奏歌颂的地方，形成了寻找共和国特色美术史的直接参照。经典并不完全在历史，经典需要后人不断地去创造，在历史和现实中寻找，在寻找中创造。
延安已经成为“经典化的符号”，不断地重造、延展，不断地赋予着新的内涵。美术的实践一直继续，以经典的作品而证实着一代人的审美理想。在重说革命史的同时，重新去诉说故事，去把人物放置于一个新的场景之中。而书法也在传统的书写中，书写新的内容、新的感触。
陕西的画家们有浓浓的陕北情结，没有人物画家不去表现陕北的父老乡亲，没有山水画家不去画陕北的山山水水，过去式远远地大于现代式。全国的美术家们也有陕北情结，历史重大题材的展览，有多少幅和陕北有关。陕北啊，你到底积攒了多少的故事，让我们用笔墨去叙述。我们不需要冗长的叙述，甚至我们也不需要作大画面的史诗，这些前人都做了不少，我们所需要的是积攒，是捕捉细节，是用画面展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当代画家周尊圣把延川作为自己的题材画了十年，去年在延安举办了他的画展。他的作品对于当代艺术家具备着一种示范性的意义，那就是在陕北，不需要你仅仅作为匆匆的过客，而是要有时间来衡量，要用你的功力来衡量。延安完全具备了一种特殊的现代性，只是这种现代性要用当代人的笔墨来叙述、来解读。天道苍苍，画意茫茫，所谓精髓，在陕北的沟沟峁峁的大川之间……
“美术家的观察，不但以周遍精密的能事，最重要的是深刻。”（梁启超语）当代艺术已经面临新的转机与沉潜的状态，艺术家们，你们怎么去弘扬传统，怎么用你的笔续写更恢弘的历史史诗呢？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