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热死了!这碑有什么好看的?女儿拽脚步近乎停滞的我。我索性站住,在炎炎烈日下仰望起面前这座光秃秃的“无字碑”,无语凝噎。
这座碑,它是属于父亲的。
这座碑在我出生前,就已矗立在这个名为“口镇”的东入口,也矗立在父亲下班必经的途中。很多年,这座驰名四乡、被默认为小镇符号的碑迎送着早出晚归的父亲,父亲也见证着它的起落繁华——与碑一路之隔的是联通北五县的汽车站,有车站自会有卖烟卖水卖副食的摊贩。因碑四周平整,两丈处还有一棵能遮风挡雨的老龙爪槐,所以货摊都集中在碑下,以致碑下成了一年四季都热闹的地方。所以父亲每天下班回到家便开始汇报:今儿碑下多了家卖啥的,在碑底下遇到谁谁了……
镇上的红皮蒜很出名,收获时节,整个镇的空气里都是蒜味,车站更是被卖蒜人填满。那年母亲也领着我们在仅有的二分四厘自留地里栽种了蒜,于是,在给卖蒜的父亲送零钱时,九岁的我第一次看到这座碑。
记忆很神奇,多年后的此刻,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穿过长街,沿泾惠渠岸边的白杨树荫下小心翼翼地走近碑时,一辆客车正从南边坡下爬上来,路两边一个个提着蒜辫子的身影迅速地扑上前。车还在滑动,长长的车身就被层层包围起来。开启的车窗前塞满了脑袋、手、蒜、钱。讨价还价的、成交后欢喜地飞跑回摊再拎的。
父亲呢?终于寻到父亲的身影了。身着毕叽蓝中山装的父亲,提着几辫蒜在人群后走来走去,瞅着车窗前黑压压的人影,好几次想挤又停下,明明有两次,已挨到车窗前,旁边挤上去另一身影,父亲扭头一看,便自动退了出来,那人则刷地踮起脚将蒜举到了窗口——果如母亲预测,书呆子父亲真是笨到家了。暗自急恼时,父亲干脆转身往回走。经过龙抓槐时,正在辫蒜的锁家爷笑:“你个老实娃,放着大个子不用,放开往前挤嘛,你这样谦让,到天黑也甭想卖掉一骨朵蒜。”父亲嘿嘿:“不忍心嘛,都是街邻。”言罢瞅到了碑下的我,意外又羞愧地笑:“咦,我女子咋在这哩?”我语带埋怨:“妈让我来送零钱!”省略了“母亲让我问你卖了多少”。
果然,父亲将蒜辫子丢回蒜堆,接过一卷零钱喃喃:“送啥哩,半天了一辫都没卖!”然后往碑根的石基上一坐,长吁:“唉,娃呀,人都不容易呀,要互相体谅谦让。”我早听惯了父亲这句解释(母亲说这是父亲一辈子为自己“无能没出息”找的最好理由),嫌弃地冲着他的背后仰起脑袋。
十几米高的碑在九岁孩子眼里堪称巍峨。椎体,三面分别朝着正南、正北、正东,父亲坐的正东这面上雕刻着一竖行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虽然蒙了厚厚的灰,但仍能辨出字是刷过红油漆的。见我瞅碑,父亲也扭头拧起脖子向上望,又扭过头嘿嘿:“我女子长大要照这句话去做啊,不要学爸软弱无能。”父亲的嘿嘿声里杂着浓浓的苦涩和无奈,令我莫名心酸,又似乎懂得了点什么。
14岁时,父亲在碑下将我送上长途汽车,我并不知道,汽车带我远离了小镇,却将父亲定格在了碑下——那年,抱着半岁的女儿探亲,午睡醒来,冲好奶粉,找不到女儿,母亲说肯定被你父亲抱到碑下去了。当时家已搬到了东郊,离车站也就几百米。和母亲向车站走,母亲嬉笑说,你父亲有精神病,这么多年,一有时间就跟孤鬼一样地坐在碑底下,问他干啥,他说看来往的车。我笑,书呆子父亲太寂寞了吧。
果然,远远地看到父亲坐在碑下。几年前泾淳省道从镇外通过后,车站基本废了,整天没有几辆车路过的车站很冷清,老龙爪槐也失去了踪影,在不知被何人何时刷成“无字碑”下的父亲消瘦的身影更显清寂。看到我和母亲,父亲脸上立时龟裂出密密的笑纹。女儿在父亲怀里欢喜地蹬腿,母亲责备父亲老瓜了,咋能抱孩子晒太阳吸灰尘?父亲憨笑脱口:“嘿,让她陪外爷等一回她妈嘛。”
闻言,我眼角一热……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