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年的气息像是一条被拉开又弹回的皮筋,愈来愈近的热切和期待,总表现在皮筋拉着你不由迫近的喜悦中。
从腊月初五开始,年的气息就隐隐飘来。农村人在这一天必吃“五豆饭”。“五豆饭”就是给饭内佐以五种豆子,或粥或面,以象征五谷丰登、五福临门。到了腊月初八,农村人讲究吃“腊八面”。这一天做的“腊八臊子”,必须足够吃到腊月二十三,喻指衣食无忧、福禄有余。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相传是家家户户送灶王爷“回天复命”的日子。送走了灶王爷,农村人便在这一天开始“扫舍”、拆洗被褥、衣服。等到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把所有拆洗了的衣服、被褥晒干,放在锤布石上锤平缝了叠了,眨眼间已是腊月二十五六。腊月二十五六以后,就该蒸年馍了。蒸出的头一锅年馍,先要拿出三个放在堂屋的桌上“献祖先”。不然的话,笼屉漏了气、馍没蒸好,青了黄了的,大人们讲究那是祖先“捏”了的!得不到祖先保佑,来年日子大半也是个“塌火”日子!蒸完年馍,最后一关是买菜割肉添碗,集中一两天办齐年货。
大人们忙得栽脚爬扑,小娃们的碎心里却惦记着自己的新衣服新鞋新袜子是否做好,有时候要了这还想要那,哭哭啼啼地因一顶帽子或一条围巾和父母纠缠。父母们在大多时候是缠不下小娃们的,就指教着小娃:腊月不打东西不能哭!上周半夜的,你个“顺胎鬼”赶快弄住。便于“宁穷一年,不穷一节”中,成全了小娃们的“奢望”。
前些年,农村人没有洗澡的条件,一个大冬天都很少洗个澡。但到了三十前夜,大人们和小娃们无论是去外地的澡堂子破费,还是在家里生着炉子烧盆热水,都是要郑重其事洗个澡的。大人们说:大年初一,干干净净地换上新衣服才能辞旧迎新,才能在新的一年焕然一新。
农村人讲究:冬至黄昏年半夜。祭祀祖先,冬至的纸要烧得早;过年的纸,要天黑严了才能烧。三十下午早早贴了对联、门神,看着父亲“打纸”,踅摸着母亲煮在锅里的肉,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大人们带着小娃们先去祖坟给先人们烧了纸,然后回来开门放炮,把新“接”来的灶王爷像重新贴在灶房的墙上,算是又迎回了灶神。小时候常常傻想:这灶王爷作为“一家之主”,既要“上天言好事”,又要“下凡降吉祥”,多少有些“和事佬”的味道,让人颇有些人不是神,神却也是人的感觉。
大人们讲,三十晚上是不能早睡的,要守年夜。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讲着古典说着笑话一直到深夜。到了深夜,大人们又催促着小娃们快去睡会儿,初一要起早放炮。说是谁家的炮放得早,谁家来年的日子就能过到人前面。反正大人们说啥都有理,小娃们就各自抱了自己的新衣服赶紧去睡。待到睡梦中猛然听见隔壁对门一挂炮响,一骨碌爬起来拿了炮仗就往大门外跑。及至放了炮仗,才发现天还没发蓝!这时候,因着这一两挂早响的炮仗,村里村外、四面八方,一拨盖过一拨的炮仗声,刹那间如炒豆子一般,竟铺天盖地着欢腾起来。
洗了脸换了新衣服,母亲已经下好了饺子。母亲说:有几个饺子里包了硬币,谁吃到有硬币的饺子,谁今年一年就有钱!为了吃到钱,小娃们往往吃得争先恐后。但奇怪的是,包了钱的饺子,一般都让大人们吃去了,小娃们很少吃到。我们不免因此有些失落。母亲就笑着安慰我们:大人要挣钱养家养娃,小娃要钱干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再想想这饺子里的钱还真会“看人行事”!于是不再纠结,撂下碗,嚷着要随大人们去给长辈拜年,谋算长辈们发的压岁钱。
大年初一,人们见面总是要互道一声“年过得好”!然后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走村串户,给自家长辈或德高望重者拜年。娃们跟在大人后面,进了门便寻笤帚,或叫爷、大、叔,或叫婆、妈、婶,叫完直接往笤帚上一跪,边瞌头边喊着“娃给您拜年了”,主人家便抢忙拉了娃起来,说着“穿的新新的,我娃快起来”的话儿,一个小红包就塞进了娃们的手里。有些时候,有的主人家不宽展,没预备下红包,便会给小娃的口袋里装满瓜子和洋糖。无论是得了红包或者瓜子、洋糖,娃们就无心呆下去了,一个劲地拽着说话的大人们,悄声缠着要去下一家。大人们往往装着没听见,说一大堆去年咋样,今年想咋样,过了年都是好年景的话儿,方适时起身。
正月里最好看的风景莫过于拜年追节。农村人讲究,初五以前是小辈给长辈拜年的日子,拜年要拿点心、烧酒。女婿上丈人门的,还少不了白糖包子和割得十分齐整的“肉吊”,俗称“礼吊”。初五以后,是长辈给小辈追节的时段。追节拿的是面食蒸成的“茧”和各种各样的副食。“茧”的形象是一个曾头,用枣儿和豆子镶了眼睛鼻子嘴,里面包有肉馅或豆沙。如果是舅家给外甥追节,那“长命富贵”的灯笼是必不可少的!待到小娃长到十二岁,舅家还要为外甥“全灯”。“全灯”意味着小娃已初步成人,舅家要给外甥送一盏实用灯具。过去多用于“罩子灯”,现在一般送手电筒。
人老几辈,老亲新亲众多,拜年追节难免顾此失彼。为了统筹安排,不致长幼失序,众多的亲戚经过按资排辈,商量约定成期,期定成例。初几往谁家去,初几往我家来,大家都有个“待客日”。“待客日”连着“待客日”,“待客日”里的热闹与稀欠,贯穿着大半个正月。大人们除了喝酒划拳,把各自去年的事儿在这家谝过来谝过去,把今年的打算在那家说了又说,算是对上一年挽了个疙瘩,对今年既定了目标。小娃们在舅家得了红包,到姑家收了封封,盘算着走完姨家一共能有多少票票,碎人碎心里就不亦乐乎。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直到正月十五晚上,随大人到祖坟里给先人们送了亮和烛,回来吃了元宵,大人们就对小娃们说:年也过完了,你们收收碎心,该准备上学了。
一场乍到的春雨打湿了还未散尽的年气,大人们已收拾行装,准备外出谋生。年的味道,又像皮筋一样,就被逐渐拉开在儿时的惆怅里。
这些年,农村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年到头都过着年一样的日子,但年的味道却越来越谈,竟不知是因为物质凌驾了精神,还是因为精神鄙夷着物质?让人对旧时光充满了愁绪和怀念。
年的味道是生命轮回的味道,无论如何,人该对生命的轮回充满敬畏,让生命因仪式感而饱含精神,生生不息、年年有味。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