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上，我写过《人生如梦》。知天命后，仍觉意犹未尽。
人生如梦，语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都道苏轼感叹岁月急促，人生苦短，诚然哉！但一联想“赤壁怀古”这一语境，岂尽然哉！苏轼生于1037年，其时北宋王朝已建立77年，步入人生的中年；卒于1101年，其时北宋王朝已建立141年，可以说已步入老境。26年后，北宋王朝被迫南迁，北方国土沦陷，苏轼眼里的王朝一去不复返。苏轼发“人生如梦”感叹时，年已47岁，也是人生的中年。他被贬黄州已经二年，心境可想而知。他活了64岁，也就是说，他感叹“人生如梦”十七年后，告别了人生，从此步入了他人的梦境，因为诗才声名一直被惦记到现在。想来，真个“人生如梦”啊！
但在苏轼的心里，“人生如梦”一定另有别解。他在《前赤壁赋》里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赤壁怀古”，自然而然要“数风流人物”；泛舟江吟，自然而然生发“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浩叹。他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博学多才，人生真相，焉有不洞明之理？时间如长江，人物如浪花，古往今来，不正是像梦一样吗？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不就是前浪的梦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正是梦的写照吗？风流人物不过是浪花一闪，那芸芸众生呢？即使名存千古，也只是载之史册而已；即使流芳百世，也不过是“有口皆碑”而已。史海钩沉时，能打捞几人？人生如梦，影影乎乎，也只能记得个大概。
苏轼如果活着，已近乎千岁；作古，也超过900岁了。苏轼安在？苏轼在梦里，在无数今人的梦里。人生如梦，梦如苏轼，幸而梦里还有苏轼！苏轼而后，如苏轼“怀古”者有多少人呢？那“怀古”的，又有多少人作古了呢？在人类的长河里，苏轼并不遥远。如果人类一直在梦中行走，那么苏轼就是那梦里的清醒者。那保留在书上的，不过是梦的投影而已。真实吗？起码不是梦的全部，也无法还原梦的真相。但凡步入梦境者，都不得不做了梦中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再回首，“那人”呢？在梦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闺中梦里人。”包括“那人”！“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苏轼“赤壁怀古”是1082年的事，宋神宗在位；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是1205年的事，宋宁宗在位。都是宋，北宋和南宋，却已相差云泥了；都是“怀古”，赤壁和京口，又相去123年了。想一想，非“人生如梦”而何？
记得年少时读过一本书，书名记得清楚：《走出人生的梦境》，作者杜卫东，属励志书。那时候真想走出梦境呢，虽然并不清楚梦境是什么，能走出吗？单以书名而论，似乎读了此书，就能走出。我读了后，仍在云里雾里。现在想来，要走出人生的梦境，那真是白日做梦。怎么可能呢？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谁也不能挣脱的。梦像蜘蛛网，人像那蜘蛛。自己的梦，自己做。人如蚕，又如蝶。蚕，就是“作茧自缚”来了；人，就是“庄周梦蝶”来了。作茧自缚，茧才有活的理由，才有成就感。茧成便是圆满，那破茧而出的，少得可怜，宿命呗！庄周梦蝶，想得真美！清人张潮著有《幽梦影》，云：“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人像蝴蝶一般，翩翩起舞花间，美乎哉！蝴蝶若是梦为人呢？一生追梦，一生熬煎；一生苦辣酸甜，一生悲欢离合。岂幸乎哉？
不说人，只说我。既然知天命，不得不回首。一路走来，得失天知，甘苦自知。人生没有回头路，谁个不做回头梦？想来，往事并不如烟，往事如梦如幻。那历经的都真吗？那眼见的都实吗？那历历在目的人事，那栩栩如生的人物，不是梦吗？也曾花前月下，也曾海誓山盟，也曾“梦里不知身是客”，却都成过眼烟云了。这时候，越发想重温《红楼梦》了。
俗话说：“人往前的路是黑的。”黑的是夜，是夜就奢望有月。“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既然如此，还是做蝴蝶梦吧！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