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朝暾初上，这个早晨像一枚果实，带着微微的甜香，从中裂开，露出清新的内核。
雾气依然徘徊在四周，我打算去对面的白鹿原坡上溜达。经过彩虹大桥时，我俯身望去，灞河水在低处悠慢流淌，毫无喧哗，它在传递一种渊明的自然意象。
河野的沙石之间，停留着一些难以名状的腐殖物与黝黑的泥尘。去岁冬天被河道工人刈割的大片香蒲草，枯白地躺在靠近护栏的平滩地方，一层叠压着一层，一直延伸至摇曳着灰褐色花穗的苍茫芦苇丛。芦苇丛中伫立了一片小柳林，有雌有雄的柳树。雄株的枝条在新年的二月初泛着暗沉的黄绿色，而雌株的枝条却泛着暗沉的红褐色。我在这条大河边居住了近十年，每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都会通过柳树花序的位置、形态、颜色及花期等性状来辨识它们的雌雄，然后再对其性别做一一标记。雄柳之花总是先于雌柳早开，四五月间，人们在柳树枝头所见到的如团白絮，其实是早开后雌柳的种子。有趣的是，到了深秋时节，雌柳的叶子又先于雄柳变黄。发现这种隐秘的自然变化，是漫步给我带来的惊喜收获。
现在，我静静地望着它们，像望着一些寒冷而清晰的事物，尽管我知道不久以后，它们的枝头将冒出点点米粒般的嫩芽，泛出一层初春的隐绿来。
只是时间的问题。
被乱石和泥沙层切割开来的流水在桥墩附近再次汇聚，发出了悦耳的回音。靠近灞河东岸的地方，水面被高大的桥墩的阴影所遮掩，呈现出一种青黑色，流出了微弱的暗夜光亮。我知道，这是时间的问题。一旦晨光打破雾的羁绊，它将释放更强的光线，将那里的暗色驱赶至桥身的背面去。
在我的目光努力向下逡巡的过程中，桥墩与护栏之间的夹角地带，一小片密集的绿色植物映入了眼帘。是北水苦荬，一种婆婆纳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常见于水田、沟渠、沼泽、水塘和溪边潮湿地。我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喜悦之情，这种湿地植物竟在北方的二月间第一时间展现春色，让久陷枯黄与灰褐色的寂寥河滩，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生气。
相较于这片娇嫩的北水苦荬的绿，东西两边长长的堤岸上与古槐相依的白皮松树行所呈现出来的绿，则是一种饱经风霜的苍翠。旧年的球果已经在其枝头长至拇指大小。白皮松是这里特有的松树种，它们显然在这里已生活了很久，周身的树皮发出冷静的灰白色或淡褐色，上有不规则的块片脱落，形成了白褐相间或斑鳞状的样貌。一年四季，长青是它们的秉性。维持着大地上的古意，也是它们的秉性。
当然，陪伴身侧的槐树林更具古意。到了春季，它们仍是沉稳之树，杨与柳已回青，槐的芽叶却生发得迟缓，花也开得迟些。在此之前，古槐执意地黢黑，铁枝苍劲如画，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去年曾多次造访过它们，休眠期的古槐林，皴裂的躯身上覆满苔藓，有的槐身上还寄生着白色的树舌、黑色的木耳和蘑菇等。每次靠近，我都会在它们身上获得新的认知，这令我体味到万物生长的神奇力量。
当我的视野由东向西，渐渐抬高，大桥另一头的松树林的绿，也渐渐漫到了高处的白鹿原坡上。裸露的沟壑间仍有斑驳的雪迹，稀疏的果林深处掩藏着一个个小村庄。果林之外是荒芜的田畴，一绺绺，一块块，朴素得有些动人，又空落得让人感怀，仿佛昔日那些葳蕤的麦田，如今都已变作了远方的事物，恍惚之间，人倏忽有了想归家的感觉。
这个新年的早晨，我伫立在灞河之上，听见了来自西北方向的刺骨之风。在那风之上，有一种坚韧的声音吸引着我将目光投向天空。那是一抹鸬鹚御风千里的黑色身影。北地的严寒对于它而言，有些艰难，我感动于它的勇敢和无畏。它那凶悍的外表之下，覆盖着生存的重重无奈。这只鸬鹚无疑是孤独的，孤独是它的骨头，亦是它不停扇动的翅膀。通过振翼搏击，鸬鹚在这片灞河生境顽强地活了下来。与此同时，苍鹭、白鹭和黑水鸡等涉禽，也成为这里的留鸟。绿头鸭、骨顶鸡、绿翅鸭、斑嘴鸭和燕鸥等游禽也与这条河流结下了难分难舍的深厚情缘。
朝暾已升，我环顾周遭，野鸭在水中行动，蒲絮在风中行动，星头啄木鸟在树上行动，喜鹊在空中行动，雾霭与霞光在天际行动。唯我站在桥上，看这早春发生的一切。
编辑：小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