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文学创作之余,喜欢书画,而书画于他是兼学别样,是间作套种,是文学创作之外的积极休息。然而做事认真惯了的贾平凹即使是涉猎“游于艺”的余事亦相当敬业,日积月累,竟也收获多多,不能不让人钦佩其如有神助的艺术创造力。
贾平凹画画起于何时,我一时还说不准,但大量看到他的画作则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他是在每每一部长篇完稿之后,换一种方式用画画宣泄胸中之块垒,一画一个故事,画中都隐含了某种秘籍。这也是贾平凹不同于一般专业画家有程式化倾向的特别之处。他的画是文学的另一种表达,有独立之思,是绘画长廊中绝对的这一个。当然有人曾写文章怀疑贾平凹在绘画上的造型能力,我想他们大都是用美术院校那一套模式和标准,具体说就是用西画中的素描与速写来进行考量。素描与速写好不好,我觉得对画西画当然重要,而对于中国画却并不尽然。西画采用的是焦点透视,多静态观察,讲光讲比例讲精确等,而中国水墨画是散点透视,是动态观察,讲提炼概括,讲笔墨意境。
贾平凹倾心文学创作,他当然没有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专门练素描速写,动手的机会是少了些,但他天才的作家头脑在对万事万物做细致观察时却一刻也没停过。形象思维是他的强项,而且有超乎常人的联想,甚至会延展至超存在领域。超存在之奇幻也许会为他打开一个天眼,那是一个多么精彩的世界啊。从目中的画,到心中的画,再到手中的画,其间从感官感觉到心中打磨再到手底化出,那是多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啊!而中国画不只悦之于目,而是要会之于心,其心理共鸣才是中国画要达到的最高审美境界。大千世界其物象对贾平凹来说已然成竹在胸,他心中的文学素材也一样会被转化为绘画素材,这一点我们不用怀疑。
去岁秋末,我在报端看到老画家韩羽给老画家华君武写的一篇文章,一时有些激动,与贾平凹相聚时就将其文章对绘画的观点贩卖给他。韩老说:“中国画最根本的是线。在线和形的关系上无非也就是三大类。这三类画法各有千秋,各有不同的欣赏者。一类是纯写实。以准确地描摹对象为手段来表达创作意图。形和线的关系,是形为主,线为奴。线从属于形,其行笔是描。再一类,线不再是描,而是写。如郑板桥说的以写字之法作画,从而使绘画更富有韵律节律之美。这就是所谓的书法入画。然而这类画法,形和线依然是主奴关系,线仍从属于形,与第一类画法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第三类是,形和线的主奴关系颠了个儿,是形从属于线,线彻底解脱出来,从而发挥出其在绘画形式上的重要作用。也只有在这种状况下画家才能畅快地抒发其性情、心迹、审美意趣。”我心仪的是第三类绘画形态。第三类绘画形态完全是主体精神在发挥作用,万法归一,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随手拿来,诉诸笔墨,这也是中国绘画的写意精神。我以为八大山人、齐白石和陈子庄等人具有如此品格,贾平凹的绘画也与此相类。这也应了齐白石一贯说的中国画“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画理。
中国绘画的写意特性,与中国人“大道至简”一切皆统归阴阳的哲学思维有关,加之中国人智慧地使用了毛笔,而“惟笔软则奇怪生焉”(蔡邕语),毛笔的中锋侧锋将墨分五色,化阴化阳而得万千气象,所以中国画最重要的一点是用毛笔写出来的。绘画固然需要有形质为基,但神韵才是中国绘画的灵魂。贾平凹曾给我谈过他对汉画像石、敦煌壁画和武威画像砖等的感觉,他崇尚的是书画同源源头质朴古拙的东西。西画有西画之长,但生吞活剥一味跟着人家跑也会成为“邯郸学步”,那样我们还能走出中国人自己的神韵吗?前年冬天我去北京看了一回全国美展,竟然百分之九十的画作没有落款,其余的作品也大多只写个穷款作者名字,而有文化意蕴和笔墨情趣的落款则是凤毛麟角,文化缺失可见一斑。如果一味炫技,片面放大形式,只有躯壳而乏于思想,那我们的绘画只能是感官上的刺激,难以达到精神上的满足了。
好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文学创作闲暇乐于给绘画帮忙的贾平凹,他的绘画属文人画,契合了真正的中国绘画精神,他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中国画的文本。虽然是闲暇的涉足,但他在绘画上独立潮头的英姿还是值得我们为他喝彩的。他能否得到画界大佬们的认同可以不去管它,贾平凹是在为自己画画,别人怎么看,于他都无关紧要了。他的绘画没有重复前人,也没有重复自己,以遗貌取神寻求精神上欣悦的高标都值得我们给他致敬的。齐白石说画家要剔除画家气,就是告诫画家不要拘泥固有程式,不要为形式而形式,不要为美而过分粉饰,而重在内涵精神上,这一点,让不乏灵动又崇尚古拙的贾平凹做到了,实属不易,难能可贵!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