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贾平凹
20世纪70年代，青春年少的我正处在想入非非的年纪，和那时许多年轻人一样也喜欢文学。1978年我正在渭南中医学校上学，那年贾平凹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在全国获奖，其时他才二十六岁。那篇小说我当时读了好多遍，读得我满心喜悦，嗣后只要见到贾平凹的作品我都要一睹为快。贾平凹像是开足了马力的写作机器，作品几乎遍及全国所有报刊。贾平凹写得兴致盎然，读者亦读得激情洋溢。尤其是1979年我买的贾平凹短篇小说集《山地笔记》，集中阅读更令我快心。那时我们一个月伙食费是八九块钱，而这本书的定价是六毛五，在当时自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它是我真正买的第一本文学书，节衣缩食，可见当时爱之笃深。前天贾平凹在我书房见到这本书时也不禁动情，说这本书也是他真正意义上出的第一本书。他欣然在我当年题记的“1979年购于渭南中医学校书摊”旁题字：“谢谢您那么早就读我的书，书很幼稚，谨留作纪念。平凹。2016年1月3日”。他总是谦虚，我看我当年所写的字才真正叫幼稚呢!
可以说贾平凹生逢其时，商州山地的灵秀俊朗，早年生活的艰辛与家庭变故，以及他后来到西安上学，这一切都是为贾平凹铺就的人生之路，他的人生之路也就是文学之路。他为文学而生，他肩负着文学赋予他的神圣使命。我认识贾平凹较晚，是新千年来西安之后，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太白书院举办的那个书画展览会上。在我的想象里贾平凹的形象是高大的，人也一定潇洒，依他泉涌的文思，想其也会非常健谈，但后来见到的他却全是木讷寡言的样子。
这个自小能背能扛能载得动荣誉又能承受住磨难的小个子男人一路走来了，他要为生养他的这块山河土地立传，他要为这个历经苦难但生生不息的民族做长久的证明，他要为未来的世界传递这个时代最为准确的消息。贾平凹欣然上路，一时人情世态、山川风物竞涌笔下，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时代忠实的记录者。他用的是民族最本真的笔墨，但他却有着吞吐大荒的情怀，放眼整个世界，探寻人类终极关怀。贾平凹当然是敏感的，又是深沉的，是乐观的，又是忧伤的，爱之愈深则痛之愈切，他在漫长的炼狱中希望实现的是精神的凤凰涅槃。贾平凹在痛苦中幸福着，荣辱顺逆于他已然如云卷云舒，作品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与他人生的悲欣交集也已然形成雄浑的交响。某种程度上贾平凹已不只属于他自己，他属于热爱他的读者和社会。这似乎是一种责任，尤其是一旦扛上红旗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列，贾平凹就不能歇息，只有日夜兼程了。好在贾平凹保持了一位农人的一贯本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文学的田园里他始终在辛勤耕耘。他是作家队伍里的劳动模范实属当之无愧。那次在我书房，当大家言及他这么热爱劳动时，我们有幸看到了那只劳动的手因超强劳动而生出的老茧，他右手的三个指头因长期捉笔著文已弯曲变形了，这是丰收留给他的印记。贾平凹写作从来不用电脑，他不是不知道用电脑既省力又方便，作为一个热爱汉字写作的人，对汉字的崇敬虔诚实在让他不愿放弃使用最传统也是最优雅的写作方式。他笔下的方块字也一如他的孩子一般，其鲜活生命形态实在让他感动得沉醉。
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既有散文的空灵隽永、禅语哲思，又有小说的世间万象、波澜壮阔，就连无暇顾及的诗歌也因一部《空白》而没有空白。迄今贾平凹的著作可谓等身，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在读者的期待与爱怜中，我曾笑说他用的动力是核能时，他也只是会心一笑。其时我想，贾平凹正吸收着天地日月之精华，他从不满足自己，虚怀处下，有容乃大，伏久者飞必高。对创作高度的预设不只来自读者的更高期许，其实贾平凹自己也是不用扬鞭自奋蹄，他自己为自己不断加码，甘愿承受更大的压力，他相信井没有压力不会出油，他在冲刺中不断寻求新的突破。几年前我在他的书房看到他写的八尺大条幅，内容是“中国文学”四个字，浓墨饱蘸，字字如斗，弥漫着真气，给人以力量。他认为自己从事的文学是中国文学，愈民族的文化就愈现代，也就愈世界。他在兼容并蓄，但绝不想被别人同化，他希望发中国人自己的声音。中国人的思维是重整体、讲意境，在阴阳变化中体现天人合一的道之精髓。他将对生活的感受消化吸纳整合提炼，对文学形象有了一个立体的把握才肯命笔。传统的文学形式与语言，对贾平凹来说已了然于胸，在他越来越成为老作家的时候，生活经验与创作经验相互激荡，而他的笔已臻炉火纯青。然他并不满足，要想中得心源，还得外师造化，他在其他艺术门类中汲取营养，以实现更加丰富多彩的文学景观。他充分利用感觉视觉听觉味觉以及心理感受，让语言有体量有色彩有声音有力度有温度有韵味，更不惜曲笔闲笔，在控制中放纵，让天地万物赋予人性神性。贾平凹的作品张力越来越大，内涵也越来越丰富，是缘于人文俱老了吧!
而贾平凹作为别趣的写字画画，也常常赶来给他的文学帮忙。他将写字画画的感觉经验移植到了文学创作之中，也算是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吧。他努力着笔，期求文章产生出水墨画的效果，真是别开生面。从中国水墨的角度看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我觉得他的小说很像黄宾虹笔下的山水，横涂竖抹，层层堆积，实处密不透风，虚处不染纤尘，以五笔七墨求浑厚华滋，让骨肉筋血气充盈其中，精神贯注而饱满。贾平凹的散文则很像齐白石笔下的花鸟，笔意拙朴，设色大胆，提炼概括，小中见大，以简驭繁，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笔墨厚重而意象空阔。贾平凹文学功力深厚，随意点化亦能开其万象。而相应地读者的阅读功力亦须提高跟上，那样阅读中才能相互激荡，实现文学的二度创造，才能品出其间绵长的滋味来。
将贾平凹比作抽丝的蚕，比作燃烧的蜡烛也好，比作产奶的孺子牛更妥帖。文学是精神产品，精神产品体现的是作家的良知与精神高度。贾平凹其人形象看似柔弱，骨子却是坚强的。内方外圆，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也是贾平凹的智慧与根性。面对这个繁复的世界有真诚善良温馨如水柔情，也有诸多的愤懑痛切无奈悲哀，这一切都时常搅动着他的神经。在人们于生活中依然困惑麻木时，贾平凹是先觉者，先觉者是痛苦的，在痛苦的纠结中若是当下不能被周围人所理解，那就只剩下自嘲甚或自残了。重读贾平凹二十多年前写的那部颇引争议的《废都》，掩卷依然令人击节叹惋。当看到全书结尾，那个才华横溢的文化人庄之蝶于无奈中将要出走，却偏偏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中风成了废人，我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了。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