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面向关中平原的这一面,每隔一节就有一个峪口。这些峪口都有清流吐出。其中有一个峪口,叫楼观台,就是老子李耳当年讲《道德经》的地方,楼观台后来成为道家第一名观。楼观台的道长任法融,是个白发长髯的老者,全国政协委员。那一年五一节,我到楼观台游玩,任道长为我写了一副字。字是一副楹联,上联叫“天地容我静”,下联叫“名利使人忙”。书法不怎么样,这字的意思却意味深长。我久居城里,每有浮躁之心,每遇到功名之事,便拿出这句话来抵挡嚣嚣尘世,为自己求得一个心境安宁。如有朋友索字,我有时候也会将这十个字一路写出,写完以后,底下乱石铺街,再加一行小注。那小注则曰“楼观台道长任法融先生以此楹联赠我,余又以此赠天下君子也”云云。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中,确实有一些好东西,他们把自己销形于山水,在大自然中得其所哉。
陕西的陇县有个地万,叫龙门洞,是道人丘处机当年苦心修学十三年的地方。这丘处机也是一个名人,金庸的小说中,他屡屡出现。龙门洞,我身子懒,虽然心仪已久,但一直没有去过。但是山不转水转,龙门洞的道长,托人叫我为龙门洞写一幅字,他们要做成牌匾。他提供了一本龙门洞的资料的小册子,供我选字。小册子里有一副楹联,叫人惊讶。上联曰“青山不墨千秋画”,下联曰“绿水无弦万古琴”。以屋后青山为画,而且是“千秋之画”,以门前绿水为琴,而且是“万古之琴”。况且这画不用墨做,这琴无须弦弹。我是一个俗到骨头里的俗人,楹联中这一股仙气,差点将我击倒。我二话没说,就将这楹联写了,我听说现在正挂在龙门洞的山门上。
那年我去杭州,杭州人人都说是个好地方,不过对我这种北方性格的人来说,却觉得不合脾胃。西湖的水太浅,远不如北方大漠浩瀚,灵隐山太低,不要说比昆仑山,就是比我家门前的华山,也实在没法比。不过杭州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就是千古英雄岳飞墓前的一副楹联。那楹联上联叫“人自宋后少名桧”,下联叫“我到坟前愧姓秦”。据说,这是一位姓秦的后人写的。这楹联真好,许多复杂的感情,这位秦家的后人仅用十四个字,便将它概括而出。站在墓前,我能想象出这位秦家后人当时的那种感觉。他也许是灵感突来,顺口吟出来的。也许是苦思冥想,捻断了几根胡须,才苦吟而得的。我想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在这副楹联面前我能感觉到文化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我不由得对这位秦家的后人产生敬意。岳家后来都出了些什么人呢,我不知道,秦家却至少出了这么一个人。
后来我去浙江的绍兴。中国近现代的许多文化名人,都出自这个小城及其左近地面,这叫我惊讶。在绍兴城一个僻静的小巷里,有一个青藤书屋,是落魄天才徐渭当年的居处。那青藤书屋的屋门两边,歪歪扭扭地,写了这么一副楹联,上联曰“几间东倒西歪屋”,下联曰“一个南腔北调人”。徐文长的皮玩,洒脱,落拓不羁,从这副楹联的字意上,从那字形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运笔上,呼啸而出。当时,我在这副楹联面前站了很久,泪水湿了我的眼睛,我想起历代天才人物的命运,想起徐文长蓬头垢面,如世界的弃儿一样在绍兴街头行走的情景。我还十分喜欢那字,不知道那是不是徐渭的真迹。字浑然天成,较之郑板桥的乱石铺街,更多了几分灵性。板桥体虽拼命挣扎,但终归还是没有脱了腐儒酸儒的那个书生气,这徐渭的字则一副玩心,跃然纸上,统治者用四书五经约束人,却不料“刘项原来不读书”呀!
陕北的北沿,靠近内蒙古伊克昭盟,有个塞上古城神木。神木人一直固执地认为,范仲淹的“长河落曰孤城闭”,说的就是他们这一块,那城就是神木城,那河则叫窟野河。窟野河是一条散漫无度的河流,自沙漠深处流来。有一个奇石堆砌,顺河边拉了五华里的一座二郎山,就在河的南岸。二郎山有许多洞、许多庙,我的感想是:但为尊者,但为恶者,一律香火奉之,以求一个心境平安。二郎山的山门左右,有一副楹联。右联曰“海到无边天作岸”,左联曰:“山登绝顶我为峰”。这副楹联气派之大,令人咋舌。楹联下面一行小小的落款,是“林则徐题”。
这副楹联当时是那样地震动了年轻的我。我不知道这楹联是林则徐曾到过这二郎山,专为这里撰题的呢,还是这神木地面的文化人像我一样也喜欢这楹联,于是从别处借来,装点二郎山,抒发自己的寂寞无奈的。随着阅历渐多,后来我知道了这楹联的出处。广东人林则徐七岁的时候,入私塾发蒙,私塾先生的第一堂课,就是对对子。私塾先生先出了个“海到无边天作岸”的句子,一声未了,只见林则徐昂然站起,应声对道:“山登绝顶我为峰。”据说老师当时一听,惊得呆了,说:“此人日后必定国之栋梁也。”现在我给朋友写字,有时也写这副楹联,兴趣来了,旁边再落上这个典故。
世间的好楹联还有很多,远非我这小小的臭皮囊能将它尽纳囊中的。我只是足迹到处,信手采撷了一些而已。而且限于篇幅,有些我还不能核桃枣儿一般都尽数道出。例如大画家王有政先生的黑漆大门两侧,就有于右任先生的一副“深宅藏灵根;高怀养浩气”。
济南城大名湖有一副好楹联,叫“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名城济南,只这十四个字便概括而出,如诗如画。还记得那一年我到太湖边,见太湖一块勒石,上面有这么一副楹联:“大云出山润及万物;明月在水了无点尘”,也是上好的句子。据说这字是刘墉(刘罗锅)的字,不知道是不是。话说到太湖,我这时候想起那一年我在太湖之滨的南浔小莲庄居住时,曾经为那里撰过一联,上联曰:“一女倾天下,西子玉体横陈夜,吴越从此共一湖”,下联曰:“二霸争东南,勾践卧薪尝胆处,于今只有鹧鸪飞”。他们说要刻到石柱上去,不知道现在刻了没有。较之那些古今名联,我这只是东施效颦而已。李太白说“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我的这楹联大约也会是这个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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