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时候,家家口粮年年差一大截,尤其是到了年后青黄不接之时,我们将能下咽的东西全都往肚子里塞,但仍饥肠辘辘,时光就感觉太漫长了。那时逢了年馑,村子就有逃荒要饭的,人穷志短,但那时没有办法,谁也不会笑话谁。我的一位同学家里断了顿,他父亲东挪西凑好不容易弄了点钱,买不起粮,就只能买点麸皮,谁知那麸皮里竟掺了一半木渣,没办法,他们就吃着麸皮木渣熬日子。
领略过饥饿的人,方知一日三餐之不易,我一直珍惜来之不易的每一颗粮食,视浪费为罪恶。
我早早地就学会了分担父亲为生活而发的熬煎。那时的生产队,为了给牛补充饲料的不足,就在有限的耕地里给牛辟出几亩地种了苜蓿。给牛增加一些青饲料,也是为了让牛替人完成更繁重的劳动。给牛种一片苜蓿人心里是清楚的,但人争着偷吃给牛种的苜蓿牛恐怕就未必知道了,那时一贯趾高气扬的人在牛面前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二三月青黄不接的茬口,人们饥饿的目光就齐刷刷地盯上了苜蓿地。那些春荒的夜晚,村上的人差不多都成了偷苜蓿的贼。贫穷的日子里人是没有尊严可言的,今天吃穿不再发愁的人很难体会当时偷苜蓿的人们的心境,贼不是好名声,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背这个贼名呢?老实招来,我那时曾跟随大人偷过好多回苜蓿,心跳过,脸红过,羞耻过后却得到了肚腹的滋润,以至于多少年过去,我还经常梦见自己因偷苜蓿而被追得满野地里乱跑。其实那时为生产队看苜蓿的人和偷苜蓿的人早就心照不宣,好像有了一种默契,看苜蓿的人大呼小叫只是为了虚张声势而已,偷苜蓿的人是大可放心地去偷,说不定今晚的偷苜蓿贼就是明晚看苜蓿的人,而今晚看苜蓿的人就是明晚偷苜蓿的贼,角色的转换让人常感觉是一种游戏。
为了补贴生活,那时我们就想办法搞一点家庭副业,于是,我们村几乎家家编车笆、草笼、粪筐和粮食囤仓。那时我大概才十二三岁吧,但已历练成了熟练的编织工。只是年龄小手上没有劲儿,编出的东西就难免有些走形,我总是不满意,常常自责。而父亲看着我将手都划出了血道子,就一直夸赞我编得好。我编好成品后,父亲就拉上去渭河北岸换粮食。瓮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样我们家才不至于断顿。每每吃饭时,父亲就不停叮咛我要多吃一点,我吃着自己通过劳动挣来的粮食,心里便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
有年秋天,我借了大伯的自行车,往后架上驮了一大口袋自家的柿子,前梁上又驮了一小口袋柿子去渭河北岸换粮食。时值夜半,西天正一弯残月。当我骑车到龙尾坡下那个十八盘大坡时,突然前后车闸断裂,车子就一下子浪奔了起来。那会儿自行车就成了脱缰的野马,耳畔只闻风声呼啸,眼前不时被高崖巨兽张开的大口吞没。我几次想翻身跳下,无奈被前后的口袋紧紧卡住动弹不得。那回多亏是月夜,路上也没有行人车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那时我只听见同伴焦急的叫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车子一直浪奔到坡底拥入场边的麦秸垛方才停下,其时我已瘫在麦草堆里连话也喊不出来了。那回也多亏我命大,是神明保佑,我相信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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