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欢宴》（连载2）

印度出土的释迦牟尼立像

第四颗念珠，那么佛家所说的六条道路是什么？这六条道路分别是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耳朵，你的舌头，你的被称之为“臭皮囊”的体肤，最后再加上一个你的意念或意志。佛家把这叫“六根”。佛家说，六根门头尽是贼。在这通向你的六条道路（或者叫六个门户）的每一个门口，都有罪恶和诱惑像贼一样蹲在那里，召唤和引诱你，试图破门而入，令你堕落。所以你有必要关紧自己的门扉，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长着鼻子，但是不嗅，长着舌头，但是不发声，而你的身体也像冬眠的蛇一样不去感觉，你的意念则空灵如无物。这叫“六根清净”。而与“六根清净”放在一起说的叫“八风不动”。

风呜呜地吹着，这是大地一张一弛，一呼一吸的吐纳之气，这是天空在酝酿而生的暴风，这是那梵音阵阵所释放出来万事万物的被禁锢的灵魂。该尊者在这猛烈的风中，正襟危坐，安如泰山。佛家把这种“入定”的状态叫“八风不动”。哪八风？佛家说，八风是指东边吹来的风，西边吹来的风，南边吹来的风，北边吹来的风，以及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西北风。

好大的风呀，人们说这世界的形成，就源于一场大风。没有定力的，被风吹走，重新把自己交付于流浪，有定力的，停驻下来，衣衫被掀起，挺住成风的形状。

而在须弥山的山脚下，是一汪深蓝深蓝的海水。人们叫它七山七海。一位尊者，每天黄昏，顺着须弥山那高高的不规则的石阶一步一挨走下来，直到水岸，然后找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坐下来。他将袈裟脱下来，放在岩石上，然后开始撩起海水洗他的身子。像给新生儿举行洗礼一样，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洗着，将全身洗的通红。尊者要在这洗涤中，洗掉这一天中所沾染的凡尘。洗净身子了，这只是今天这洗礼的第一道程序。接着是第二道，他盘腿坐下来，坐在石头上，亮出胸膛，把手指合成一个掌状，然后像中国功夫一样，将手掌竖起来，“啪”的一声，将胸膛劈开。胸膛劈开了，只见他将肠肠肚肚从肚子里掏出来，在海水中摆动，洗涤，那情形，像厨子在洗涤即将食用的动物肠子一样。这洗涤仍然是在清洗，清洗这一天所食用的人间烟火。接下来，是第三道程序，那就是洗心，尊者将洗涤过了的肠肠肚肚，重新装回胸膛里，按它们原来的位置摆好，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来，把心脏从胸口摘出。那心脏是鲜红鲜红的，还在高僧的手中喷喷地跳着，高僧把这心脏端详了一下，然后放在水流中，轻轻地摩挲着。“洗心革面”这个词儿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吧。尊者认为他已经将今天的心洗净了，于是将它从水中捞出，重新放回胸膛里。这一切完了以后，尊者开始按摩他的胸膛，让刚才割裂的肌肉和皮肤重新长好，直到好到完好如初，按摩才停止。

尊者呀，他试图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抵达那大觉悟之境。他就这样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功课。

而须弥山中的八万四千尊者，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功课。那情形就像这个尊者一样，只是他们抵达的途径不同，所用的修为手段不同而已。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陶醉其间。时间在他们的面前停滞不动。是谁在说，《时间开始了》。告诉你吧，时间就在那里，它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或者换言之，它的开始就是结束，它的结束就是开始。

第五颗念珠，而在那须弥山最早的山顶，一棵高大、沧桑、斑驳的菩提树下，云遮雾罩中，住着我们的至尊之尊、众神之神释迦牟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如来佛。他本来是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个小小山国的王子。他出生的那个国家叫劫比罗伐窣堵国，而他出生的那个小小的城市叫腊代尼林。他出生的时间是五月十五日。他在出生以后就会站起来行走，就会说话。他向东、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然后回到核心，上指天，下指地，自语道：“天上地上，唯我独尊。”他的脚踏的地方，出现大莲花，又出现两条龙从地上跳到天上，向下喷水，一冷一热为太子沐浴。

他在十九岁的时候逃出皇宫，开始他苦行僧的生活。他翻越城墙后，在天亮的时候走到一片大森林里。他从仆人手里拿出刀子，割断自己的头发，他把头发交给仆人，对仆人说：“你回去吧，把它交给父王，我现在已经不是白净王子了。从今以后，我要远走高飞，要断绝一切世间无常的烦恼！”说完他又用身上的宝衣，换了一件森林中猎人身上的鹿皮。那宝衣太奢侈了，显然不符合一个苦行僧的身份。随后，他赤着双脚，背着褡裢上路，开始在五印大地天竺诸国游历，感悟和倾听上苍的旨意。

“修菩提行，起广大。”是释迦牟尼的修行口号。

释迦牟尼削发出家的那一天是三月八日。后世的追随者们给他削发出家的那一处大森林中修筑了一座佛塔。那塔的名字叫“回驾塔”。

他有五百身，号称“菩萨五百身”。也就是说五百次出生，五百次死亡，五百次轮回，五百次转世，才修成正果，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从而抵达那须弥山最高的顶峰，从而与天地共老。

第六颗念珠，天下所有的佛门中人，都以他的光荣为光荣，都以他的姓氏为姓氏，也就是所有的沙门都自称“释”家。他的佛光照耀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大悲悯大关怀大慈爱施给每一个平凡的你我。由于他有五百个身子，所以愚钝的人们哪，也许你们此生曾看到过他的真身，只是你们肉眼凡胎浑然不觉——拄着拐杖颤巍巍迎面走来的一位白胡子老头，向你躬行以礼；田野上一朵灿烂的野花向你甜美微笑；路旁的一块石头浸泡在苦难中，缄默不语；一只被施了魔法的苍蝇绕着你的头顶，一圈一圈地飞，赶也赶不走！那也许都是有着百变身子的他呀！伟大的尊者，他有五百个身子！这五百个身子随时以不同的形象出现。

天下所有的佛门中人，都感受到了菩提光的照耀，都努力领悟那佛学经典中的每一个逗号和句号，都试图渐悟和顿悟，都积极地向上和向善，都像溺水的人儿一样挣扎着试图脱离苦海。

是的，佛陀有五百身。他有五百次轮回转世。他受过五百次的人生旅途之苦。他在冷水中浸泡，在碱水中浸泡，在苦水中浸泡，从而炼就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我们普通的凡人，在这罪恶的世界上，在这凶险的江湖里，在这以弱肉强食为法则的丛林法则下，只走过一遭，便遍体鳞伤，感慨多多！顶多，走过三遭，即往世一遭，今世一遭，来世一遭（佛家把这叫三途之苦）。而他，可怜的人哪，自从那天夜半更深翻越城墙，走入森林，削发为僧以后，他走过五百次。他转生过男人，转生过女人，转生过植物，转生过动物，在最高贵的地方呆过，在最卑贱污浊的地方呆过，他的血淋淋的双脚走遍了五印大地。他沿着一条叫印度河的古老河流，走到这个大陆的西南入海口，然后对着大海痛哭了七天。他又沿着一条叫恒河的古老河流，东南行走，走到另一个入海口，同样地对着这浩淼之水，又痛苦地嚎啕大哭了七天。

在佛祖这五百次轮回转世中，他立于宏愿，愿意把这天下的苦都吃尽，将所有的人间凄凉都一网打尽，装进他肩上的褡裢里，由他一个扛着。

第七颗念珠，当他看到一个农夫在鞭挞一条耕牛的时候，农夫的每一鞭子下去，便在牛的脊梁上留下一道血印。那牛热泪滚滚，它的大大的圆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怨恨。让我来世做一头牛吧，让这鞭子抽打我一生一世，最后年迈力衰时，再把我送上屠夫的刀尖，送上滚烫的汤锅。当看到一个妓女，在青楼上凄凉地弹琴歌唱，无耻的嫖客鱼贯而入时，他说，让我来世做一回妓女，感受这世界的坠落有多深，看着这人们的罪孽有多重。当看到一根芦草在水岸沉思，如此地坚守着自己，如此地超然物外时，他说，让我来世做一根沉思的芦草，在风中自得其乐地歌唱，体会一下这生之幸福。当看到一匹种马在原野上，领着它的母马群游走时，他说，让我来世来做一匹种马吧！让我的子孙布满这整个的草原。

他就这样地走着，走了五百次轮回，在每一棵菩提树下完成他的涅槃和转世，然后再领取一个新的人生角色，继续行走。他把世界当成了一座炼狱，而把自己当成了一块被捶打的钢铁。

苦海无边！佛祖在这苦海中浸泡了五百次。五百次用了五百个不同的角色，面对五百次迥然不同的环境，承受这五百次不同的磨难，穿越这五百次不同的人间炼狱。最后，第五百次轮回的时候，命运把他带到一座山上。这座山就是我们的须弥山。

这时候的他，眉毛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像那山的皱折一样。他的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走起路来咔咔叭叭，好像随时整个身体都像散架似的。他的赤着的双脚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就像穿了一双用老皮做成的鞋子。只有呀，只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洞若观火。当他的那双慈目闭合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一段行走的枯木，而当眼睛睁开一条缝时，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位智者，一位先知眼睛中那睿智的光芒。那眼睛告诉你，他知道一切的秘密——大地和天空的秘密，生与死的秘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秘密。

抵达须弥山得穿过那条蓝汪汪的，幽暗的，深不可测的，随天空中太阳的变化而随时变幻颜色的水流。那水叫忘川之水。那些急匆匆地去出生的人，那些急匆匆地去死亡的人，都得从这条河上蹚过，以便把自己过去的所有记忆忘却，成为一个新的人。我们的至高无上的尊者呀，他也是从这条河上蹚过的，不过他的道行深厚，他的法力无边，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忘却。于是他就带着这个五百次轮回转世的身子，蹚过河去，登上了山顶。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