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长篇小说《菩提树下的欢宴》第一部：苏格拉底如是说

西方古典哲学的奠基者之一苏格拉底如是说——哪一条路更好，唯有神知道。

第一颗念珠，我想我已经被埋入坟墓了。因此我此刻的说话是在坟墓里说话。在这潮湿，阴冷的墓穴中，天上不再有太阳、月亮和星星轮番值更，身子四周不再有野花开放和鸟虫的鸣啾 ，那通往外部世界的所有的道路都已被堵塞。世界在这一刻多么地吝啬呀，它只留下来一个出口给你，这唯一的出口就是你的思绪、你的想象力。和你用褪色的嘴唇所道出的喃喃细语。它呀，它应当是不羁的，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真好，在你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念珠，它是一百零八颗，是用那圣洁的菩提树的栗色的果实做成的。很好，让我双手并用，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来捻动它。在捻动中，它是无穷之数，一百零八又一个一百零八，周而复始，永无尽头。世界已经没有我了，葬礼好像已经举行，哀乐声好像刚刚落幕，世界打了一堵墙，封闭了我的所有的道路。但是很好，念珠在捻动着，在捻动的同时口中喃喃作语。这样，我为自己打通了一条道路。那一百零八颗捻动的念珠里，有我用褪色的嘴唇讲出的一百零八个故事。

在这万念俱焚之时，当意念牢牢地固定在一点时，那故事便讲出了。原来，这是这个人留给身后世界的一份遗嘱。他在总结和概括这个世界。他试图想透彻地想透这个虽然古老但又常见常新的重大命题。这命题即是：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的？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子？那宿命的手呀又将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什么是命运，尤其是，什么是这个古老的东方种族那万劫不复的命运？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个世界都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情，出现过哪些令我们一谈起他，便唇齿留香的人物，而那些先贤们，又给我们留下了哪些他们所觉悟出的大智慧。如是等等，不一而足。

这本书高贵的名字叫《菩提树下》，或者叫《菩提树下的欢宴》，它大约能基本上告诉你——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的缘由何在。“那一刻，他突然脸色苍白，因为他透彻地看清楚了自己的灵魂！”——这句话好像是在我们之前，某个人说过的。但愿，在已经没有我的那以后的年代里，这本书还一直能伴随着你，成为你的掌中之物，成为你的铠甲和利器，当你每遇到破解不开的难事时，当四周的道路都被堵塞，无处可逃时，当意想不到的危险和不测突然降临时，请你打开这本书。请你从这本书中寻找智慧，汲取力量，找到护身铠甲，应对之策。那一刻，会有一位老者、长者，紧紧地站在你的身边，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我呀。

念珠开始捻动和团转了。一百零八又一百零八，在我的手指上周而复始，作无穷游。

第二颗念珠，有一座圣山名字叫须弥。在远处，遥远的不可知的远处，地与天相接的地方，七山七海之间，有一座高山。山峥嵘万状，高可摩天。云雾在山间缭绕，祥云阵阵，瑞气千重。

这山叫须弥山，又叫妙高山。山的东面用白银铺就，山的北面用黄金铺就，山的西面装扮着水晶石，山的南面装扮着青玻璃。佛家说：四宝所成曰妙，出过中山曰高，所以这须弥山又叫妙高山。

佛家将茫茫衰宇叫“三千大千世界”。它想象那以须弥山为中心，同一日月照临的四天下是一个小世界，综合这一千个小世界构成一个小千世界，综合一千个小千世界构成一个中天世界，综合一千个中天世界构成一个大千世界。

佛教认为这大千世界，广漠宇宙，是一佛之“化境”。高僧玄奘说：“故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境也！”

这须弥山在世界的何处？它是人们想象的产物，还是曾经一个真实的存在？也许它是虚构的，是远古人类那无限丰富的想象力的产物，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生出的幻觉。这些我们都不知道。甚至当代人认为，这大千世界并不仅仅指的是我们的小小的地球，和那如蝼蚁如草芥一样的人类，而是对天体运行中浩瀚的银河系的概括。而这些，就我们目前的智力和知识，还不能肯定或否定。

然而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心中有即有，心中无即无。关于这个意思，佛家的偈语这样说：丘山适履皆须弥，草树清凉即菩提。这话意思是说，如果这一座山岗适宜于你脚下的鞋子的话，它就是你的须弥山；如果这山上的草木，能带给你一片清凉世界的话，它就是你的菩提树。如是如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脚下每一座平庸的山岗，它都可以是须弥山；我们身边每一棵平凡的树木，杨树、柳树、槐树、皂角树，等等等，它都可以是菩提树。

第三颗念珠。在这座山上，生长着一种神奇的树木。它叫菩提树。有的树身极其粗壮，斑驳而苍老的树身，须几个人合抱才行。树的根须顺着山势伸展，有的深深地锲入岩石之中，有的则裸露在外边。根须到处，于是又有新的树木生发。那老树的树冠，像华盖一样，威仪地庄严地笼盖一切，无风时缄默不语，静如处子，有风时则御风而舞，并生出呼啸之声。那些细小一些，年轻一些的树木，灰白色的树杆上长着疏朗的枝柯，疏朗的枝柯上则挂着椭圆形的叶子，而在叶子的遮掩处，树的枝柯之间，一束一束，开着粉红色的花——那花香气四溢。

在这须弥山中，在这菩提树下，住着佛界八万四千尊者。八万四千是一个虚数或者约数，意思是许多，无限多，多得数不胜数，宛如恒河沙数一样的多。这是佛家的一个形容词，当多到不可数计的时候，就用“八万四千”这个数目来搪塞。例如著名的佛家偈语“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一样。佛家认为，托钵僧浅浅的一钵水中，竟然有八万四千条生命。

应当有音乐。在有佛陀居住的地方，一定有仙乐阵阵。只有这音乐能即达那所有的地方，无远不届，无处不传，上至高空，下至深海，甚至抵达人们的心灵深处。这些，别的抵达方式是无法做到的。音乐抵达处，这世间所有的物什都被像使了魔咒，或者中了魔咒一样，呈现出另外的境界。瞧啊，在音乐中，一位尊者坐在菩提树上的一个鸟巢里。那鸟巢则被树柯高高的手掌，托举到云端。这尊者大约在这个鸟巢里坐了很久很久了吧，大约从洪荒第一年就开始坐定在此了吧。只见有三个鸟儿在他的光光的头顶上做窝。那是什么鸟儿，是佛家所传说的吉祥鸟吗？我们不知道！而这尊者的两肋之间，则夹着两个鸟蛋，原来他在打坐的同时，还承担着代替鸟儿孵蛋的义务。

另有一位尊者，是住在山洞里的。在这须弥山上，四方八位有着许多的这样的山洞。八万四千个吧。这位尊者，骑在一只老虎的背上。自从八万四千年前降服这只老虎以后，它就一直是他的坐骑。当这位尊者，功课完毕之后，骑着老虎在山上巡游的时候，所有的别的动物都肃立两侧，向骑虎尊者注目以礼。

还有一位尊者，在一座突兀嵯峨的岩石之巅打坐。他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双腿双盘。他像死了一样，静止了一样，像是成为这座岩石的一部分一样。他把自己与世界隔断，他关闭了这个世界通往他的所有六条道路，从而令自己达到“入定”的状态。

第四颗念珠，那么佛家所说的六条道路是什么？这六条道路分别是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耳朵，你的舌头，你的被称之为“臭皮囊”的体肤，最后再加上一个你的意念或意志。佛家把这叫“六根”。佛家说，六根门头尽是贼。在这通向你的六条道路（或者叫六个门户）的每一个门口，都有罪恶和诱惑像贼一样蹲在那里，召唤和引诱你，试图破门而入，令你堕落。所以你有必要关紧自己的门扉，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长着鼻子，但是不嗅，长着舌头，但是不发声，而你的身体也像冬眠的蛇一样不去感觉，你的意念则空灵如无物。这叫“六根清净”而与“六根清净”。放在一起说的叫“八风不动”。

风呜呜的吹着，这是大地一张一弛，一呼一吸的吐纳之气，这是天空在酝酿而生的暴风，这是那梵音阵阵所释放出来万事万物的被禁锢的灵魂。该尊者在这猛烈的风中，正襟危坐，安如泰山。佛家把这种“入定”的状态叫“八风不动”。哪八风？佛家说，八风是指东边吹来的风，西边吹来的风，南边吹来的风，北边吹来的风，以及东南风，西南风，东北风，西北风。

好大的风呀，人们说这世界的形成，就源于一场大风。没有定力的，被风吹走，重新把自己交付于流浪，有定力的，停驻下来，衣衫被掀起，挺住成风的形状。

而在须弥山的山脚下，是一汪深蓝深蓝的海水。人们叫它七山七海。一位尊者，每天黄昏，顺着须弥山那高高的不规则的石阶一步一挨走下来，直到水岸，然后找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坐下来。他将袈裟脱下来，放在岩石上，然后开始撩起海水洗他的身子。像给新生儿举行洗礼一样，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洗着，将全身洗的通红。尊者要在这洗涤中，洗掉这一天中所沾染的凡尘。洗净身子了，这只是今天这洗礼的第一道程序。接着是第二道，他盘腿坐下来，坐在石头上，亮出胸膛，把手指合成一个掌状，然后像中国功夫一样，将手掌竖起来，“啪”的一声，将胸膛劈开。胸膛劈开了，只见他将肠肠肚肚从肚子里掏出来，在海水中摆动，洗涤，那情形，像厨子在洗涤即将食用的动物肠子一样。这洗涤仍然是在清洗，清洗这一天所食用的人间烟火。接下来，是第三道程序，那就是洗心，尊者将洗涤过了的肠肠肚肚，重新装回胸膛里，按它们原来的位置摆好，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来，把心脏从胸口摘出。那心脏是鲜红鲜红的，还在高僧的手中喷喷地跳着，高僧把这心脏端详了一下，然后放在水流中，轻轻的摩娑着。“洗心革面”这个词儿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吧。尊者认为他已经将今天的心洗净了，于是将它从水中捞出，重新放回胸膛里。这一切完了以后，尊者开始按摩他的胸膛，让刚才割裂的肌肉和皮肤重新长好，直到好到完好如初，按摩才停止。

尊者呀，他试图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抵达那大觉悟之境。他就这样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功课。

而须弥山中的八万四千尊者，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功课。那情形就像这个尊者一样，只是他们抵达的途径不同，所用的修为手段不同而已。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陶醉其间。时间在他们的面前停滞不动。是谁在说，《时间开始了》。告诉你吧，时间就在那里，它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或者換言之，它的开始就是结束，它的经束就是开始。

第五颗念珠，而在那须弥山最早的山顶，一棵高大、沧桑、斑驳的菩提树下，云遮雾罩中，住着我们的至尊之尊、众神之神释迦牟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如来佛。他本来是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一个小小山国的王子。他出生的那个国家叫劫比罗伐窣堵国，而他出生的那个小小的城市叫腊代尼林。他出生的时间是五月十五日。他在出生以后就会站起来行走，就会说话。他向东、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然后回到核心，上指天，下指地，自语道：“天上地上，唯我独尊。”他的脚踏的地方，出现大莲花，又出现两条龙从地上跳到天上，向下喷水，一冷一热为太子沐浴。

他在十九岁的时候逃出皇宫，开始他苦行僧的生活。他翻越城墙后，在天亮的时候走到一片大森林里。他从仆人手里拿出刀子，割断自己的头发，他把头发交给仆人，对仆人说：“你回去吧，把它交给父王，我现在已经不是白净王子了。从今以后，我要远走高飞，要断绝一切世间无常的烦恼！”说完他又用身上的宝衣，换了一件森林中猎人身上的鹿皮。那宝衣太奢侈了，显然不符合一个苦行僧的身份。随后，他赤着双脚，背着褡裢上路，开始在五印大地天竺诸国游历，感悟和倾听上苍的旨意。

“修菩提行，起广大心，”是释迦牟尼的修行口号。

释迦牟尼削发出家的那一天是三月八日。后世的追随者们给他削发出家的那一处大森林中修筑了一座佛塔。那塔的名字叫“回驾塔”。

他有五百身，号称“菩萨五百身”。也就是说五百次出生，五百次死亡，五百次轮回，五百次转世，才修成正果，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从而抵达那须弥山最高的顶峰，从而与天地共老。

第六颗念珠，天下所有的佛门中人，都以他的光荣为光荣，都以他的姓氏为姓氏，也就是所有的沙门都自称“释”家。他的佛光照耀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大悲悯大关怀大慈爱施给每一个平凡的你我。由于他有五百个身子，所以愚钝的人们哪，也许你们此生曾看到过他的真身，只是你们肉眼凡胎浑然不觉——拄着拐杖颤巍巍迎面走来的一位白胡子老头，向你躬行以礼；田野上一朵灿烂的野花向你甜美微笑；路旁的一块石头浸泡在苦难中，缄默不语；一只被施了魔法的苍蝇绕着你的头顶，一圈一圈地飞，赶也赶不走！那也许都是有着百变身子的他呀！伟大的尊者，他有五百个身子！这五百个身子随时以不同的形象出现。

天下所有的佛门中人，都感受到了菩提光的照耀，都努力领悟那佛学经典中的每一个逗号和句号，都试图渐悟和顿悟，都积极地向上和向善，都像溺水的人儿一样挣扎着试图脱离苦海。

是的，佛陀有五百身。他有五百次轮回转世。他受过五百次的人生旅途之苦。他在冷水中浸泡，在碱水中浸泡，在苦水中浸泡，从而炼就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我们普通的凡人，在这罪恶的世界上，在这凶险的江湖里，在这以弱肉强食为法则的丛林法则下，只走过一遭，便遍体鳞伤，感慨多多！顶多，走过三遭，即往世一遭，今世一遭，来世一遭（佛家把这叫三途之苦）。而他，可怜的人那，自从那天夜半更深翻越城墙，走入森林，削发为僧以后，他走过五百次。他转生过男人，转生过女人，转生过植物，转生过动物，在最高贵的地方呆过，在最卑贱污浊的地方呆过，他的血淋淋的双脚走遍了五印大地。他沿着一条叫印度河的古老河流，走到这个大陆的西南入海口，然后对着大海痛哭了七天。他又沿着一条叫恒河的古老河流，东南行走，走到另一个入海口，同样地对着这浩淼之水，又痛苦地嚎啕大哭了七天。

在佛祖这五百次轮回转世中，他立于宏愿，愿意把这天下的苦都吃尽，将所有的人间凄凉都一网打尽，装进他肩上的褡裢里，由他一个扛着。

第七颗念珠，当他看到一个农夫在鞭挞一条耕牛的时候，农夫的每一鞭子下去，便在牛的脊梁上留下一道血印。那牛热泪滚滚，它的大大的圆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怨恨。让我来世做一头牛吧，让这鞭子抽打我一生一世，最后年迈力衰时，再把我送上屠夫的刀尖，送上滚烫的汤锅。当看到一个妓女，在青楼上凄凉地弹琴歌唱，无耻的嫖客鱼贯而入时，他说，让我来世做一回妓女，感受这世界的坠落有多深，看着这人们的罪孽有多重。当看到一根芦草在水岸沉思，如此地坚守着自己，如此地超然物外时，他说，让我来世做一根沉思的芦草，在风中自得其乐地歌唱，体会一下这生之幸福。当看到一匹种马在原野上，领着它的母马群游走时，他说，让我来世来做一匹种马吧！让我的子孙布满这整个的草原。

他就这样地走着，走了五百次轮回，在每一棵菩提树下完成他的涅槃和转世，然后再领取一个新的人生角色，继续行走。他把世界当成了一座炼狱，而把自己当成了一块被捶打的钢铁。

苦海无边！佛祖在这苦海中浸泡了五百次。五百次用了五百个不同的角色，面对五百次迥然不同的环境，承受这五百次不同的磨难，穿越这五百次不同的人间炼狱。最后，第五百次轮回的时候，命运把他带到一座山上。这座山就是我们的须弥山。

这时候的他，眉毛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的皱纹像那山的皱折一样。他的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走起路来咔咔叭叭，好像随时整个身体都像散架似的。他的赤着的双脚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就像穿了一双用老皮做成的鞋子。只有呀，只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洞若观火。当他的那双慈目闭合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一段行走的枯木，而当眼睛睁开一条缝时，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位智者，一位先知眼睛中那睿智的光芒。那眼睛告诉你，他知道一切的秘密——大地和天空的秘密，生与死的秘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秘密。

抵达须弥山得穿过那条蓝汪汪的，幽暗的，深不可测的，随天空中太阳的变化而随时变幻颜色的水流。那水叫忘川之水。那些急匆匆地去出生的人，那些急匆匆地去死亡的人，都得从这条河上趟过，以便把自已过去的所有记忆忘却，成为一个新的人。我们的至高无上的尊者呀，他也是从这条河上趟过的，不过他的道行深厚，他的法力无边，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忘却。于是他就带着这个五百次轮回转世的身子，趟过河去，登上了山顶。

第八颗念珠，他太累了。登到山顶的时候，他便背靠着一颗大树睡着了。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他被树上鸟儿的鸣啾声惊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这是一颗多么高大，斑驳和古老的大好树木呀，它的绿色的华盖有半亩地大小，它的粗壮的巨人般的树身上暴起条条青筋，那暴起的青筋显示着它的力量，那绿色的华盖则显示着它的雍容华贵。这是菩提树。而在他睁开眼睛时，突然感到有一团菩提光，像一只温暖无比的母性的大手一样在抚摸他的脸颊。这光一团一团的，一圈一圈的，光怪陆离，应时而变。这时候他扶着大树，欠起身子。啊吼，当这伟大的行旅者，世界的畸零人，手搭在眉上，睁着他那熠熠有光的眼睛，向东方，向光亮来的那方向望去时，他惊呆了。

只见在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那忘川之水的另一岸，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太阳神驾御着天辇，挥舞着锡杖滚滚而来。它从这水面上一掠而过，溅起阵阵涟漪。而它手中挥舞着的那根锡杖，是一根魔杖。阳光照耀着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件物什，山川河流、树木、花鸟鱼虫、朝生而暮死的蝼蚁。总之，世界的一切，此一刻，却在它那喋喋不休不休的咒语中，在辅之以魔杖的点化下，被锻成金子。

整个须弥山被锻成了金子，山上的所有的菩提树自然也被锻成了金子，而树下的这个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阳光在这一刻照亮了他的灵魂。或者说借助这阳光的照耀，这位名叫释迦牟尼的伟大行旅者，以“修菩萨行，起广大心”为行走口号的苦行僧，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的灵魂。我现在知道了，我是谁了！我是一位先知，或者说是先尊，就是上苍打发下来的一个带领人类脱离混沌蒙昧状态，脱离那万劫不复的三途之苦的圣者，我将把我的所有悟得告诉众生，我将以佛的名义，拯救众生脱离那精神的苦海，结束那万劫不复的宿命，抵达那禅的境界。我将不朽。我将与天地共老。这个世界所有有人群的地方，都将种植菩提树，都将遍洒菩提光，都将用梵音诵颂着我的名字。

第九颗念珠，这样，先尊释迦牟尼便永久地居住在须弥山上了。他是佛祖，和他比肩而坐的是诸多佛陀。佛陀之下则是诸多菩萨。菩萨之下便是主宰东西南北的四大天王，四大天王之下则是十六罗汉，十八罗汉、三百罗汉、五百罗汉、九百九十九罗汉、十万罗汉、二亿罗汉，等等以约数来计数的诸多罗汉。罗汉之下是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诸多比丘。以上所有这些，都似乎也可以用“和尚”这两个字来称谓，而再往下则是那些住家僧人，无需剃度的僧人，可以结婚生子的僧人，食肉食素，忌口或不忌口都悉听尊便的僧人，他们被称为“居士”。居士如蝼蚁如草芥，不计其数。

佛祖说了，所有的佛门中人，都是尊者，都因为你精神的高贵而高贵，所以，都是尊者，我是，你们也是！

啊，若问这须弥山在世界的那一个方位，那一处地面，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是在远处还是在近处。众生啊，你现在居住的那个地方，小小的地方，庸常的地方，没有任何神奇造化的地方，就是须弥山呀。而你家门口那颗普通的树木，抑或是杨树、抑或是柳树、抑或是榆树、抑或是常青的松柏等等，它们都可以是菩提树呀！

在佛祖出世，佛法大行于天下的那些年月，菩提光也越过世界上最高的那座山——葱岭，照耀到了山的另一边的东方。那边是中国。于是有许许多多的东方面孔的僧人们，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怀着崇高的信念，翻越葱岭，足迹踏遍五印大地，寻找他们心目中的须弥山。

最后他们寻找到圣地了吗？他们发现了须弥山这佛祖所居住的地方了吗？死在路上的人和没有死在路上的人，回到他们的东方祖邦的人和脚力所阻、终生滞留在五印大地的人，他们都说过：他们千问百询，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发现了，抵达了，他们因此而得到了一种大欢喜大解脱！

须弥山原来在每一个信众的心中！这是他们的回答。

那些道行深厚的中国僧人们说了，如果眼前的这一座山岗，能适宜于我脚下的鞋子的话，那么，它就是我的须弥山。如果这山上的草木，能带给我一片清凉世界的话，那么，它就是我的菩提树！

——这真是天才的理解，天才的悟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界上的每一座山都可以是须弥山，世界上每一棵树都可以是菩提树。

第十颗念珠，天下名山僧占净。是的，佛家说，天下所有的山，都可以是须弥山，天下所有的树木，都可以是菩提树，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是佛！

那么什么是佛呢？佛家说，佛是开悟了的众生；众生是还没有开悟，正在走在大觉悟的路途上的佛。

不过他们在论述这些奇妙的哲思的时候，不是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那些寻常话语，而是用一种高贵的文体《偈》。当香客虔诚地上一炷香，然后叩问：高僧呀，你能为我指点一下迷津，让我迷途知返吗？于是，空中传来一声偈的歌唱。

比如上面的关于须弥山和菩提树的话题，偈是这样唱的：

“丘山适履皆须弥，

草木清凉即菩提。

晨方问偈无常态，

诗来我正拈花时。”

自然，佛家还有许多的关于须弥山、关于菩提树的话题。例如有一句偈叫“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据说，中国的唐朝时期一个叫李渤的官员问一个叫智常的和尚，他说“佛经上所说的‘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这话未免太玄奇了。小小的芥子里面，怎么可以可能容纳下那么偌大的一座须弥山呢？这话于常理不通！”智常和尚笑一笑说：“官家平日总是自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奇怪，我看你的头颅只有一粒椰子那么大，怎么可以装得下五车书呢？”官员听了，羞愧而归。

佛家还有一句偈，叫“日日是好日”，意思说是境由心造，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宋朝有个和尚，叫慧开的将这句偈又扩展一下，说明一下，唱成四句偈：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十一颗念珠，他八十岁了，他想走了，他明白该是告别的时刻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耗尽，灯枯油干，因为肉身凡胎是不可靠的。既然不能长住，那么不妨就此结束。于是双脚把他带入一片大森林中。他觉得这片大森林有些熟悉，仿佛梦境中出现过。后来他明白了，这正是迦毗罗卫城外的森林，即他故乡的森林，他当年逃出城来，在这里剃度和从此踏上苦行僧道路的地方。他于是深深为之感慨。

穿越森林，他来到一个叫拘尸那迦的小小地方，沐浴之后，在两根菩提树中间安置了绳床，然后像初生儿躺进摇篮里一样，侧身而卧，闭上眼睛。

“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将涅槃！”佛祖平静地说，这是公元前545年5月的一个月圆之夜。

但即使是这平静的声音，也如雷鸣，瞬间传得很远，惊动了整个世界。弟子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颂诵着“如来寂灭，世界空虚，当集法藏，用报佛恩”的偈语，聚拢到他的身边。

火塔搭起来了，里面堆满了木柴，木柴上淋满了酥油。它搭成一个塔的形状，那塔的顶端，释迦牟尼以圆寂时的姿态横卧在那里。头向北而卧，神态安详，一领黄金袈裟覆盖全身，仅露出头和脚。那头已枯瘦苍老到如同一具骷髅，那两只大脚，齐刷刷地并在一起，那是一双走千山、涉万水的大脚呀！

火点燃了，印度洋的季风呼啸着吹来，恒河在远处深重的叹息，人们拍打着痛苦的胸膛，眼泪像河水一样奔流。而那悲痛的心情后来逐渐为理智所取代，痛苦的嚎叫变成诵经的节奏。当一个信众脱下自身华丽的衣服，扔向火塔，以冀令它更旺的燃烧时，所有的在场的人都效仿着，于是火势更猛了。

火逐渐地熄灭了，灰烬处只剩下佛骨舍利，人们纷纷地趋上前去抢夺，其中，有八个国家的国王得到了它们。

后来，人们在佛祖圆寂的地方建立了一座大精舍，也就是佛寺。大精舍中有佛祖涅槃的图像。佛祖向北而卧，修长的身体躺在一片树林的中央。一群哀悼者围在他的身边，痛苦万状。菩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地上的野花枯萎了，树上的鸟儿不再鸣叫。

第十二颗念珠，佛陀圆寂二百年后，孔雀王朝统一了五印大地。孔雀王朝的缔造者、伟大的阿育王来到这里，他在这里修建了一座佛塔，塔高二百余尺，塔前建有石柱，以记如来涅槃之事。并在这里立下宏誓，要将印度国建成佛国，要将佛教奉成国教，要让释迦牟尼的光芒照亮这一块浑沌大陆。

公元前三世纪，印度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相对统一的王朝——孔雀王朝。王朝的缔造者就是阿育王。年轻的阿育王崇尚武力，战功显赫。那时候在这块根据地理位置被叫成东天竺、西天竺、南天竺、北天竺、中天竺（法显和尚这样称谓它们），或被叫成东印度、西印度、南印度、北印度、中印度（玄奘和尚这样称谓它们）的大陆，有据说八十六个邦国，互相征战，血流飘杵，那个时期，那种情形，也恰好正如中国境内群雄割据，诸侯争霸，邦国林立的春秋战国时期的情形一样。

根据阿育王留下的碑文记载，他的回心转意源于一场极为残酷的征战。在征战中，十多万人被屠杀殆尽，更多的人则死于饥饿。痛苦折磨着阿育王，战死的游魂野鬼纠缠着阿育王，望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阿育王的内心充满了悔恨，他决心皈依佛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育王向全国发出了诏书，宣布释迦牟尼先知所创建的佛教为国家宗教，宣布这个月亮女神照耀下的国家为佛国。阿育王在佛祖生活过的地方修建了84000座佛塔，在不计其数的石柱上刻上法令，教导百姓遵纪守法，恪守佛教教律。

第十三颗念珠，又一千二百年后，大唐高僧玄奘来到这里，佛塔还在，只是塔基有些陷斜，石柱还在，石柱顶端有四只狮子，目光威严，警觉地注视着这世界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狮子有着大张的嘴巴，坚硬的长满棕毛的胸脯，粗壮的柱子般的双腿和张开的利爪。公元1950年，今天的印度国结束殖民统治，重新立国时，这枚狮子四面像柱头被定为印度国的国徽。

但是那颗菩提树，佛陀圆寂时用来系吊床的菩提树，已经枯萎了，快要死亡了。这个西行求法的中国大唐和尚玄奘看到，信徒们赶来三千头奶牛，正在用奶牛的乳汁来浇灌这枯萎的树木。他看到，在浇灌中，菩提树的树身在哆嗦，树柯开始婆娑，叶片开始茂盛，菩提花开始开放。

那时小乘佛教已经在佛教的发生地日渐衰落，而大乘佛教正蓬勃兴起。看到这奇异的一幕，这个中国和尚突然明白了，这是一种昭示，佛祖的昭示，佛教的一个新阶段开始了——大乘将大行天下，将在喜马拉雅山东南面一个名叫中国的国家大放光华。

“请发大慈悲之心，佑护吾国吾民吧！至尊之尊，众神之神，我们的佛陀！”玄奘举手行礼，在这菩提树前长久地躬立，双泪迸流。

那菩提树下圆寂的是释迦牟尼的本生身子，也就是真身，亦就是那个肉身凡胎的出走者白净王子的身子——这是佛祖五百身的第一身！此后，我们知道，五百次出生五百次死亡，五百次轮回五百次转世之后，他将修成与天地共老的不老之身，将永远地居住在那须弥山上去了。就像我们开头看到的情况一样。

第十四颗念珠，那阿育王，他在这广阔的五印大地上，他的孔雀王朝管辖的所有地域，起精舍，建伽蓝，修佛塔，弘扬佛法。记载说他亲自督造的寺院就有84000座之多，而树立那被后世称为“阿育王的石柱”刻着佛教戒律的柱子，则遍布全国各地，不计其数。

这是国家行为。阿育王决心把他的国家和人民从混沌蒙昧状态下带出来，让它成为一个佛国，让佛教成为国家宗教。伟大的先知释迦牟尼在在创立佛教二百年后，昔日的民间自发行为终于成为国家行为，得到体制的认可和君王强有力的支持。

第十五颗念珠，中天高挂半钩月，曾照洪荒第一年。

释迦牟尼的光辉，或者说佛的光辉，照耀在这块古印度文明板块，照耀在自喜马拉雅山西麓直至印度洋岸边这辽阔的土地，照耀着这印度河与恒河流经的所有的地方。干渴的土地吸吮着智慧的乳汁，浸泡在一种大喜悦中，大地上的一切在迅速地成长。

在佛教的创世纪之前，这块土地是混沌的，是面目不清的，是为无边无际的黑暗所遮掩着的。这块土地瘴气弥漫，毒蛇猛兽四处横行，大象踩着巨掌，从城市的街心大摇大摆地走过。人们则目光呆滞，表情麻木，褐色的脸颊布满愚蠢，贫乏的大脑等待开悟。这时一种崇高的东西出现了，一束智慧之光闪电般的照亮大地，一场智慧的甘霖从天空洒向嗷嗷待哺的土地。在那令人沉醉的梵音之中，在僧众们用那喉音有些含混的诵读，诵读这名叫《吠陀》、名叫《奥气书》的贝叶经典中，一切都开始有了灵性，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一切都开始服从于规律和秩序。

是的，大地，河流，高大的树木，冰冷的石头，一切都在这梵音中，仿佛被施了魔法。大象开始服从于约束，载着华丽的坐帐从街头舞蹈而过，坐帐里的乘者在高高的半空，随着这大象脚步的颠簸而扭动腰肢。毒蛇变成耍蛇人手中的傀儡，在耍蛇人的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的游走间，它被装在耍蛇人的褡裢里，而一旦有音乐从竹笛中吹出，它便钻出褡裢，开始翩翩起舞。

第十六颗念珠。当亚细亚先知释迦牟尼，正赤着双足，在东方大地行走的时候，世界的另一端，另一翼，在欧罗巴大陆，在一个以美神雅典娜而命名的城市里，一位伟大的西方哲学家出世，他望着东方，望着那佛陀行走的背影说：哪一条路更好，唯有神知道。

他叫苏格拉底。是的，哪一条路更好呢？唯有神知道。在释迦牟尼数百年之后，另一位先知，一位叫耶稣的欧罗巴人出世。而在耶稣数百年之后，另一位先知，一位名叫穆罕默德的阿拉伯人，正穿过沉沉黑暗，向人类走来。基督教将诞生，伊斯兰教将诞生，它们连同这佛教一起，形成这世界的三极。

人类的一部分人将上帝叫做佛陀，而另一部分人则把上帝叫做耶和华，第三部分人则把上帝叫做安拉。这些人都是幸福的人，被阳光照耀的人，被爱和善包围的人，原因是因为他们有信仰。

当人们在一起谈论神明的时候，天使飞来了，包围着他们；当人们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世间琐事的时候，魔鬼飞来了，包围了他们。

但是上帝只有一个，他站在天堂的高处，以大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人间，他无所不知，但是他又缄默不语。他只打发那些满嘴酒气，说着胡话，喜欢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流浪的人，借这些人的嘴发出他的神喻。

那第一个承载这个神圣义务的人也许叫琐罗亚斯德，他是伊朗先知，他创建的那个教后来叫拜火教。琐罗亚斯德令后世一个叫尼采的德国疯子着迷，这个尼采写作了一本书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即是琐罗亚斯德。尼采创建了一个哲学，这个哲学叫超人哲学，告诉人你可以无限膨胀，告诉人你如果远离凡尘，躲进洞穴，躲进深山高岗，与野兽为伍，与鹰鹫为伍，与无限的孤独为伍，你将变得精神强大，你将成为精神的王者，你将成为世界的征服者和主宰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或者说尼采的超人哲学，直接地孕育了另一个德国人，这就是那个转动着地球仪，张开双臂，咆哮着“我要把地球一口吞掉”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肇始者，全人类共同的敌人和罪人希特勒。希特勒从那遥远的、两千多年前那股古老哲学的水流中，饮用了它其中有毒的部分。

第十七颗念珠，另一位先知，人们叫他以赛亚先知。基督教神学家们根据《圣经》里所能挖掘出的一星半点资料，推测说，他当先知有五六十年之久，他可能是犹太王族，父亲是亚摩斯，而亚摩斯是乌西雅王的堂兄弟。

《圣经》这本基督教奉为至高经典的经典，它无疑是一个结集，它把长达八百年，甚至一千年的这一时间段中出现过的那些先知们的种种预言，种种神喻，集束整理出来，以耶稣的名义，编成这么一部经典。而《以赛亚书》或者叫《以赛亚神喻》构成这部经典的最重要和最文藻灿然的华章之一。

遥想，当基督耶稣赤着双脚，披着长袍，在欧罗巴大地上游荡的时侯，在耶路撒冷城宣喻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的经卷，当是《以赛亚书》，或叫《以赛亚神喻》。

以赛亚如果是个真实的人的话，他生活的年代，当是在公元纪元前七世纪和八世纪之间。叫人诧异的是在《以赛亚书》中，后面一些章节，则记载了公元纪元开始前二百年的一些事情，神学家们推测说，这是后人伪托的，是假借以赛亚之名续写的。这个以赛亚大约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所以《圣经》里的这一部分章节，被叫做《以赛亚第二书》

有意思的是，以欧洲为主要传播区域的基督教，被罗马帝国奉为国家宗教的基督教，它的最初的昭示者却是一个犹太人，它的发祥之地却在耶路撒冷。

其实，基督教的源头，伊斯兰教的源头，都来源于更早的一个教，它叫犹太教。这个如今被称为“中东”的地区，是人类定居文明的最早的发祥地，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是人类定居文明最早的摇篮，接着两河文明之后，即是叙利亚文明、犹太文明，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方，中华文明板块已经开始行走，古印度文明板块也已开始行走，而那时的美洲和非洲，还处在一片蛮荒与混沌中。接着才是古希腊文化板块，古罗马文明板块。时间开始了，人类的觉醒期到来了。

先知以赛亚后来是如何死的呢？神学家们告诉我们以赛亚被装进空心的树干锯成两段而死。大约，人们对这个满嘴喷着酒气，整日胡言乱语，像个行吟诗人一样游走于城镇和乡间的人物，既讨厌又惧怕，于是把他装进一棵空心树里，这样，人们心安理得地将他拦腰锯断。人们自我欺骗说，这不是在杀人，而是在从事一项伐木的工作。

基督教正是从犹太教中剥离出来的。当一代一代的先知，在宣喻那上帝的教谕时，他们截取那古老教义中那些重要的部分、主要的部分、能够理解的部分，对眼前的世界解释有所帮助的部分，为我所用。于是，一股宏大的宗教潮流出现了，一群狂热的信徒出现了，而一位标志性的人物，那个先知耶稣的诞生与死亡，宣告这一座恢宏精神大厦的建成。

第十八颗念珠，伊斯兰教这座精神大厦的建成，比前者大约又晚了数百年。公元610年安拉在吉祥之夜，命天使吉卜利勒向一位叫穆罕默德的伊朗腼腆青年，牧羊人开始启示，这个启示过程，直到632年穆罕默德逝世。

这样，伊朗先知穆罕默德开始拄着拐杖，穿着长袍，包着头巾，赤着双手，在阿拉伯世界布道。

“万物非主，唯有安拉”这句口号，是他响亮地喊出，并迅速地传遍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情形，令我们想起佛教的伟大缔造者，佛尊释迦牟尼出世时那句掷地有声的宣喻：“天上地上，唯我独尊！”

“在这万籁俱寂的高贵的夜晚，以西奈山盟誓，以无花果盟誓。人们哪，你们要信你们的主。万物非主，唯有安拉。那些不忌斋戒，不做礼拜，不敬安拉的人们哪，你们有你们的命运，而我，有我的命运！”

穆罕默德如是说。一部名曰《古兰经》经典，记录了这些话。

穆罕默德还对遥远的中国，那一个古老东方文明板块，遥致敬意，他以手加额，手指太阳升起的东方，对信徒们说：“学问即便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穆罕默德把他所创立的教派叫“伊斯兰教”。“伊斯兰”一词在阿拉伯语种中原意为“顺从”。而伊斯兰教的传世经典是《古兰经》，或被译为“可兰经”。

穆罕默德并不认为他的宗教较之基督教晚一些，从而处于下风。他说，伊斯兰教的教义中，汲取了基督教中的精华的部分，又剔除了基督教中那些被歪曲，被做世俗解释，以及被从原始宗教中所剔除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伊斯兰教是在恢复犹太教的原始面目，和原始解释。他创立的这个教派才是可靠的，正宗的，具有唯一性的。

这样，这个飓风般形成的宗教，占据着世界的要冲，迅速地一日三丈地成长起来，拥有数目庞大的信众，占据着这流着石油，流着蜜汁的世界高地。

第十九颗念珠，那是圣城耶路撒冷，和平之城，血光之城，暮色之城，那是众神泪落如雨的地方，那是天使失声恸哭的地方。

那大约是人类建立的最早的城郭之一了。那冰冷的，缄默的，公元前10世纪的石头上面有多少马刀砍过，多少马蹄踏过，多少鲜血淋过，多少寡妇和婴儿的泪水洒过。

耶路撒冷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发源地和圣地。

那里有一道著名的哭墙，一年一年，当年被大卫王永远逐出的以色列人的后裔们，来到这面墙前，向壁而哭，哭声惊天动地。他们向神祗哭诉数千年之长，数万里之遥的颠沛流离之苦。

基督教教众来到这里，在圣墓教堂朝拜，根据基督教《圣经》记载，这里是耶稣受难，耶稣埋葬，耶稣复活，耶稣升天的地方。

当耶稣被捆上十字架处死，当所有的男人们，包括追随他的十三信徒都抛弃他了以后，有一个女人始终不离不弃，守着他的圣体，这个女人就是妓女抹大拉。夜半更深在守灵中，疲惫的抹大拉眼皮只稍微地眨了一下，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那片裹尸布还在一个角落里，只是耶稣的圣体已经不见了。于是她挥舞着裹尸布，冲出地堡。她看见太阳升起来了，像一个大车轮子停驻在东方地平线上，我主耶稣复活了，他赤着双脚，披着长袍，拄着拐杖，身披一身霞光，正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的身后，留着一串带血的脚印。

裹过耶稣的那块裹尸布，或者说妓女抹大拉挥舞过的那块裹尸布，现在珍藏在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里。

由于她不离不弃，由于她忠诚无比，所以她目睹了圣迹的出现，她看见了耶稣复活时的情景。于是她挥舞着裹尺布，一路跑去，把耶稣复活的消息告诉给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所以基督教徒奉耶路撒冷为他们的圣地。

所以欧罗巴人说，耶路撒冷为欧洲的心脏，这个心脏奇异地长在身体之外。

而对于伊斯兰教的教徒来说，耶路撒冷的圣殿，耶路撒冷的阿克萨清真寺，则是伊斯兰教的圣殿。

每年每年，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来这里朝觐。

他们磕着长头，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怀着对安拉的一颗赤诚的心，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每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男人，他一生最少要去一次耶路撒冷圣殿朝觐。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上，不为瑾现，只为感觉你的温暖！”头上蒙着头巾的男人们，用嘶哑的声音，这样吟唱道。

阿拉伯世界的一些居民，按照先知穆罕默德的神谕，手指指处，走向东方，走向中国。他们最初走的是旱路，即穿越丝绸之路，到达西域，然后再经过几代人的辗转跋涉，抵达世界的东方首都长安。这一部人叫西域回回，或者叫昆仑回回。当丝绸之路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北宋，西夏）堵塞时，而人类的大航海时代来临时，于是他们从伊拉克海岸，坐船渡海，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叫泉州的地方登陆，从泉州到苏州，再到南京，最后在开封、洛阳集结，继而开花一样洒向中国全境，这一部分阿拉伯人叫“海上回回”或“南番回回”。

这些遥远的迁徙者，他们每一个人活完一生，行将死去时候，都要手指着西地平线，太阳落山处，指着那遥远的天之涯、海之角的耶路撒冷，对身边的哀恸的亲人说：“咱们回吧，回家乡，回耶路撒冷！而我，先回去了！”

所以在中国，他们自称回族，他们的教为伊斯兰教的一个分支，叫“回教”。

而中国大西北地面的回族，又称东干族。大路上，他们走过来了，当地人问：朋友呀，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这些大路上行走的人将手向东一指：“东岸子！”意思是说是从东边来的。于是当地人逮这个音，将他们叫成东干族。这个历史事实告诉我们一个信息，他们是在大航海时代，从中国泉州登陆的阿拉伯人，是海上回回。

耶路撒冷呀，这天使哭泣的地方，这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三块大陆的黄金界石，一位行吟诗人，抱着六弦琴，来到这里，对着这座和平之城，血色之城，暮光之城，他泪飞如雨，动人地吟唱道：

上帝给了世界十分美丽，

九分给了耶路撒冷，

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的其他地方；

上帝给了世界十分哀愁，

九分给了耶路撒冷，

剩下的一分给了世界的其他人!

第二十颗念珠。有些先知顶着一头零乱的头发，灰塌塌的脸上沾满油泥，眼角屎堆满了眼角，仿佛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那脸据说只有过河时才顺便撩起水来抹一把。胡茬子乱长着。一件生满了虱子的短皮毛大氅，胡乱地裹住上身，当他行走途中饥饿时，会将手伸向皮毛里，顺便摸一只虱子，填进嘴里，“咯叭”一声响，像吃一颗黄豆一样。他的裤子或短裙挂在裆上，仿佛会随时掉下来，但是永远不会掉下来，那裤腿或裙角已经磨得褴褛不堪了，吊在半腿上。他的脚上和手上的指甲，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剪过的了，很长很长，指甲缝里钻满了垢甲。

他行走间通常会带一个酒壶，这酒壶大约是偷来的，来自一个农舍，或者是捡来的，来自一个刚刚熄灭了的古战场的一名士兵的尸体上。这让他常常处在半醒半醉中。他的话言零乱，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时总是举目望天，好像天上有什么风景值得他去看似的，好像在琢磨哪一块云彩会下雨似的。他的话语十分的奇怪，村庄的本分的男人一般都不去搭理他，村庄的女人们中有些好心的，会背过家人，偷偷地给他的手中塞一块奶饹，或给他已经空了的酒壶里灌一壶骆驼奶做的酒，或马奶做的酒。

当他的那些朝天空或地上吐出的唾沫突然变成恶毒的咒语或吉祥的预言时，当在他的喃喃咒语中山岗突然塌陷、河水突然断流，或他所预言的某一件事情突然在第二天应验时，人们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位先知。农妇们站在家门口，叹息说，昨天从大路上走过，从我家门口走过的那位流浪者，竟然是一位先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他们试图寻找，可是已经找不到他了。他的消失和出现都一样地突然。世界很大，双脚又把他带到了另外的地方。

第二十一颗念珠，有些先知则是另外的样子的。他们有着高贵的举止，他们光洁的前额仿佛永远顶着一团移动的亮光。他们的眼睛坚毅，果敢，好像负有某种特殊使命的天外来客，他们的胡须是整齐的，每天早晨起来一定要梳理一番，而在行走的途中又不断地用手来捋它。他们头戴头巾，身穿黑色的袍子，那黑色的袍子从绿色的田野或褐色的山岗走过时，脚步坚定，有力，从容不迫，只有大人物才这样走路的呀！人们发出惊叹。当他们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他们即将驾临的消息，已经通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一张又一张人们的口，众口滔滔，传递过来了。人们念叨着他的名字，充满敬畏之感，他的名字在这一段时间会不停地敲击着人们的耳膜。而当他离去之后，他会作为传说，那名字和那事迹还会长久地挂在人们的嘴边。

这个世界是需要奇迹的，而他就是奇迹。

他会宣谕，把上帝的忠告告诉给每一个人。在人们的眼中，他就是上帝的神灵附身。上帝借这个附身传达出他的神谕。门徒则坚定地认为这传达出的声音即是上帝的声音。

人们会询问他许多事情，小到今年的秋庄稼如何，霜冻会在哪一天开始，丢失的毛驴应该在那个方向去寻找，天空昨夜有一颗扫帚星划过是怎么回事。大到战争的谁胜谁负，国王的命运，世界的中心在哪里，世界的尽头在哪里这样大而无当的问题，小到我们上面说到的家长里短，人们都希望得到他睿智的回答。

他会回答的，不过他的回答是先知般的回答，模棱两可，不着边际，似是而非，含糊其词。你大约听不明白的，你只有经历过以后才会明白。中国人把这叫《过而知之》。

有时候，人们会提一个愚蠢的问题。人们说：“先知哦，显一桩奇迹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看吧，请万能的慈悲的上帝展现一下他的真容吧！”听到这话，先知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会说：愚枉的人们哪，难道你们不知道，上帝钟爱他的每一个孩子，他无时无刻不与你们同在。请将你的手贴在左胸，此一刻，他就在你们心中呀！

这位云游者，布道者，上帝意志的宣谕者，他在路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时，还会撩起衣袖，伸出手来，抚摸每一个孩子的头顶，为他们祈福。那些病人接受他的抚慰而会暂时地减轻病楚，那些麻风病人接受他手指的触摸之后会消除部分的自卑感，而那些垂死的人在他“上帝与我们同在”的祷告声中，会安详地离去。

在先知们走过的地方，宣谕过的地方，人们会建起教堂。那教堂的钟声会定期的响起。那钟声嗡嗡嗡嗡的流满暖意，仿佛神的声音。在钟声中，人们会说，六神无主的时代结束了，我们现在有了神的佑护、神的悲悯和神的赋予我们的责任。我们是上帝的孩子。

第二十二颗念珠，除了上面那两种类型以外，还有第三种类型的先知。他们诞生在城市里，混迹在市井中，他们一生都在这像猪圈一样的城市的四面城墙中渡过。但是他们是先知。大隐隐于市。他们的脚步懒于去丈量城墙以外的道路。但是他们此生一直在行走，从未停歇，那是思想在行走，视通万里，心驰八荒。

他们出身卑微，没有显赫的家世可资炫耀，他们家境平常，没有多余的闲钱来用作人生投资。他们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长大，在一眼喷泉或一钵夹竹桃下长大，突然有一天成长为巨人。雅典城中的一个叫苏格拉底的雕刻匠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他被公认为西方社会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或者叫平民知识分子，或者如现在的人们所说的那种“公知”。

苏格拉底出生在希腊雅典一个普通公民的家庭，其父是雕刻匠，母亲是助产妇。见过他的人说他有着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凸起的眼睛，矮小的身材，容貌平凡，语言朴实。说他一生都过着艰苦的生活，无论严寒酷暑，他都穿着一件普通的单衣，经常不穿鞋，对吃饭也不讲究，有一口吃食，能填饱肚子就行。

苏格拉底30多岁时做了一名不计报酬、也不设馆的社会道德教师。他说，他的母亲是一位助产士，而他，要做雅典青年思想的助产士。他把自己看作是神赐给雅典人的一个礼物，一个使者。

雅典这座为纪念美神雅典娜而建的城市，也许是欧罗巴大陆最初的城市。城市有城墙，有花园，有喷泉，有市议会，有街头游荡的妓女，有市井中游手好闲的少年，总之，现代城市所应当具有的一切，它都应有尽有。当然，它还有伟大的思想家，即被称为西方古典哲学的奠基者的苏格拉底，以及他的学生柏拉图，以及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他们被尊称为“古希腊三贤”。

欧罗巴文明一般被认为有两个源头，一个是来自宗教的源头，即最初的犹太教和后来从犹太教中剥离出的基督教，一个即是从苏格拉底开始的希腊古典哲学。两条牛奶河交汇，灌溉着这片丰饶大陆。或者换言之说，一棵大树长出两个树杈，然后在顶上形成遮天蔽日的华盖。

后世的意大利诗人《神曲》的作者但丁，这被称为旧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新世纪的第一位诗人者，曾经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他在天堂的最高一层，曾经看到过这“古希腊三贤”。

我看见了熟悉各种技艺的人们。

在哲学家的圈子里，

带着我的钦佩和崇拜。

我看见了柏拉图，也看见了苏格拉底，

而他，亚里士多德，

他就站在离柏拉图旁边最近的位置。

但是又有人告诉我们说，诗人但丁，不是在天堂的最高一层，而是在地狱的最低一层，看见我们的“古希腊三贤”的。是不是这样呢？这里暂且留下我们的疑问。

四十岁左右的时候，苏格拉底这个平民哲学家，成为了雅典的远近闻名的人物。全雅典城的人们举行投票，要选出一个雅典城最有智慧的人，结果，这顶桂冠落在了苏格拉底头上。这期间，他曾三次当兵，参加过战争，他还做过雅典法庭的公民陪审员。他是一位雄辩家。他的滔滔不绝的口才来源于其深邃的思想，和对民主制度的坚信和坚守。而他的轶闻趣事充斥坊间。

在雅典恢复奴隶主民主制后，苏格拉底被控，以蔑视传统宗教、引进新神、败坏青年和反对民主等罪名被判处死刑。他饮下毒酒而死，终年70岁（苏格拉底前469---前399）。

死囚牢中，苏格拉底对这个手里捧着毒酒杯的人问道：“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行？怎样才能帮助你体面地完成这个任务？”

那个人说：“你喝下这杯毒酒后，只要不停地在这里走，如果感到两腿逐渐沉重起来，而且越来越重，于是你就躺下来，这表明毒药已经生效了。”

苏格拉底说：“好，我又长了一样知识。我最大的智慧就是承认自己无知--------世界上很多知识我都不知道！”说完，他在牢房里开始踱步，感到自己两腿发麻，便躺了下来。

送酒的行刑者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身体，觉得已经没有热气了，他可以向上峰去报告行刑圆满结束了。谁知，突然，苏格拉底又睁开眼，喃喃地说：“狱卒，你过来，我欠了XXXXX一只鸡，记得替我还上这笔债！”说完，这位伟大哲学家合上双眼，安静地离开人世。

据说苏格拉底在被行刑前，他的雅典城的学生曾经挖了一条地道，直通他的牢房。追随者们从地道口钻出来，拽着苏格拉底的手，希望他逃离。很难说吧，当局似乎也希望以这样的喜剧形式结局。但是苏格拉底坚持不走。他要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他渴望以这样的形式来完成自己。

据说，当苏格拉底坐牢时，听见隔壁牢房里有个新来的犯人在哼歌。那是一首新歌，他从来没有听过。他请求那个犯人教他。监狱里的人都知道苏格拉底是死囚，行刑日期迫近。听了他的请求，唱歌的囚犯很吃惊：’你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处决吗？”

“死，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新歌呢？”

“这样我死的时候就多了首歌了！”

苏格拉底之死是西方文化史上意义深远的事件，那死亡的烈焰照亮了西方后世几千年的天空，直至今日。仿佛一则寓言，一个谜，他策划了自己的死亡方式，以一场浩大的审判，以法律正义的名义判处自己的死刑。把自己生命的余烬凝成一个死亡之谜。给后世留下一道人文学科的“哥德巴赫猜想”。

“那一条道路更好，唯有神知道！”大智者苏格拉底站在两千四百年前那个人类的三岔路口，这样说。语气神秘、庄严，狡黠，甚至乎还带有一丁半点的邪恶――恶魔般的邪恶。

而在苏格拉底说这话的时候，那个东方世界思想界的神，一个名叫孔子的精神的王者，已经完成他的布道，从而留给后世无限大的想象空间，然后悄然离世。

苏格拉底被称为西方的孔子，孔子则被称为东方的苏格拉底。

那真是一个光荣的世纪，先贤辈出的世纪，人类这棵大树枝叶婆娑，纷纷结出丰硕果实的世纪。

第二十三颗念珠。在佛祖释迦牟尼赤裸着双足，沿着印度河上下，沿着恒河上下，在五印大地上布道，以“修菩提行，起广大心”为行走口号，传播他的佛教理想的时候；当在欧罗巴的雅典城中，平民哲学家苏格拉底，在议会大厅滔滔不绝，以雄狮般的雄辩和舌辩，宣传着他的民主、自由、正义的民粹思想时，在遥远的东方大陆，这个被人类学家称为中华文明板块的地方，那时候，也进入了一个星斗灿烂，先知们辈出的时代，人们把那个时代叫作“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

一个鲁国的十七岁的少年，他的母亲死了。他把母亲的灵柩停在城外，然后跪在灵柩前痛哭。就这样哭了半个月，他的哭声惊动了这个不大的诸侯国中的所有的人，大家都围观起来，问他为什么哭，并且哭得这样楚楚可怜。

原来，这位青年三岁的时候，父亲死了。他的父亲是一名鲁国的小官吏。那时他还少不更事，不知道父亲埋在了哪里，而如今母亲死了，这位青年希望将母亲埋到父亲的身边去。“谁能告诉我，父亲的坟墓在哪里？”这位青年跪着问。这个发生在两千五百多年前鲁国都城曲阜街头的情景，大约像我们今天偶尔在城市街头见到的那种“卖身求父”的情景一样。

这位青年叫丘，姓孔。他的相貌怪异极了，头顶上中间凸起，四面凹起，活像一座丘陵，所以人们叫他“丘”。地理学家告诉我们，中华帝国的地貌特征，西高东低，共分三级，第一级是青藏高原，第二级是鄂尔多斯台地，这第三级，就叫东南丘陵。这个孩子就出生在东南丘陵地带。当然，不是因为他出生在丘陵地带，所以叫“丘”，而是他的额头确实长得像一座东南丘陵。

他还长着两颗大板牙。不久以后他将成为天下尽知的人物。当孔丘穿着破旧的袍子，乘着吱吱哑哑的牛车，带着他的弟子、贤人周游列国，传经布道时，他的这个丘陵一般的头颅，大板牙，长长的满脸胡须的形象，便广为人知，便被定格到一直到我们叙事的今天。

孔丘是和释迦牟尼是同时代的人。他则比苏格拉底要早一些。他死去10年后，那个西方的孔子——苏格拉底降生。

鲁国城外，这位十七岁青年的哭声终于得到了回应。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人走出来说，他知道孩子的父亲埋在哪里，当年出殡时，他就是抬棺材的人之一。这样，仍然由这个人，再加上几个人抬棺木，孔丘的母亲的灵柩，被埋在了他父亲的身边。七七四十九天守完孝，这孩子从坟头上站起说：我无牵无挂了，我长大了，我要行走，这行走从坟头前开始。

又有一种说法，他在坟头上守了三年，搭个茅棚守在那里，按照周礼的要求，这叫尽孝、守陵。三年后回到曲阜城，最先的时候，混迹在这个小王朝的官场上。鲁国是一个小国，是那大名鼎鼎的周王朝开国功臣周公旦的分封之地。周公旦在这里做过一段分封王后，然后把位置交给儿子，自已则应召去洛阳平叛。继而前往沣镐二京，去为周王朝制定周制周仪周礼周乐。所以中国人三千年来沿袭下来的这种礼制制度，源于周公。所以孔老夫子认为，作为鲁国人，他在面临“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乱世时代，理所当然地具有“克己复礼”的人生使命。

这样孔丘开始周游列国，宣传他的政治理想。他的政治理想其实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前面提到的“克己复礼”。从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开始的这个东方文明板块，行进到孔子的年代时，已经有两千五百年之久了。轩辕黄帝叫人们从树下走下来，从洞穴里走出来，有顶的房子叫“榭”，不带顶的则叫“台”。轩辕黄帝叫他的妻子嫘祖用蚕丝织成衣服，让人们脱下身上的兽皮，叫人们不要光着身子，叫人们知道害羞。轩辕黄帝让他的史官仓颉造字，于是这世界有了文字。轩辕黄帝又让他的粮食官仓颉造酒，于是酒气冲天，弥漫了后世几千年。轩辕黄帝又让他的乐师造出五律，于是有了音乐。轩辕黄帝在与蚩尤逐鹿大战时，面对大雾弥漫，遮天蔽日，又让风后造出指南车。

第二十四颗念珠。黄帝部落的游猎，最初当在西北黄土高原地面，也就是今齐人们所说的黄河中游偏上一点的地区。黄河在进入晋陕峡谷前，有个“几”字形的大弯，那里有个县，叫神木，神木境内有一座山，叫石峁。考掘发现，这大约是黄帝部落当时所筑的城池，中华文明板块所筑的第一座城池。城池中有城墙，城中有主体建筑，原始宗教的祭祀场所，房屋和窑洞，石砌的墙壁，象征城市公共设施的下水道。它距离现在大约有五千年，正是公孙轩辕时代。石峁城市遗址与伊拉克两河流域文明所建立的、被史学家所认为的人类定居文明建立的第一座城市，属于同一个时期。这就是说，文明是同步发展的，当那座城市在筑建时，东方的天空下，这座城市也在筑建。

轩辕黄帝死后，葬于陕北高原南部，黄河西岸一个过去叫作中部、现在叫做黄陵的县境。在一座松柏遮掩的桥山之巅。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皇帝崩，葬桥山”。桥山是陕甘分水岭——子午岭的一支支脉，子午岭则是昆仑山的一支余脉，是昆仑山这个“千山之祖，万水之源”伸向中华腹地的一支绵长伟岸山脉。

桥山之巅那圆状的土包，据说是黄帝的衣冠冢，而黄帝本人，则升天走了。黄帝在位百年，活了一百一十一岁，娶有四妃十嫔，得二十五子。他的儿子和孙子后来被分到中华大地，形成七十二个国家。黄帝升天时，百姓和臣子们恋恋不舍，拽住黄帝的一只脚，不让他走。结果黄帝还是走了。众人手中拽着的，只是黄帝的一只靴子。因此桥山顶上这圆圆的土包，号称是中华第一陵的地方，其实只是衣冠冢，埋的只是一只靴子。

后世的诗人们调侃说，黄帝丢失了一只靴子，从此中华文明的历史，就跛着脚，一瘸一瘸地前进。而在孔子时代，当人们请教圣贤孔子，问道：“黄帝固然长寿，但寿期也就是一百年出头，那么，为什么，大家都说，黄帝大寿三百年呢？”孔子答道：生而人得其利百年，死而人畏其神百年，亡而人用其教百年，三个百年相加，不就是三百年么！众人听了信服，不再争辩。

这里说的教就是道教，也就是所谓的黄老之学。传说黄帝走到甘肃泾河旁边的崆峒山，来到登天梯下面，问道广成子，从而得到“道”的启示。而到了孔子的年代，世上出了另一位与孔子齐名的高人，名叫李耳，人称老子，从而令这个中华本土的原始宗教——道教，得以确立。这样，再加上孔子以及他的弟子们所完成的儒教创立，再加上后来从印度传入的佛教，大教东流落地生根，从而三教合流，为中华文明奠定了根基。

黄帝还曾经问医于歧伯，从而有《黄帝内经》医书传世。又曾得九天玄女传授的长生不老之术。道家后来的炼丹术，各种巫术，各种耸人听闻的大预言，神神鬼鬼、虚虚实实等，大约都与此有关。

黄帝时期还发生过几次大的战争。一是与炎帝的战争，以和解作为结束，一是与蚩尤的战争，以将蚩尤部落赶入西南十万大山作为结束。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就是说的与蚩尤在河北大平原地面上的恶战。

蚩尤部落逃入西南大山，形成如今云贵川渝地面的渔猎文化现象。这地面有一种古老的剧种，叫傩戏，演出者戴着类似四川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那种面具，剧场两边柱子上的对联，一边叫“如是一席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下联叫“虽然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西南十万大山之中，村村寨寨，尤其是少数民族村寨，时常出一些能鬼能神，上刀山下火海的“蛊婆”，“巫师”之类。他们从一出生就是，仿佛上苍打发来这似的。代代有之，自那时起以至今日，绵继不绝。

前些年，人们习惯将中华民族叫成“炎黄”子孙，即黄帝与炎帝的子孙，后来西南少数民族提出异议，认为蚩尤部落也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于是媒体改称“华夏子孙”。

第二十五颗念珠。中国的史书认为，中华民族的历史，或者说中国的立国史，或者说这个东方文明板块的发祥史，从三皇五帝开始，接着是夏朝、商朝、周朝，接着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随后是秦的封建大一统，随后就是以此类推的比较明晰的碑载文化所记载的历代朝代更替，直至我们说话的今日。

三皇是谁，有诸种说法。一般公认的说法，是指上面我们所说的轩辕氏即黄帝、神农氏即炎帝，另外一位，则是比黄帝，炎帝都更早一些的伏羲氏，他叫太昊。史书还认为，这些传说中的“三皇”，大约并不是后来人们常说中的那种“皇帝”，而仅仅是某一个大的游牧部落氏族部落的首领。

另有说法则认为，三皇是指伏羲氏、 煫人氏、神农氏，而轩辕黄帝似乎要晚一些，当为五帝之首。远古传说，初民时代，没有文字记载可证，仅仅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而已。

甘肃天水人认为，伏羲氏的故乡在他们那里。甘肃泾川县人则认为，女娲的故乡（最起码是女娲的主要活动区域）在他们那里，他们在一座山上建了座王母殿，左右两边对联是“中天高挂半钩月，曾照洪荒第一年”。

正像西方神话认为人来自亚当夏娃的结合一样，东方传说认为人类最初的始祖是伏羲和女娲。

伏羲女娲交媾图被认为是中华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一对青年男女，上身赤裸，相对而视，下身则像蛇的尾巴那样交织在一起。在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白凤兰的农民画中，曾有这样的图案。后来，在新疆高昌故城唐代汉将军墓的天穹顶上，亦有这样的图案，而在近些年，在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组成的人类基因破译小组，在经过多年艰苦 破译以后，所破译出的人类基因图谱，即著名的“蝌蚪图”，多么神奇呀，亦与这伏羲女娲交媾图一模一样。

当人们问那位民间剪纸艺术家怎么能画出这么一个图谱时，她说她不知道，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图谱。当问这个图谱说的是什么故事时，老太太害羞地说，发生了大灾难，也许是洪水吧，浊浪滔天！世界上的所有的人都灭绝完了，天底下只剩下一对兄妹。神说，你们结婚吧，为了这世界上继续有人类。两兄妹害羞地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是兄妹，这样做叫乱伦。神沉吟半天，说：“那么，让我们听从天意吧。这里是两扇砬盘，上扇为阳，下扇为阴，你们兄妹两个各扛一扇，将这砬盘从山顶滚下山坡，如果到山底下后，这两扇砬盘合在一起了，那你们就结婚，这是天意，上天不会谴责你们的；如果砬扇依然分开，那就注定人类当灭了！”

这样，兄妹俩各扛着一个砬扇，从山顶向下滚去，多麽的奇怪，当砬扇滚到山脚下，停住的那一刻，“咔叭”一声，两扇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了。于是两人害羞地但是勇敢地就地躺下来，女人捧起裙摆，盖住自己的脸。于是那一刻，泉水开始淳淳流淌，野花开始美丽开放，大树开始御风飞舞，太阳开始凄凉地又热烈地照耀在大地上。一切有了灵性，一切有了生命，一切又从头开始。

在女娲传说中，黄皮肤的中国人是女娲用泥巴一个一个捏成的，这叫“女娲抟泥，造出人类”。还有传说说，天漏了，大雨如注，地面上一片汪洋，女娲于是炼出五彩石，来补天上的漏洞。漏洞补住了，雨停了，那些五彩石后来变成了天上五彩的星星。

女娲炼五彩石补天的那地方，在陕西的临潼山。临潼山的山顶，有女娲庙。山的背后，有一条谷叫女娲谷，相传那就是女娲补天的地方。后世的秦始皇，曾在一个叫“焚书坑儒”的事件中，将三百六十个儒生哄到这山谷里发思古之幽情，然后用黄土将他们活埋。因此这谷又叫“坑儒谷”。到了今世，西安事变张杨兵谏，惊慌失措的蒋介石，曾经沿着这条山谷逃逸 ，后来被兵谏士兵们捉住。

第二十六颗念珠。这个以黄帝部落为主体，加上炎帝部落，加上蚩尤部落，加上许多我们业已茫然不知无从查考的种种部落，所组成的这个东方人类部族，或曰种族，或曰族群就这样形成了。黄帝将这一块神袛，分为九州来管理，所以中华又叫神州，或曰赤县神州。

人类从蛮荒与愚昧中走出，开始懂得耻辱，懂得礼仪，懂得农耕，懂得驯养野畜。那是“三皇”的年代记忆。老百姓唱着这样的古歌，这歌被称为人类初民时期的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掘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这话的意思是说，早晨我扛着老镢头上山种地，晚上我回到家里脱裤子睡觉，饿了我耕田，渴了我掘井，我骄傲地自食其力地活着。那帝王的力量，虽然无疆不届，无比强大，但是只要我不逾矩，不去触犯他们，帝王又如何奈何于我呢？

一般认为，这支东方人类族群的主要部分，他们最初居住在黄河的最大支流——渭河流域一带，后来则散漫开来，足迹遍布黄河中上游地区。神木石峁黄帝部落所建立的那座五千年前的都城遗址准确地告诉了我们这一推断。尔后，这支人类族群便向南，向南进入黄河流域中下游，进入那孔子的家乡，继而又进入长江流域，与逃遁到东南十万大山中的蚩尤部落去对接。

相信在那个时期，渭河中下游所形成的这块被后来称之为“八百里秦川”的冲积平原，还是一片泽国，古人类是住在半山上的。白鹿塬上半坡村的古人类们，我们那遥远的祖先，他们白天狩猎，制陶，玩着被称为新石器时代的一件件生活生产用具，间或抬起头，望着家门前老槐树下的这一汪浩瀚之水发呆，夜来，则吹着一种古老的陶制乐器——埙，召唤别的部落的异性，越过鸿沟，来这穹顶的茅草屋中幽会。唉，幽会，它是—份稀释剂，籍此稀释人类那几千年的苦难，诱惑人类一代一代地活下去。

在半坡母系氏族遗址上，一座占地颇大的茅草屋遗址的旁边，人们挖掘出一个当年的公墓。里面有二百多个男女，他们被反剪着手，分明生前是被绳索绑着的，然后身体蜷曲，面向西方而卧，成队成行排列。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解释都只能是猜测。

人们曾经对这二百多个古人类挑出几个，进行面部复原，骨骼分析。结果发现他们的骨骼修长、纤细，而他们的面相，则类似今天中国岭南一带的人们的长相。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不得而知。中国的北方人种，或曰长江以北的人种，是蒙古人种，中国长江以南的人种，是马来人种。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由于后来的朝代更叠，战乱频仍，尤其是长达二百八十六年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之乱以后，半坡的居民们已经流落到了长江以南地面上去了吗？不得而知。眼望为沉沉黑幕所逅遮掩的杂乱昨日，我们所能做的唯一亊情只是一声长叹。

有好事者，拿这两百多具骨骼，去做了一个身高测定，从而取其平均值，得出的结论是，男人的平均身高是一米六五，女人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五五。这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距现在五千多年到六千年时候，那时中国人的身高，男人是一米六五，女人是一米五五。

半坡母系氏族遗址上，那覆盖的土壤，最底下一层是原始土层，即从一亿五千年至三亿年前塔克拉玛干方向吹来的的黄土堆砌而成（偌大的西北高原即是这样形成的）。原始土层上面，是两米厚的文化层，这一层是先民们的活动所遗留下来的，堆砌着许多的诸如美人瓶、阴阳渔之类的陶器，和各种兽骨，各种诸如骨针、石刀、石斧之类的东西。最上面一层，是浮土覆盖层，厚度也是两米。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黄土的搬迁，一直在进行着，六千年是两米，以此计算，六百年该是二十公分，六十年该是两厘米。那是沙尘暴带来的黄土搬迁吗？不知道。

第二十七颗念珠，上面我们说了，“三皇”是伏羲氏、神农氏、轩辕氏。这是比较普遍的说法，当然还有许多的说法，例如“三皇”之例，取掉轩辕氏，而加上燧人氏，即钻木取火的那位部落领袖。从而把轩辕氏排下来，列为下来的“五帝”之首。

那是一个产生神话和传说的年代，凡事都不可太较真。因此在我们的叙事中，还是沿袭我们最初的那个说法。

传说中的“五帝”是少昊金天氏，颛顼高阳氏，帝喾高阳氏，帝尧陶唐氏，以及帝舜有虞氏。

再下来就是清晰可见，有碑载文化可查，有青铜礼器可证的夏朝、商朝、周朝了。

五帝时代的唐尧、虞舜，夏商时代的夏禹、商汤，古称“四贤”，他们都是有为的皇帝，也是轩辕氏的子孙。后世的中国人激励自己时常说一句口头禅——“人人皆可为尧舜”，意思是说只要你约束自己，勤勉做事，你也可以成为圣贤的。史书则用“天下大和，百姓无事”赞美那个混沌初开、民风淳朴的伟大时代。那时这个时代，还叫氏族社会时代。而氏族时代的瓦解和奴隶制时代的开始，是从一个重要人物开始的，这就是治水的大禹。

大禹是黄帝的玄孙，娶涂山国之女首领涂山氏为妻。人们考证说，涂山在今天安徽蚌埠一带。大禹的父亲叫鲧。在尧舜二帝的年代，黄河泛滥，赤县神州水患不断，先是鲧治水九年，无功而返，舜杀了鲧，然后召集大臣们开会，公推新的治水领袖，众大臣们说，如果大王敢用人的话，鲧的儿子，一个叫禹的年轻人，可当此重任。贤明的君王舜于是同意了。

新婚第四日，禹踏上了治水的征途。舜又派伯益和后稷两位贤臣协助禹治水。禹的父亲鲧治水的时候用的是“堵”的办法，修坝造堤，想把泛滥的洪水堵住，这样水便越堵越多，而天空仿佛像露了底一样，大雨如注，于是满世界一片汪洋，人们生活在涌涌不退的水患中，生活在潮湿阴冷，毒蛇猛兽出没的沼泽泥沼中。

禹则采取了“疏导”的办法。他赤着双脚，带领柏益和后稷，将天下九州，一一踏勘，山形水势尽在掌握，然后开山劈河，疏通条条河流通往大海的道路，他做的一件重要的工程，是将黄河中游的梁山劈开，凿出一条河道，这河道叫十里龙槽，黄河这边的山叫“梁山”，属陕西，黄河那边的山叫“吕梁山”，属山西。而咆哮的黄河在冲出十里龙槽，行驶到白马滩地面以后，从一个叫“龙门”的地方冲出晋陕峡谷，进入广阔无垠的平原地带。这个“龙门”亦给后世留下一个“鲤鱼跃龙门”的说法。

大禹治水的另一项壮举，是凿通，凿宽渭河入黄处。在大禹治水之前，八百里秦川还是一片泽国，汪洋一片，蛊虫猛兽出没，黄河象摇头晃脑的行走，那水深的地方是漩涡，水浅的地方是沼泽和遮天蔽日的芦苇丛，所以那白鹿塬下半坡村的人们，只能坐在家门口望着这一滩浩瀚之水发呆。

大禹疏通了“禹门口”，于是渭河水“哗”的一声泻了下来，乌黑的泥土露了出来，渭河慢慢地从平原的中心，勒出一条深深的河槽。水流归黄河，人撵着河流走，这样从秦岭的半山坡往平原上搬迁，于是在渭河平原上，一个又一个村庄星罗棋布地布满了平原。在众多村庄的拱拥下，人们建起了一个最大的村子，这就是后世被称为千古帝王之都的长安城。秦人把村子叫堡子，把这长安城叫“大堡子”。

而为了纪念的缘故，人们将渭河入黄处，叫作“禹门口”。因为天下九州，都得到过大禹治水的恩惠，所以后世又把“神州”称为“禹州”。人们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刻下颂歌来赞美他。那颂歌被称为《夏禹书》或《夏禹颂》：“为治理汪洋沼国，您疏通四塞如固的山脉，能有三芚的百业兴旺，全仗崇尚民生的大禹！”

天下大和，百姓无事。贤明的君王虞舜，便将帝位传给了治水的大禹。禹将他的国号叫“夏”，因此世人也叫他“夏禹”。夏禹分封诸王，实行井田制，史书上说：“夏禹带冠”意味着奴隶制开始，氏族制度瓦解。

而当年协助大禹治水的副手，有个叫后稷。也许后稷是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不是人名，而是官位，即三皇五帝时代的农业官。当大禹治水的同时，他的副手后稷也和他一起规划着九州地面的农耕事宜。

夏之后，接着是商汤，而接替商朝的是周朝。这个“周”，正是后稷的后人们所创立的。中华文明，被称为农耕文明，这个农耕的鼻祖，就是传说中的后稷。

在周之前的历代帝王，一般被认为是半农半牧的部落首领，今日东海，明日南山，风一样地在神州大地上行走，举止飘忽不定。到了周，这个东方文明板块，才切实地将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精耕细作，为古农耕文明奠定了千秋基业。这也就是后来孔子“克己复礼”的原因，他说他要复的是“周礼”。

第二十八颗念珠。后稷的部落，居住在渭河岸边一块因大禹治水，而裸露出地面的台地上。那地名叫武功。渭水发源于陇东西面一个叫“鸟鼠山”的地方。《水经注》中说：“鸟鼠同穴，渭水出焉！”那山上，从上往下，一连有三个泉子，它们是渭水的源头。这渭水，在经过陇东高原跌宕的行程后，从陈仓地面一个叫大散关的地方，猛地一跃，进入渭河平原。

后稷的孙子叫公刘。在公刘担任这个部族的首领的年代里，与商王朝有了间隙，那时公刘该是商王朝的农业官吧，于是，为避祸端，公刘带领族人，离开渭河流域，向北翻了一架大山，将部落带到了泾河流域。公刘开始立国，他将他的国名叫作“豳国”。“豳”是自创的一个字，山那边有个老家，山这边又有个新家，两个都是家乡，所以这个“豳”字，是“山”字的上面，摞两个“豕”字。豳字在唐朝时候改作“邠”，在当代，则改作“彬”。音不变，字改了。正所谓“三千年三易其字铿锵乡音总不改”。

后来到了檀父的年代，这个因为韬晦之术而变得强盛了的部落，重新翻过山去，凤鸣岐山，在紧挨着武功的渭河上游，一个叫岐山的地方，建立周王朝，成为诸侯国。

周文王姬昌开国，曾被囚于商的国都朝歌。周武王姬发伐纣，灭纣建国。半人半神的姜子牙渭水河畔钓鱼，被周文王访着，成为周的国师。“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成为民间的一句歇后语。“文王梦熊，渭水泱泱”，则是文化人对这件事的同一个意思的说法。姜子牙钓鱼台如今成为那块地面一处名胜，姜子牙本人，亦成为一个半人半神的传奇人物。

周得天下后，定都在镐京，即今天的西安城西南十几公里处，“八水绕长安”中，一条名叫沣水的旁边。文王做“沣”，武王做“镐”，沣京在沣水的西岸，镐京在沣水的东岸，两京并称，称沣镐二京。周武王建国，大封功臣谋士，周公旦封于鲁。鲁即后世孔子的国家。周公后来又回到镐京，辅助朝政，治理天下。鲁国则交给他的儿子去做王。

这个周公，还制礼作乐，建立了周朝的各种典章制度和礼乐制度，确立了以宗法制度为中心的政治制度。

西周三百年，亡于周幽王。有一个美女，叫褒姒。褒国在秦岭以南，如今那地面叫城固。秦岭最高峰叫太白山，太白山山顶生出两股水，一股往南靣流，流入褒国，这水就叫褒水，一股往北靣流，流入关中，这水就叫斜水。那著名的褒斜道，即指顺这两条河的河床，开斩出来的道路，修凿而成的栈道。后世的韩信将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指的这条路，而诸葛亮的六出祁山，那上面屡屡谈到的褒斜道，亦指此。

想来，那“姒”是她的人名，那“褒”是她的国名。这两个字连起来说，是“一个来自褒国，名叫‘姒’的美丽女子”。褒姒天生矜持，难得露出一笑，这大约叫“拿搬”，叫“矜持”，美人的伎俩。美人见了周幽王，亦是如此。为了博美人一笑，周幽王听说褒姒喜欢听撕扯布帛所发出的撕裂声，于是镐京城宫中的布帛，一匹一匹拿出，让人撕裂，叫褒姒听这声音。幽王还说了，我还有更好玩的事情，狼烟一发，像耍魔术一样，一瞬间可招来天下九州各路兵马。这样说了，周幽王于是用车载了褒姒，来到不远处的临潼山，那个三皇曾经居住，女娲在此补天的地方。半山腰上有一座烽火台，烽火台内芯装满了狼粪，这是当时的一顶军事设施。周天子倘若有难，于是这狼烟一点，烽火台东西南北方向都有，只要一个点燃，就一个一个接踵被点了，危情会直达边关。而今，这周幽王将临潼山的狼烟一点，一股青烟直直地冒起，扶摇直上，果然四周狼烟四起，天下惊恐，不出三日，天下兵马皆聚集于临潼山地面。这回，美人褒姒倒是笑了。这后来，为逗美人一笑，周幽王大约又点了几次，最后一次，当他真的有难，点燃骊山烽火狼烟时，天下竟没有一路兵马来救。西周就此灭亡，而东周开始。

周幽王废王后申氏，而立褒姒为妃。又废太子宜臼，而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这事惹恼了申后的父亲申候。申候于是联合西部犬戎，举兵攻打周幽王，在骊山下杀死周幽王。宜臼继位，是为周平王。鉴于请来的西戎兵马迟迟不退，时常滋事，周平王迁都洛邑。史称“平王东迁”，至此“东周”开始。

东周自公元前475年开始，至公元前221年结束。那个年代，天子虚弱，诸侯国蜂起，因此，又被称为东周列国年代，春秋五霸年代，战国七雄年代。直到强秦的出现，才完成这封建大一统。

第二十九颗念珠。从初民时期一直沿袭到那个时代所产生的歌谣，有好事者把它整理出来，从三千多首诗歌中（一说一万多首中）遴选出三百零五篇，集成一部书叫《诗经》，或者叫《诗经三百篇》，或者叫《诗三百》。这个删改和编辑的好事者，极有可能是孔子。孔子在他的《论语》中，不止一次的提到过《诗三百》这句话，而另一位圣哲墨子也说过“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这句话。

《诗三百》是上古社会生活的一部百科全书。是五千年中华文学传统的伟大源头，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怀春少女歌其爱情，以及是以颂诗、讽喻诗、祭祀时用的咏唱，对君王的赞美等等组成的一部庞大诗卷。以“咏之，弦之，歌之，舞者”为删编标准。让我们试设想一下，大约，那些丢失了的，被永远地弃之于时间黑洞深处的另外的诗歌，大约会具有更大的价值，向我们透露出更多初民时代的信息。可惜它们已经没有了，像没有出现过一样重新被大地收走。

第三十颗念珠。上古时代的歌谣，或诗颂。且让我们录几首在此，以见识一下它们的风采。一、《关雎》。关关地唱和的雎鸠，正在大河的沙洲。幽闲深居的淑女呀，是君子的梦中情人。参差不齐的荇丝菜，或左或右漂流不定。幽闲深居的淑女呀，醒呀，睡呀追求她。追求她不得，醒呀睡呀相思更切。老想呦，老想呦！翻来覆去可睡不得。参差不齐的荇丝菜，或左或右采摘它，幽闲深居的淑女呀，用琴瑟撩拨她。参差不齐的荇丝菜，或左或右拨着它。幽闲深居的淑女呀，用钟鼓来欢乐她。二、《南方有木》。南方有乔木，不可休息哟。汉上有游女，不可求的哟。汉水的宽呀，不可赤身泅渡哟。江水的长呀，不可筏子渡过哟。多翘翘的杂树林，我就割取它的黄荆。这位女子出嫁，我就喂好迎她的大马！汉水的宽呀，不可赤身泅过哟。江水的长呀，不可筏子渡过哟。多翘翘的杂树林，我就割取他的长蒿子。这位女子出嫁，我就喂好迎她的小驹子。汉水的宽呀，不可赤身泅过哟。江水的长呀，不可筏子渡过哟！三、《木瓜》。投赠给我的是香果木瓜，报答给她的是玉佩琼琚。不是图报呀，永久以为友好呀。投赠给我的是香果木桃，报答给她的是玉佩琼瑶。不是图报呀，永久以为友好呀。投赠给我的是香果木梨，报答给她的是玉佩琼琚。不是图报呀，永久以为友好呀。四、《采葛》。他采长葛啊，一日不见，好像三月啊！他采香蒿啊，一日不见，好像三秋啊！他采生艾啊，一日不见，好像三岁啊！五、《硕鼠》。大鼠、大鼠！莫吃我种的黍。多年服侍了你，不肯给我照顾。发誓要离开你，往到那个乐土，乐土，乐土，哪里得到我的住所？大鼠，大鼠，莫吃我种的麦。多年服侍了你，不肯报我的德。发誓要离开你呀，往到那个乐国。乐国，乐国！哪里取得我的所值？大鼠，大鼠，莫吃我种的苗。多年服侍了你，你不肯念我勤劳。发誓要离开你，往到那个乐郊。乐郊，乐郊！有谁去了痛苦长号？

第三十一颗念珠。六、《蒹葭》。芦荻色苍苍，白露已成霜。据说这个人，在水的一方。逆流而上去从他，道路艰险又太长。顺流而下去从他，宛然就在水中央。芦荻色凄凄，白露还没干。据说这个人，在水的岸边。逆流而上去从他，道路艰险又难攀。顺流而下去从他，宛然就在水中滩。芦荻密稠稠，白露还没收。据说这个人，在水的边头。逆流而上去从他，道路艰险又偏右。顺流而下去从他，宛然就在水中洲。七、《七月流火》。七月里黄昏大火星移下朝西，天气渐冷发给了寒衣。十一月里有寒风猛吹得哔哔叭叭，十二月里有冷气发抖得凛凛冽冽。没有好衣也没有粗服，拿什么把这一年结局？正月里要去修理农具犁头，二月里提起脚板来把工作做。同我的老婆儿女一路，送饭到那南亩而去，让田官到来饮酒吃饭舒服。七月里黄昏大火星移下朝西，九月里天气渐冷发给了冷衣。直到仲春日子便算青阳，那叫着的黄鹂又名离黄。一些采桑女子手拿大筐，沿着那条墙下小路前进，于是去找柔嫩嫩的新桑。仲春日子慢慢地长了起来，去采白蒿生蚕的人一堆堆。那些女子心里不免悲伤，恐怕要与那些公子同归！七月里黄昏大火星移下朝西，八月里作蚕箔的芦荻准备齐。直到养蚕月季要挑一只只的蚕，拿出那些斧头不管斧孔的圆方，就用斧头砍伐桑枝的太老而长，采桑不伤枝条就斜攀那些嫩桑。七月里可有伯劳鸟儿叫唧唧，八月里丝事已完就把麻来织。丝麻染了黑的就黑，黄的就黄，我们有朱红的纺织品特别漂亮。拣那些高贵的料子做公子衣裳。四月里有不开好花却去结实的苦葽，五月里有胡蝉子不断叫着知了知了。八月里大家忙着收获，十月里草木枝叶枯落。十一月就去猎貉子，拿着那些狐狸的细毛，为贵族的公子做皮袍。十二月里大家忙着聚拢，就继续练习些打猎武功。归我们私有的只是小野猪，贡献三四岁的大野猪归公。五月里螽斯儿叫，切动它的两股，六月里纺织娘叫，振动它的翅羽。七月里才出生在田野，八月里在屋檐下泥土，九月里有的躲入人户，十月里这蟋蟀进入我们的床下。将洞穴一起填塞先将鼠熏，塞好朝北的窗子泥好门缝。可怜我的老婆儿女，说是为了过年度冬，都进入这屋子居住。六月里可吃到郁李和野葡萄，七月里有冬苋菜和豆子烹调。八月里枣子成熟了要去扑枣，十月里晚稻成熟了要去割稻。就酿造这种春酒，去祝给豪眉大寿！七月里有甜瓜可以生吃，八月里摘断瓠瓜藤尖子，九月里搭起苴麻做羹汁，采了苦艾又砍臭椿做柴烧，养活我们农夫的可真糟糕。九月里修筑好了场圃，十月里把庄稼缴纳去，黍子稷子有晚造早造，及一切的谷麻麦和豆。可怜的我们这些农夫！我们把庄稼都已聚拢，还得上去给官室做义工。白昼呢就得去打丝茅，夜里头就得搓绳绞绹，赶快地去爬顶修理野卢小屋，将要开始起来播种那些百谷。十二月里凿取冰块响冲冲，正月里把它放进了冰窑凌阴。二月里在选好的一个清早，贡献羔羊韭菜开冰先祭寝庙。九月里秋高天气肃爽，十月里草木摇落衰微景象。把酒一樽又一樽的宴享，于是宰杀了一些肥嫩的羊，大家登上了那里的公堂，举起那贵重的酒器樽觥，祝愿他们受福万寿无疆！

第三十二颗念珠。八、《南山有台》。南山有莎草叫台，北山有藜菜叫莱。乐哉君子，您是国家之基！乐哉君子，愿万寿无穷期！南山有树叫桑，北山有树叫杨。乐哉君子，您是国家之光！乐哉君子，愿您万寿无疆！ 南山有枸骨树叫杞，北山有果子树叫李。乐哉君子，您就是人民的父母！乐哉君子，你的声誉远扬不已！南山有鸭椿树叫栲，北山有菩提树叫杻，乐哉君子，怎不秀眉大寿！乐哉君子，声誉这样美茂！南山有枳椇树叫枸，北山有冬青树叫楰。乐哉君子，怎不童发高寿！乐哉君子，保重你会有后！九、《载芟》。开始除草根，开始除树根，他们耕地有泽泽的声音。上千成对的人将去除草，往新开的低田，往旧开的高城。是家主，是老大，是老二老三，是其他的子弟们，是强力的人，是相帮的人。那饮食声嘈杂的是在吃野餐，那柔美可爱的是妇人，那盛壮可爱的男人。那锋快的是他们的犁头，开始耕好了向阳的田亩。播下些那些百谷，这种子都是含苞发芽的成活。络络绎绎的那些苗儿畅生了，那满好的是一些杰出的苗。好好整齐的是一般的苗，杂陈田间的人是在中耕除草。开始收获了，人众济济地有秩序，那满满的是一些谷物的堆积，那以万计亿计和千亿计。做酒，做快熟的甜酒，进献给先代的祖，妣、以配合祭祀的百礼。那香喷喷的是一些米饭的香，这是国家之光！是香熏熏的老远闻到的酒香，祝愿大寿的安康！不料如此而有如此呀，不料如今就有如今呀，从古以来就像这样呀！

注：书中所选《诗经》篇目译文，选自陈子展先生所译的《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此处只有少许改动，基本维持“直解”之原貌。在此诚挚致谢。

第三十三颗念珠。上一个两千五百年结束了，下一个两千五百年开始了。站在这个千年纪之交的那个身穿孝服的白衣少年，在鲁国一个名叫曲阜的小城里，扶着母亲的灵柩在哭泣。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就死了，如今，他十七岁这年，母亲也死了。按照礼仪，他们应当合葬到一起去，可是，父亲过世那年这少年还小，少不更事，不知道父亲葬到了哪里。少年的哭声惊动了满城的人。后来，一个叫挽父的青年，告诉了孔子父亲叔梁纥的墓地，并由挽父的父亲用当年送叔梁纥的车子，把孔母的灵柩送到防山与孔父合葬。

父母在，不远游！现在，双亲都走了，这个额头上顶着一座丘陵的少年，可以从家里搜一把锈了的剑，磨一磨，佩在身上，找一身行头穿上，驾一挂牛车，开始周游列国了。“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是这个少年对当时的社会形态的评价，他决心匡正时弊，以一生来完成一件事情，那就是“克己复礼”，恢复周王室业已衰微而几近短流的农耕文化传统。

所谓的周制周仪周礼周乐，是周公旦奉周武王之命所创立的或制定的。这个周公旦，在周灭掉商，取得天下之后，即被分封到鲁国为王，后来周公平叛，离开了鲁国，后来又被召回镐京，制定这些周制周仪周礼周乐。所以，远离京都的鲁国，也许该是这些礼乐制度的最初的源头，因而它对作为鲁国的子民的孔子的影响该是巨大的和深刻的。大约，这也许是孔子以“克己复礼”为自己一生追求目标的缘由所在。

他被后世称为圣贤。中国人不习惯“先知”这个称谓，他们更喜欢“圣贤”这两个字。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说将影响后一个两千五百年中国人的生活，将深深地锲入到这个东方族群的意识形态中，将以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形式，为中国封建时代的文明，奠定牢固根基，将成为国家的准宗教。

孔子的追随者，曾这样评价和赞美孔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话意思是说，每隔五百年，这个世界就会出现一位精神的王者，上一个五百年是周文王，现在，五百年过去了，该又有一位精神的王者出现了，这位王者就是我们的孔圣人呀。

这句话五百年后又有一个人说过，这人就是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他也是大汉王朝的史官。当这位史官送他的孩子司马迁入私塾学馆发蒙的时候，他对孩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从孔子至今，又一个五百年过去了，该又有一位精神的王者出现了，孩子，这个人就是亲爱的你呀！这句话激励着司马迁，在他后来接替父亲成为史官，受到腐刑之辱之后，发愤著述完成《史记》。《史记》是一部与《诗经》同样重要的书，同为中华文化不动产中的组成部分。

而史圣司马迁，在他的煌煌巨著《史记》中，用这样的话来表示对孔子这位文化巨人的赞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关于孔子，再往后，至宋朝。在孔子被为牧者捧到“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等等吓人的位子后，一位叫朱熹的大理学家，孔孟之道的虔诚追随者，亦曾这样评价和赞美他：“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子名丘，字仲尼。这话意思是说，如果老天爷不生下孔圣人的话，我们中国人至今还生活在黑暗之中。据说，朱熹这话，也是引用别人的，至于引用谁的，朱熹在引用时没有说。

第三十四颗念珠。那个人叫老子。

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智慧的人。就连孔子在他的面前，也是唯唯诺诺，汗不敢出。他的相貌奇异极了。我们知道，孔子的头顶上顶着一座丘陵，而老子的头顶上，则凹下去，凹成一片洼地。

民间传说，他在娘肚子里长到八十多岁了，才出生，所以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白胡子小老头。最早，他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整天问娘：天长严了没有？为娘的，抬头望了望天，见天上还有一条缝，就回答说：还没长严。这一天，娘正在案板上擀面，老子又问这亊。娘有垒烦了，于是顺口答了一句：天长严了！娘的话音一落，只见小老头老子，就从娘的腋下钻出来了。结果为娘的一看，老子的天灵盖，还没有长严，而是有一条缝，娘一急，于是撕下一块面团，盖在这条缝上。现今，中国人还有老子出世这一天，吃“擀面”的习俗，这习俗就是为老子补额头上的那道缝。

民间传说，农历的正月二十，是老子的出生日。这一天，午饭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会端上来一盘蒸得热气腾腾，切得有棱有角的“擀面”，她说，这叫擀面，为太上老君补天呢，这一天一定要吃它，以求万事一个圆满。这时她大约会讲起来老子出生的故事。而听者的你，会在那一刻意识到文化的伟大，传承的伟大。

他的眉毛胡须都是白的，脸上的皱纹皱得像个老核桃一样。耳朵很大，两只招风大耳，一直垂到肩上。不过这耳朵只是一个摆设，人们说，他自小就双耳失聪，听不见人说话。他是听不见人说话呢；还是故意装聋卖哑，闻目塞听，不愿与俗人搭讪，这还真不好说。因为我们看到，他下面和孔子对话时，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真，说得很清。他因为有两个大耳的缘故，人们叫他李耳，不过，知道“老子”这个名讳的人，似乎更多一些。

老子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闭着双目，长长地打着哈欠。这时门童报告说，有个穿着一身白衣的青年，想拜见您，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老子问，这人有什么特征吗？门童答，他生得很怪异，前额高高隆起，像一座会走动的丘陵。听到这话，老子笑了，他说，这个人叫孔丘，鲁国人，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至于大到什么程度呢？怎样的估价都不算过分。我所以还老而不死，就是等待这此生与他唔上一面啊！门童说，那就让这个叫孔丘的青年进来吧！老子说，见他可以，但他必须改正两个小缺点，我才能见他。第一，不要穿华丽的、讲究的衣服，他要干大事的，江湖险恶，他的一生不免时时地被人往身上泼脏水。衣服本来就是脏的，这样就不在乎被泼不泼了。第二，脸上不要出现机巧的表情，聪慧的表情，明晰的表情，宁肯迟钝一些，傻一些，无表情一些，因为你有大事要做，这样你此生就能规避许多门里窗里涌来的事！门童将老子的话传达给门外静候的孔子，孔子听了这些话，很是羞愧。为了朝见老子，他细心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现在他才明白，这是没有必要的。于是，他俯身抓起脚下这洛阳城街道上的塘土，涂抹自己的衣服，又把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上的发髻弄乱，然后朗声发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话，踏歌而趋，推门走向枯坐着的老子。

周王朝洛阳城宫殿的一侧，大约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中有几间青砖瓦房。院子中间大约还长着一棵香椿树。笑吟吟的老子在台阶上恭候。老子问道：年轻人，你最近在忙活什么呢？孔子回答：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学生在忙着“克己复礼”这件事！老子听了，沉吟道：周礼已死，丘先生难道不知道吗？见孔子发呆，老子又发挥道：“五百年前的那些立言者，尸骇早已腐朽，如今一把老骨头埋在哪里，都寻找不着了！时也势也，运也命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所悟。假如周公旦活到今天，相信他一定又会有一些新的想法的！

坐定以后，孔子继续请教“克己复礼”这件事。并且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表示他的决心。老子听了，说道：“两千五百多年前，黄帝问道广成子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孔子说：“愿闻其详！”老子说，轩辕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将天下治理得这么好，有些自得之意。广成子说，天道的运行，早已有规律和秩序，何劳你来伤神，你看太阳、月亮轮番在天空值更，长江大河东向流入大海，鲜花在春天应时开放，果实在秋天结籽成熟，大自然的规律和秩序，上苍早就安排好了的呀！黄帝说，那老百姓总得管理，总得教化，总得绳墨以约束呀，这是帝王的责任呀！广成子听了，笑着说，你听听崆峒山下，泾水河边，老百姓在怎么唱歌！他们唱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黄帝说，这般说来，我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吗？广成子说，这叫无为而为，你的不做就是做呀！无为即有为，即大有作为，即无所不为！如是！如是。黄帝说，那我总得干点什么事情吧？广成子说，那就跟我学习养生之术吧，现在学还来得及，我现在一千二百岁了，君王若肯学习，我保你活我个零头，活它一百二十岁。

孔子听了老子讲的这个故事，他是个悟性极高，一点就透的人，如何不明白老子这话后面的意思。这意思是说上古时代那种地老天荒、无拘无束的初民生活其实是最好的，管束的出现，礼仪的出现，才使简单成为复杂，这才是人类的大病呀！孔子于是反驳老子说，先生讲的这些，都是不可辩驳的真理，但是，人类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上古时代去了，此次所涉已非前番之水，你看洛阳城外滔滔而东的黄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今的时代，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谗士高张，瓦釜雷鸣，也许这个自三皇五帝，自夏、商、周而至今日的绵绵不息的香火，将要断到这一代了，为子孙计，为种族计，需要“复礼”呀，需要让世间万事万物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呀！

老子听了，沉默不语，最后他说：“年轻的朋友，也许你是对的！虽然我并没有被说服，但是，你的勇气令我充满了尊重。现在，我祝福你和佑护你，请你按你所应该做的一切去做吧，去周游世界吧！不要回头！”

老子当时是东周王朝皇家藏书馆的馆长，他领着孔子去参观了王宫，虽然东周王朝那时候已经衰微和破败许多了，但是辉煌的宫殿和庄严的礼仪仍然令这个鲁国来的青年学子震撼。最后，老子领着孔子参观了藏书楼，他指着一大堆竹简说：这是周王朝祭天祭神祭祖用的卦书，你把它背走，因为这个王朝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你把它背回去，整理一下，编一本书，叫《易经》，传给后世。可惜呀，商朝的《归藏易》和夏朝的《连山易》，都已失传，丢失在这从镐京迁往洛阳的路途上了。另外，这是三千多首上古社会时代的诗歌，风雅颂，中华文学的伟大源头，你也把它载在牛车上带走，拿去编一本《诗经》吧！安顿完后事，老子便辞去东周王朝藏书馆馆长职务，骑一头青牛，顶一团紫气，西出函谷关，飘然而去。

第三十五颗念珠。老子后来在过函谷关时，被守关的关令尹喜将军扣住。将军说，老先生，你这一生笔头子太懒，述而不作，这是不对的。我要把您扣在这里来著书，你务必将你那高旷的思想，援笔写出，写成一个像是留给我们种族遗嘱那样的东西，我才会放你走。老子无法，只好在羁绊时，洋洋洒洒，写出五千言《道德经》，才又继续西行。

骑上青牛，就要抬脚走时，老子说：大言若讷，大巧若拙，大道行简，大智不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我这五千大言，将自黄帝，自周公，以至今日的黄老之学的思想，尽数写出，如果，假如还有什么言不尽意的话，二百年后，会有个我的思想的承继者、追随者出现，他叫庄周，这庄周是个整日沉湎于思考，神思无垠，好作大言的人，到时候你们去问他吧！

这本五千言的《道德经》，作为道家思想的至高经典，就这样问世。后来，《道德经》被广为刊印，以三千六百多种版本广为流行行世。道学家认为，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版本，最为权威和准确。这本书亦漂洋过海，影响西方世界。西方有个叫黑格尔的哲学家说：“中国哲学中另一个奇异的派别，是以思辨作为它的特征。这派的主要概念是道，这就是理性。这派哲学及与哲学密切联系的生活方式的发挥者是老子。”另一位西方哲学家，写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尼采，这样说：《道德经》是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以一句话能涉及天、地、人、文、政治、经济、军事、艺术、伦理等经纬相间的唯有老子，那是独到的见解和智慧的光焰。

老子西行，那一团紫气这些日子随着老子在函谷关的停驻，它们便浮游在关隘和城头上，如今随着老子的西去，紫气便重新凝聚，在老子的头顶一路漂浮。中国民间“紫气东来”一说，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行到终南山下时，又被信徒团团围住。这里是西周的故都镐京，老子来到沣水镐水之滨，见眼前败落景象，于是嗟叹上一回。嗟叹完了，来到终南山楼观台，给信徒们设坛讲经。这个名叫楼观台的地方，被后世的道家尊为祖廷。

老子后来如何终老的呢？后世的道家、儒家、释家为我们共同制造了一个美丽神话。这神话即是，老子在楼观台讲完经以后，继续往西走，穿越河西走廊，直抵昆仑山顶，然后站在山顶，呼唤释迦牟尼。他们是同时代人。这样，另一位先知，五印文明板块的释迦牟尼，听到呼唤，便自恒河流域，逆水而上，来会老子。这真是一次盛大相遇，支撑起中华文明板块的三教合流，就这样开始了。道家有一本书，叫《老子化胡经》，说的就是这个故事。该书成书于东晋年间，即大教东流，汉传佛教在中华大地确立的年代。这故事明显地是人们为了儒、释、道三教合流，和睦相处，共存共荣，而臆想和演释出的一个美丽童话。

第三十六颗念珠。孔子在洛阳城的通衢大道上，长跪不起，眼睛里饱含热泪，目送着老子骑一头青牛，顶一团紫气，缓缓西去。残阳如血，老子一步一挨，摇摇摆摆，像一座会移动的山峰。

直到这山峰移动得消失在远方，与残阳下的西地平线融为一体，眺不见踪影了，孔子才俯身起来。他将那些竹简，晃悠悠地装满了一牛车，然后离开洛阳城，回他的鲁国。他的牛车，车轴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就这样走过那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历史空间。

牛车的车轴是用最结实的木头—－枣木做成的。一根胳膊腕粗细的枣木，得长十年二十年，这木质细密而坚韧。用枣木做车轴，是最恰当的东西。两根弯曲的车辕，是用曲阜老家院子里那棵歪脖子古槐做成的，一棵槐树，锯倒，风干，然后解匠从中间一解两半，恰好可以做两根车辕。那车的两个木质的轱辘，亦是槐木做的。有木质的辐条，木质的轮子，辐条的连接处，码满铁钉，而木轮子着地的部分，则用铁瓦包满。至于车厢，杂木的就可以了，甚至轻巧的杨木，也可以用它来打车厢。

牛车在行走中，车轴上得时时膏油，这样它的叫唤声会轻一些，小一些。在那个叫人伤感的日子里，孔子就这样乘着牛车，离开了东周王朝的国都洛阳城。他将在他的祖邦鲁国，混上一些时日，然后失望地离开。离开前，他用“庙太小，挥不开我的刀”作为自嘲，然后走近就近的一个大国，号称春秋五霸之一的齐国。他在那里大约也是呆了三年，然后再次失望地离开。

他的周游列国的历程中，实际上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实现他政治理想的地方。离开齐国，一番漂泊后，他又率领弟子来到了卫国。卫灵公老了，朝政懈怠，为了能见到他，得到重用，孔子放下身段，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这就是史书上著名的“子见南子”的故事。南子是宋国人，美艳无比，虽然名声不好，但很得灵公宠幸。南子想借孔子来抬高自己，于是捎话给孔子，说要得到卫灵公的信任和使用，必须由她来介绍，她愿会见孔子。孔子先是婉言谢绝，后来见推不过，只好应命而往。晋见中，孔子向帷帐中的南子行叩拜之礼，南子则在帐中回拜。南子身上佩戴的玉器，发出悦耳的声音。孔子回来后向弟子解释，他并不想见南子，只是依礼答谢而已。

弟子子路觉得先生有失身份，说：先生不是平日教导我们，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吗？孔子辩解说：“非礼勿视”这一点我是做到了，隔着一层帷帐，所以我并没有看见南子的面容，至于“非礼勿听”，这一条我没有做到，因为我隔着帷帐听到了南子身上佩戴的玉器，所发出的呛啷声音，而我，没有能及时掩住自己的耳朵。说完，孔子让子路打来一盆清水，让自己洗洗耳朵。

孔子的屈就，虽然终于得到与卫灵公唔上一面的机会，但是，他并没有得到重用，还是被晾在一边。一个昏庸的，骄横的，懒惰的，荒淫无度的君王，有什么理由去听一个穷酸文人，去喋喋不休地讲些治国的大道理呢？孔子的这种一生的尴尬，与西方古典哲学的开肇者，那个在孔子死后十年才出生的苏格拉底，倒是很相似，难怪孔子被称为东方的苏格拉底，而苏格拉底被称为西方的孔子。不过，虽然同被称为平民知识分子，他们的主旨还是大大不同。苏格拉底开劈了一条铺满一路鲜血的公共知识分子，用良心和良知发出声音的这样的道路，这道路一直延伸到今日，成为西方文化的主流。孔子则秉承了一种“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样的道路，这道路也是荆棘四布，并且延续到今日，并且至今还在深刻地影响着当代中国文化人的价值取向。所以，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中，没有公共知识分子这个概念，那些历朝历代的愤世嫉俗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能得到官家的赏识，没有能用自己的才华和热情，为官家服务而发出的抱怨之声。

不过，文化人还是有一点用处的。卫灵公突然想到要出游，带着他的美艳妻子南子在卫国的都城兜风，这时候他想到了孔子。君王和南子坐在第一辆车上，车踏踏而过，作为陪衬者，孔子坐在第二辆车上。当车驶过时，围观的人群看到，孔子的脸色很难看。

孔子大约在卫国又呆了三年。有一天，卫国发生了内乱，太子派人去杀南子，但那人那时见南子美艳如花，不忍或不敢下手，太子在旁几次暗示时，被南子觉察了。南子拼命喊道：“太子要杀我！”事情败露了，太子落荒而逃，逃到晋国去了。为此，卫灵公要对晋国用兵，便问孔子打仗的事。孔子觉得这事牵扯晋国，又系父子之争，不好说话，于是回应道：“要是问祭祀的礼节，我是懂的！夸口一句，天下可能没人比我更懂得的了。但是，要问打仗，我可是一窍不通呀！”卫灵公听了，很不高兴，第二天与孔子说话，爱理不理的！

见状，孔子明白自己该走了，又延捱了一些时日，卫灵公死，南子主持，让卫灵公的孙子辄继承君位，是为卫出公。逃亡太子蒯聩在晋国的支持下，假哭着到达边境，率兵准备篡位，结果被卫出公武力阻拦，使蒯聩的阴谋破产。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孔子这样地嘟囔一句，沮丧地离开卫国，茫茫然向东南方向走去。牛车又吱吱哑地响起来了。他这次要去的是宋国的都城商丘。

第三十七念珠。孔夫子在宋国只呆了短暂的几日，屁股底下的席子还没有坐热，就又得走。宋国一位大臣，双姓司马给自己做了一个石椁，三年了还没完工，孔子见了，斥责了两句。司马怪罪他多嘴多舌。一天，孔子师徒在一棵大树下习礼，司马得知后，便带人砍倒了大树。孔子担心着司马不肯善罢甘休，继续为难于他，于是带上弟子，换了衣服，装扮成老百姓的样子，赶着牛车继续行路。

这样他们又到了郑国，郑国也没接待。于是他们又向西去陈国。公元前492年，到达陈国都城宛丘。这时，孔子已六十岁了。孔子在陈国不久，鲁国发生了一场火灾，孔子在陈国推测说，烧掉的大概是桓、僖二公之庙吧！不久，从鲁国传来的消息证实了孔子的推测。陈缗公及大夫们对孔子的预料非常惊讶，孔子则认为这是上苍对违礼者的惩罚。

又有一次，天上掉下一只被箭射穿的鹰，箭头是石制的，箭杆长一尺八寸。陈缗公向孔子请教，孔子说此箭是武王灭商后北方的肃慎国进贡的，各国都曾分到过这种箭，陈国就有。一查，果然有，陈缗公更加佩服孔子的博学多闻。

孔子一行在陈国又住了三年。鲁哀公六年，吴国大举攻陈，楚国帮陈反攻，陈国一片混乱。六十三岁的孔子对弟子们说，走吧，到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去吧！孔子一行离开楚国，想经过蔡国去楚国。

从宛丘到蔡国正是吴楚交兵之处。当孔子一行走到陈、蔡交界的旷野时，被乱兵围住了。可怜的人哪，他们上天无路，进退两难，一连七天 没生火做饭。这就是著名的“陈蔡断粮”的故事，后世的人们，以“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来形容孔子师徒当时的狼狈境况。

身处如此险恶之境，孔夫子仍神情自若。陈蔡道中，一棵古树下，饥肠辘辘的孔子仍抚琴、唱歌、讲学，脱下鞋子来，围着篝火，舞之蹈之，歌之诵之。弟子子路出去为大家找吃的，回来后仍两手空空。他气冲冲地问老师：“有道德、有学问的人也会遭难吗？”孔子说：“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非不会遭难，但一旦遭难，他们仍会坚定地守住自己，不荒腔走板，不乱了分寸！”子路又说：“恐怕是我们的仁德不够，智慧不足，人们才会信不过我们，不实行我们的主张！”孔子摇摇头说：“弟子啊！哪能这么说呢。假如有仁德就会使人相信，那么，伯夷、叔齐为什么会饿死在首阳山呢？假如有智慧的人的主张都能行得通，那么殷纣王时的大臣比干，为什么竟被人挖去了心呢？”子路听了，无言而退。

七天头上，另一位弟子子贡，找到楚国的营垒求救。讨到救兵，这样，孔子师徒们才没有被饿死在这陈蔡道中。牛车重新启动了，吱吱哑哑，这一支有些奇怪，有些滑稽，由一群唐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们组成的队伍，才脱离了险境，不日后即达楚国的边境。

孔子在事楚的日子里，虽然他们给了他一定的礼遇，但自己仍然郁郁寡欢，感到才不尽用，于是他又想离开了。再一次走到楚国边境的时候，前程茫茫，两眼墨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忽囵身子，下一站将会放置到哪里去。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叫接舆。接舆疯疯癫癫地踏歌而行，边走边唱：“凤鸟啊！凤鸟啊！为什么这么倒霉，过去的不能再挽回，未来的还可不再着迷。算了吧！算了吧！现在当权的人危乎其危！”孔子听到这支歌，猛然醒悟，赶紧下车，很想同唱歌者攀谈一番。可是，那人摆摆手，避而不见，自顾自地走远了。孔子扶着车，沉吟良久，明白在楚国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相比之下，还是去卫国为好。

这样，孔子一行又一次来到了卫国。当时卫出公在位已经四年，他的父亲，那个当年使人来刺杀南子的蒯聩，还没有力量返回卫国。而妖冶的南子，这时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史书不再提及她了。不知趣的孔子，在一次宴会上，劝卫出公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蒯聩毕竟还是你的父亲，把他接回来吧，如果他真的野心不死，还想要这个位置，那么你就禅让给他吧！要么，眼下这个场面，“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这不符合礼法呀！孔子的话，卫出公当然不喜欢听，这样他很快地又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

随着孔子的周游列国，他的声名不管怎么说还是一日隆于一日，并且这名声不断地传回他的桑梓之地鲁国去。鲁国终于记起他的这个游子了。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君主派了三名大臣，带着厚礼，赴卫国迎接孔子。至此，六十三岁的孔子，终于结束了漂泊，回到了鲁国。

第三十八颗念珠。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是空空的行囊！六十三岁的孔子，回到鲁国的国都曲阜，他被鲁哀公尊为“国老”，像国宝一样地养起来，敬起来。跟随孔子多年的那些弟子们，有许多留在了他曾经周游过的那些国家中，为他们服务，而回到鲁国的这些弟子，也都出仕为官。

站在曲阜城中自家的门口，这位业已六十三岁的老人面对通衢大道，御风而立，双泪迸流，他想起当年拜见老子时，老子的教诲。老子说：“你常说的礼乐，创言者尸骨已烂，只剩些空话。我听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而愚，抑骄去欲，无为而为，对你或许是最有益的啊！”

“老子是龙呀！”孔子长叹一声说：“走的兽可以用网捕，游的鱼可以用丝钓，飞的鸟可以用箭射，至于乘风驾云上天的龙是难以捉摸的。飞龙在天，吞云吐雾，见首不见尾，老子就是人中龙呀！”

他的周游列国，匡正时弊的梦到此结束。灰色的暮年就要不可遏制地到来了。他乞求上苍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在这十年中将闭门不出，将那些当年老子交给他的周朝的藏书，以及这些年周游列国时，收集到的典籍，以及他拜谒那些当时还活着的礼乐大师时，所收集到礼谱乐谱，编撰出来，给后来留下一些典籍。为了表示他将闭门不出的决心，他将那辆陪伴他周游列国的牛车，用斧子劈了烧柴。劈车子的时候，孔子有许多的感慨，除了那两根车辕，还是当年的旧物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是车子每当磨损后，就地取材配置的，而且零件们不止一次地更换过。这车轴，是卫国的枣木做的，这车帮，是楚国的柏木做的，这车上的木轮子；它的辐条，是晋国的榆木做的。孔子煨着火塘，哼着歌，劈一件，烧一件，忆一段往事。

而那拉车的牛，也已经更换了多次了。眼前的这头牛是最后一任。孔子把它牵出来，将缰绳搭到牛的脖子上，朝牛屁股上拍一巴掌：“去耕田吧，你套在农人犁杖上的价值，比套在我的这辆破牛车上的价值更大！”

第三十八颗念珠。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是空空的行囊！六十三岁的孔子，回到鲁国的国都曲阜，他被鲁哀公尊为“国老”，像国宝一样地养起来，敬起来。跟随孔子多年的那些弟子们，有许多留在了他曾经周游过的那些国家中，为他们服务，而回到鲁国的这些弟子，也都出仕为官。

站在曲阜城中自家的门口，这位业已六十三岁的老人面对通衢大道，御风而立，双泪迸流，他想起当年拜见老子时，老子的教诲。老子说：“你常说的礼乐，创言者尸骨已烂，只剩些空话。我听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而愚，抑骄去欲，无为而为，对你或许是最有益的啊！”

“老子是龙呀！”孔子长叹一声说：“走的兽可以用网捕，游的鱼可以用丝钓，飞的鸟可以用箭射，至于乘风驾云上天的龙是难以捉摸的。飞龙在天，吞云吐雾，见首不见尾，老子就是人中龙呀！”

他的周游列国，匡正时弊的梦到此结束。灰色的暮年就要不可遏制地到来了。他乞求上苍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在这十年中将闭门不出，将那些当年老子交给他的周朝的藏书，以及这些年周游列国时，收集到的典籍，以及他拜谒那些当时还活着的礼乐大师时，所收集到礼谱乐谱，编撰出来，给后来留下一些典籍。为了表示他将闭门不出的决心，他将那辆陪伴他周游列国的牛车，用斧子劈了烧柴。劈车子的时候，孔子有许多的感慨，除了那两根车辕，还是当年的旧物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是车子每当磨损后，就地取材配置的，而且零件们不止一次地更换过。这车轴，是卫国的枣木做的，这车帮，是楚国的柏木做的，这车上的木轮子；它的辐条，是晋国的榆木做的。孔子煨着火塘，哼着歌，劈一件，烧一件，忆一段往事。

而那拉车的牛，也已经更换了多次了。眼前的这头牛是最后一任。孔子把它牵出来，将缰绳搭到牛的脖子上，朝牛屁股上拍一巴掌：“去耕田吧，你套在农人犁杖上的价值，比套在我的这辆破牛车上的价值更大！”

第三十九颗念珠。自此，孔子闭门谢客，开始修书。他把所搜集到的上古时代历史文化传统，实物和有关文献，进行了鉴别、分类、分析、综合、整理出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卷书，第一次系统清理了古代文化典籍。

这些典籍的整理，从大处讲，是对上古自黄帝开始的两千五百年这个东方文明板块的一个文化备忘录，同时，亦是对即将开启的下一个两千五百年的文化启示录。而孔子，正是站在那个时间节口上的人，他站在那个大门口，像个交通指挥，像个公益性质的向导而从小的方面讲，这些典籍，也是他给他学馆编的教材。编书以外，孔子的晚年还干了这样一件事情，这就是开办私塾，教化学生。中国的后来的私塾教育，一般认为是从孔子开始的，他同时是伟大的教育家，“有教无类”是他的教学思想。据说孔子的膝下，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只要有十小条的干肉作为尊师薄礼，孔子便可收他为弟子。弟子们则把孔子平时信口说出的话，编成一本书，这本书叫《论语》，同样是古典文学中的经典。《论语》中，孔子无不感伤地说：芝兰生于幽暗的山林中，承蒙有人赏识，它会芬芳地开的，而没有人赏识，它仍然会芬芳地开着！它是为自已而开。孔子的这句话，勾起后世多少文化人的感慨和共鸣呀！

孔子回到鲁国的前一年，他的夫人不幸病故，回到鲁国后不久，他的年仅五十岁的唯一的儿子孔鲤也不幸死去。孔子的精神因此受到颇大的打击，悲伤的情绪，孤独的情绪从此伴随了他直到终老。他的修书十年，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完成的。

后来，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夭折，年仅三十二岁。颜回聪明好学，道德修养很高，与孔子情同父子。孔子经常对人说，这就是将来要接替我的那个人。颜回之死，孔子悲痛欲绝，放声哭喊：“老天要了我的命！”颜回死去的第二年，那个跟随孔子周游列国，相处时间最长的弟子子路，也在卫国的一次内乱中被杀。子路当时是卫国的臣子，在蒯聩回卫国争夺君位时，被蒯聩的朋党剁得稀烂。据说听到这噩耗时，孔子正在吃饭，他闻言大哭，将准备食用的肉酱也扔了。

一个又一个的沉重打击，使孔子的晚年更显凄凉。子路去世的第二年初，孔子就病倒了。一天夜里，他在病榻上恍惚梦见自己坐在堂前的两根柱子之间祭奠什么。第二天清早，他强撑病体，拖着拐杖挪步到门前，用沙哑的声音哼着这样一首歌：

“巍峨的泰山要崩塌了，粗壮的梁柱要断折了，哲人啊——要像草木那样地枯萎了！”

孔子唱着唱着，流下了泪来。弟子们听见老师的歌唱，连忙跑来陪伴他，把他扶回床上。从这天起，孔子就再也没有起来。弟子们精心侍奉七天后，孔子终于与世长辞，时在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夏历二月十一日，终年七十三岁。

孔子死后，安葬在鲁国都城曲阜的泗水旁。弟子们为孔子守丧三年，而子贡则在孔子墓旁修筑草庐，守了六年。后世来这里拜谒，凭吊的人带来各地的树苗，栽到墓的附近，天长日久，蔚然成林，后世称其为“孔林”。

孔子逝世的第二年，鲁哀公将孔子故居改建为孔庙，并将孔子生前用过的衣冠、琴、车等陈列于庙中，岁时致祭。

孔子的追随者名叫孟子。孔子被民间称为圣人，孟子则被民间称为亚圣。孔子大约活了七十三岁，而孟子大约活了八十四岁。《七十三、八十四，闫王叫你商量事＂，这是一个中国民间尽人皆知的民谚，那个年龄坎上，人最容易死，所以中国人把那叫《坎儿》。一个老者如果能熬到那个年龄，那么遇到这个坎儿时，那－年中都会胆颤心惊，如履薄冰般去度，直到年关一过，心才又会重新放回原处。

第四十颗念珠。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那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那是一个告别的时代，人类的童年期刚刚结束，往事依稀仿佛，叫人不忍丢手。那又是一个布新的年代，还有更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苦难岁月在等待着人类去经历。那是一个成熟期和收割期，各类谷物都成熟了，种子在风中摇落，思想的果实等待人们收获；那同时又是一个播种期，各种异端的思想像雨后春笋一样拱出地面。那是一个“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年代，但同时又是一个高人辈出，圣贤显世的年代。那是一个“谗士高张，瓦釜雷鸣”的年代，但同时又是一个“百家争鸣，处士横议”的年代。后世的人们，将像仰望着一座座高山一样，仰望着那个时代各种性格突出举止乖张的各类奇异人物，将惊叹有声，赞叹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而后来的时代，也未曾出现过的奇异时代。

孔子和老子，前一位作为儒学，或曰儒教的发端者，一个绵延数千年的文化血脉的最初源头，后一位作为黄老之学，或曰道教的集大成者，他们的名字与佛教里的创始者释迦牟尼，与犹太教，基督教的传达神谕给人间的以塞亚、耶稣，与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一样，被后世供奉和崇拜，成为半人半神的人物，成为一处地域文明板块的标志性建筑。

一枚六瓣雪花落在地上，它落在此处而不在彼处，一定是有它的内在原因的。这原因就是，此处给了雪花一个落下来的理由，而彼此则没有给这理由。

在接下来的年代里，各种鸟儿将被从笼子里放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各种奇异的人物将怀揣绝学，粉墨登场。在孔子的牛车当年吱吱哑哑走过的道路上，如今尘土飞扬游子如织，各种名头大得吓人的人物，自命不凡的人物，往来穿插于这些彼此对垒的诸侯国之间，摇唇鼓舌，各逞能事。他们在寻找识货者，而试图拥有这个平台的目的，一半是为了给主子服务，另一半则是为了证实自家学说的无比正确。人们管他们叫“诸子百家”。

第四十一颗念珠。这些重要人物，纷纷从自己蛰居的茅庐中走出，走上道路，走过城市，试图以自己天才的思考来匡正社会，改造社会，拯救社会，并且使自己青史留名。他们著书立说，开门授徒，四方游说，互相辩驳。这是一个值得永久记忆和无比怀念的时代，是一场全民的思想大欢宴。这样的生机勃勃的情景，在中国的历史上，后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它们是儒家、法家、道家、名家、农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杂家等等。他们光荣的名字是儒家的孔子，孔子弟子，荀子，孟子；是法家的子产，邓析子，管仲，慎子，李悝，商鞅，尸子，韩非子，李斯；是道家阴阳家的老子，庄子，宋钘，尹文，列子，邹衍；是墨家杂家的墨子，晏子，吕不韦等等，是名家纵横家的惠施，公孙龙，苏秦，苏代，苏历，张仪，陈轸，公孙衍，鲁仲连，庄辛，以及吕尚，杨朱，屈原等等，是兵家的六韬吕望（姜太公），司马穰苴，孙武，孙膑，尉缭子，吴起等等。

中国人不喜欢“先知”这个词汇，他们觉得这个词汇有点虚，有点不可捉摸，有点江湖术士气味，他们更喜欢“圣贤”这两个字。中国士大夫阶层一生修身养性，恪勤恪俭，就是力求令自己抵达这贤人、圣人的至高境界。

上面列举的这些圣贤们，他们在几乎所有的领域里都开劈了开端，从而为这个东方文明板块奠定了牢固的基础。他们的天才的光焰越过时代，照耀了这片大地两千多年，一直照耀到今天。后世的人们，应当永远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和敬畏之心，时不时地停下匆匆脚步，向昨天致敬，向每一座高山致敬。

而“诸子百家”中的儒家和道家，它们的学说在后世为皇家所用，为社会所用，为百姓所用，从而得到极大的发展，而当佛教传入中国大地以后，中国文明板块又一次伟大的相遇，儒释道三教合流，从而成为中国封建时代国家的“准宗教”。

第四十二颗念珠。姑且从“诸子百家”中，再挑出两个有意思的人物来说一说吧！一个人物叫庄子，一个人物叫屈原。其实，那个时代到处都是人物，到处都是故事，到处都是不朽传奇，可惜这本书的长度有限，所以只能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唉，这本书的叙述者的胃口也似乎有些太大了，他想用一本书的厚度，将这五千年历史历历数遍，而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挂一漏万。

他叫庄周。他天生是一个梦想家。他在一个叫“宋”的小小的国家，做一名小小的官吏（漆园吏）。当别的得道高人们纷纷走上道路，走过城市时，他却选择了老死在他的漆园之中，用无穷尽的想象来做他的逍遥游。他说，在遥远的北海地面，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鲲化身为鸟，叫作鹏。那鹏的身体极大，它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奋力飞翔时，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海上刮起旋风时，鹏迁往南海这个天然大池。当鹏迁往南海时，水花溅起达三千里，鼓动的翅膀扶摇直上九万里高空。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飞去的。大鹏从上往下看，是这样一番光景；空中野马般的游气，飞扬的游尘，以及活动的生物被风吹而飘动。天色苍茫，那是它的本色吗？它的高远是没有穷尽的吗？凡间的虫鸟呀，你们不要讥笑大鹏吧，在那九万里高空，那精神的高处，它获得了一种大愉悦，一种超乎其上的感觉，而在那海与天相接的远方，它看到了这人世间最瑰丽的风景。所有这些，停留在高树上的你们，降落到地面上的你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庄子说，有一位老寿星叫彭祖，他活了八百岁。世人都认为他是最长寿的，都想比附他。难道，区区八百岁就算长寿吗？有一种菌叫“朝菌”，朝生而暮死，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一个月”。有一种虫子叫“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四季”。而在楚国南方，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岁为一个春季，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这只灵龟该算是最长寿的了，然而，还有更甚者。上古时代有一颗大椿树，更以八千岁为一个春季，八千岁为一个秋季。这就是所谓的“大年”。那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对于灵龟和椿树来说，不也就是“小年”吗？

庄子说，有一个名叫南郭子纂的老先生，靠着几案坐着，仰头向天而缓缓地呼吸，身心俱入了物我两忘之境。他的神情看上去好像精神脱离了躯壳一样。侍立在一旁的弟子颜成、子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原来形体是可以使它像枯木，精神是可以让它像死灰的吗？今天靠几而坐的先生，不像昨天靠几而坐的先生呢！”子纂说：“你问的好！今天我已经忘掉了我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天籁’吧！”子游向老师请教。子纂说：“那大地吐出气来，叫做风。这风不发则已，一发就有无数的窍孔发出疯狂的叫喊，你没有听说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高山密林里，百围大树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柱上的木斗，有的像杯子，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水洼，它们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这声音，有的像水冲激的，有的像箭射出的，像呼唤的，像吸气的，像叫喊的，像嚎哭的，前呼后应，此伏彼起......而当风暴一过，所有这些窍孔都归于空虚。”子游说：“这么说，地籁就是那些窍孔发出的风声，人籁就是箫管笙簧之类乐器发出的乐声，那么请问，天籁是什么呢？”子纂回答说：“所谓天籁，乃是那风吹万种窍孔发出的各个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之所以千差万别，是由于各个窍孔的自然状态不同，并没有谁在鼓动它们发声，是那往来无定的风撞醒了它们，撞响了它们呀！”

庄子到楚国去游历，途中，他看见路旁有一个空枯的骷髅，就停下马车，跳下车。他用马鞭敲着骷髅问：“先生是因为贪生背理而落到这种下场的吗？是因为战乱而被人杀死的吗?是因为行为不端而自杀的吗？是因为饥寒交迫而冻馁而死吗？是因为年寿已尽而自然死亡的吗？”说完这些话，见骷髅不答，他抱起骷髅回到车上。晚上在驿站里，庄子把这骷髅当枕头，枕着它睡觉。半夜后，庄子梦见骷髅对他说：“你的谈话很像辩士。你所说的，都是活人的牵累，死了的人就没有这些了。你想听听人死后的情形吗？”庄子说：“好！”骷髅说：“人死后，上没有君王，下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的冷暖热晒；从容自得，把天地的长久当做自己的年岁，即便是天子，他的快乐也不过是如此的吧！”庄子说：“我让掌管生命的神灵恢复你的形体，还给你骨肉肌肤，把你送回到父亲妻儿故乡朋友那里去，你愿意吗？”骷髅听了，眉宇之间显出忧愁的样子，他说：“我怎么能抛弃天子般的快乐，而恢复到人间的那种劳苦煎熬中去呢？”

庄子说，这个与骷髅对话的故事，除发生在他本人的身上之外，还发生在一个叫“列子”的人的身上。列子旅行到某地，在路边进餐，他看见一个百年的骷髅，半掩半露在路旁的萋萋蒿草中，于是走上前去，拢去上面的草，对骷髅说：“唉，只有你和我，知道没有死也没生的道理呀！你果真忧愁吗？我果真快乐吗？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天知道！”

关于与骷髅对话这件奇异的事。距庄子的时代八百年后，也就是公元纪年一千六百年左右的时候，西域第一高僧，我们的鸠摩罗什身上，也发生过一次。话撵话，撵到这里了，把它说出。待到将来那叙述鸠摩罗什的专章，我们再来细说。

庄子大约一生都生活在梦境中，他还有一个最为著名的梦，数千年来不断地被人津津乐道的梦，这就是“庄生梦蝶”。一日黄昏，庄生大约正在他的漆园中酣睡，四肢展开床上，作东床坦腹之状。梦中，他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翩飞舞，快乐极了。从梦中醒来以后，他看见果然有一只蝴蝶，在他的床头前飞来飞去，时飞时驻。庄子想不明白：“到底，是那只蝴蝶是我呢，还是，床上躺着的这个我是我呢？是不是那个翩翩飞舞的蝴蝶才是庄生，而这个床上躺着的庄生才是蝴蝶！”大约到死，庄子都没有闹明白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在许多场合，常常有一种“蝴蝶”的感觉。

庄子路经一座山岗。在山岗的前面的空地，长着一颗千年的老树。那树叫“樗”，它的树干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它的树枝曲曲弯弯而不合规矩。伐木人对庄子说：“千百年来，那些有用之材都被人伐去，或盖房子，或造宫殿，或做犁杖车辕，独有这棵树，树心都糠了，歪曲的枝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匠人们每一次瞅一瞅，都摇摇头走了。”庄子省悟道；“这棵树正因为百无一用，所以才能享尽自然的寿数呀！”庄子下了山，到朋友家去。朋友很高兴，叫童仆杀一只鹅给他吃。童仆问：“一只鹅会叫，另一只不会叫，杀哪一只？”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第二天，学生问庄子说：“昨天山上的树木因为无用而能长寿，现在主人的鹅因为有用而被杀，请问先生将何以自处呢？”庄子笑着说：“我或将处于有用与无用之间！”他还说：“顺其自然当是最好的处世态度。即没有荣誉也没有毁辱，时隐时现或如龙如蛇，顺时变化而不偏执一物，时进时退游心于万物的根本，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这就是神农和黄帝的处世态度呀！”

第四十三颗念珠。庄子的宋国的旁边，是屈原的楚国。他们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宋国是一个小国。宋国旁边的楚国却是一个大国。战国时期，大的国家有七个，它们是齐楚燕韩赵魏秦，类似宋国这样的小国，则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才华横溢的屈原，做过楚国的左徒，三闾大夫，先后辅佐过楚怀王，楚襄王。一生中数度被流放，最后，在国破家亡，报国无门的悲愤中，腰间系一块石头，投泪罗江而死。后世把他投江自尽的农历5月初5，叫作端午节。他是贵族出身，好驷马高车，好奇装异服，好高冠长带，在放逐的日子里，他来到一条江边，感慨着这个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谗士高张，瓦釜雷鸣的浑浊世界，发出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无限感慨，他问那江上的渔夫，为什么行路如此之难呢，为什么品质高洁的我，却不能见容于社会呢，为什么世界如此之大，竟没有我的一块立锥之地呢？渔夫叹息一声说：如果这脚下的沧海之水是清澈的话，那么就用来洗你的头发；如果着脚下的沧浪之水是混浊的话，那么就用来洗你的脚丫子吧！

屈原脱下朝服，弃了马车，他从水中采下荷叶，缝制自己的上衣，他从水中采下荷花，缝制自己的下裳。他从路旁采拮各种香气四溢的野花，佩带在自己身上。然后，戴上高高的帽子，系上长长的衣带，腰间挎一柄长剑，胸前佩一块美玉，开始在沅江，湘江流域漫游。

在屈原的颠沛流离的岁月中，有一天，路经一处先王宗庙。宗庙的墙壁上，画着许多有关天地山川、神话传说和历史人物的壁画。屈原看着这些壁画，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于是他激愤地把他的诸多疑问和困扰写到这壁画上，从开天辟地问到天体的构造，大地的设置，从神话传说问到有历史记载的年代，从世界大势一直问到眼下的屑小自己。

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屈原，把他写在各幅壁画上的发问，一一抄录下来，加以整理，这就是屈原那有名的长诗《天问》。

屈原是中华文明板块产生的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诗人，他的创作为浪漫主义文学开了一个先河，他的天才的光芒一直照耀和庇护这后世的文学，直至今日。除了《天问》以外，他的著名诗篇还有《离骚》、《九章》、《桔颂》等等。

屈原写在壁画上的《天问》成吞天吐海之势，金刚怒目之态，叩天问地，上穷碧落、下穷黄泉般刨根问底，道出这位狂狷人物，对世界的诸多疑问。这位老夫子是这样问的——

远古之初的情形，是谁传说下来的呢？天地还未形成，又何从去考究它呢？黑夜和白天都是晦冥昏暗，又怎么能弄清楚它呢？元气充盈而无形，是根据什么去认识它呢？

白天和黑夜相互交替，是谁造成的呢？阴、阳、天的结合，它的本质是什么，它的变化过程又是怎样的呢？天有九重，是谁最初创造它，量度它的呢？

天昼夜运转，它的毂是怎样用绳维系着的？天极的轴又放置在哪里？用以擎天的八柱撑在什么地方？地的东南方又为什么会低陷？

九天（东方皞天、东南阳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玄天、东北方变天、中央钧天）的边际到哪里为止，又怎样相连，谁有知道九天的角落和弯曲处的数目？

天和地在哪儿会合？十二时辰怎样划分？日月附托在什么之上？众多的星星又是怎么排列的？

太阳从东方的汤谷升起，归宿于西极的蒙水边，从晨明到黄昏入暮，太阳所行走的路程有多少里？月亮有什么特别和贡献呢，却能死而复生（古人传说月亮每月生一次死一次，能够死而复生）？它为什么要把玉兔养在腹中？

女歧（神话中的女神）并没有配偶，怎么能生出九个儿子？

伯强（瘟神）住在什么地方？天地之间的祥和之气又聚在何处？

鲧并不能胜任治理洪水的事情，众人为什么要推举他呢？为什么不对鲧事先试验便加以任用呢？而后来尧舜为什么只把鲧禁锢于羽山而没有杀他呢？

禹在鲧的腹中生长，怎么会成为具有圣德的人？禹继承先父鲧治水的遗业，终于成就了先父未成功的功绩，既然他继承的是先父的遗业，他的谋划为什么又有所不同呢？

洪水泛滥，禹靠什么去填塞平息它呢？既然禹采用了疏导的方法治水，把洪水疏导出海，九州地面自然露出水面，又何必用泥土填塞使它高起来呢？

应龙（神话中有翅膀的龙）怎么用尾巴划地？洪水怎么随着应龙所划的水道向下游疏导？共工发怒，地为什么向东南倾斜？

九州地界交错，禹怎样划定它呢？川和谷为什么那么深？水向东流入海里，海水怎么不会满起来，谁能知道它的道理呢？

东西南北，那么相距有多长呢？如果说南北狭而长，那么它比东西的距离长多少？

昆仑山顶的县圃，与天相通，它的脊骨坐落在哪里呢？昆仑山巍然九重，它的高度究竟有多少里呢？

天的四面八方所开的门，是供什么出入通过用的？那南北所开的幽都之门，有什么风通过呢？

哪里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衔着烛的龙是怎样照亮它的呢？当羲和（为太阳驾车的神）还未扬鞭起驾时，若木树上那赤红色的花，怎么能发出光华？

哪些地方冬天温暖？哪些地方夏天寒冷？哪里的石树成林？哪里的兽类会说人话？哪里有虬龙背负着熊罴游戏呢？

传说有一种九个头的雄性毒蛇，飞窜着爬行，来去飘忽无定，这种蛇在哪里呢？南方的灵蛇能把象吞吃掉，那么它巨大到什么程度呢？

黑水和玄趾，三危二山，这些荒僻的山水究竟在哪里？如果人可以延长寿命而不死的话，那么寿命到什么时候才会终止？

那人面鱼身有手脚的鲮鱼在哪里呢？那白首鼠足会吃人的怪鸟鬿堆在哪里呢？羿怎样射太阳？而那太阳里的三足鸟怎么会被射落了翅膀？

禹竭尽全力开山治水，又不辞劳苦巡视天下，到处扶贫济困。这期间，他为了延续子嗣而在台桑这地方娶了涂山之女，而结婚四天就离家去治水，为什么他的爱好和一般人不同呢？

齐（禹的儿子）接替益成为夏朝国君，有扈氏不服而作乱。启忧思天下，兴兵讨伐，他是怎么从挫折中取得了胜利？

天帝派遣后羿降生东夷，后羿篡夺了夏后相的帝位，改变了夏朝的仁德之道，使万民蒙受忧患。后羿为什么能射瞎河伯左眼，又娶了洛水女神为妻？

为什么后羿用肥厚的野猪肉供奉天帝，天帝仍不以为然？为什么后羿有力贯七层皮革的箭术，却因他的宰相寒浞想娶纯孤（后羿之妻）为妻，被臣下合谋杀害了？

浇（寒浞的儿子）到弟媳女歧家去，有什么企求呢？为什么少康（夏后相的儿子）利用打猎，放猎狗追逐野兽，竟能袭击浇，把他杀掉而恢复了夏朝帝业？

少康夜袭女歧家，斩女歧首，误以为是浇首。女歧借口为浇缝制衣服，于是共舍度宿，为什么会遭此颠倒头颅的祸殃呢？

夏桀讨伐蒙山国，他得到了什么呢？妹嬉（夏桀的妃子，蒙山国所献美女）为什么那么放纵荒淫呢？商汤为什么要诛伐桀呢？

舜还是一般老百姓时，父母不作主为他娶妻，使他有成为鳏夫之忧，这是为什么呢？尧为什么不告知舜的父母，便把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妻呢？

事物在萌芽状态时，谁能预料它以后会怎样呢？玉台十重（周王作象牙箸，箕子知道便叹息，认为有了象牙著必配以玉环，有了玉环必配以佳肴，有佳肴必崇广宫室），是谁所造达到豪奢之极呢？

伏羲氏是天地初成时人们推立的第一位古帝。是谁为他开导万民，使百姓推崇他为帝的？

女娲（传说中母系社会的天子，风姓。人面蛇身，一日七十变化）所具有的那怪异的形体，是谁制造出来的？

舜的异母弟象，屡次谋害舜，舜奉父命去修仓库，象竟放火烧仓库，舜奉父命去掏井，象竟向井里倒泥土想活埋舜，而舜逃脱后却一如既往地友爱他，为什么象这样的恶人都能逃脱罪责？

吴国得以长久存在，立国于江南之地，谁能料到太伯、仲雍（皆周文王的伯父，居留在吴国，成为吴国开国之祖）会迁徙到这地方来，使吴地得到两位贤德的君主呢？

伊尹用饰有美玉的宝鼎烹天鹅羹进奉商汤，而得以侍奉于帝侧。伊尹是怎样辅佐汤讨伐桀，而终于把夏朝灭掉的呢？

汤用伊尹之计，讨伐夏桀，汤是怎样在鸣条那地方打败夏桀，把他流放于南巢以罚其罪？百姓为什么会皆大欢喜，对汤表示敬服？

简狄（帝喾高辛的次妃）在高台上侍候帝喾，祭拜上天有什么祈求呢？玄鸟堕下一卵（简狄吞其卵而生契），简狄为什么欢喜呢？

王亥（夏诸侯，殷人远祖）的父亲季认为儿子承继了自己的德行，可为什么后来王亥放牧牛羊，终于死在有易（传说王亥因淫乱被有易之君绵臣所杀）那个地方？

舜伐有苗，有苗败而不服。舜是怎样用干（盾）羽之舞怀柔有苗，能使之归附？

纣处于诸侯叛离，民心背逆之际，为什么丝毫不感到忧愁，反而肌肤润泽，养得那么肥硕？

汤能继承先祖的德行并光大它，怎么说是嘉勉其志，使他在田猎时获得大牛的吉瑞呢？汤田猎时不是在道路上往返驰聘而过，每次都把猎获的野兽分给大家，这是为什么呢？

夏桀把汤从重泉放出来，问题是汤究竟犯了什么罪过呢？汤不能忤逆众人讨伐夏桀之心，终于决定兴兵讨伐夏桀，是谁激起人民反叛之心的呢？

为什么八百诸侯都如期率领兵马渡河到达盟津与武王会师，并争着参加盟誓呢？八百诸侯率领众将猛如群鹰，是什么使他们聚合在一起，同心赴命。

纣王死后，武王断其头悬于大白旗下，周公旦对这件事不加赞许。可为什么他又亲自为武王谋划伐纣之事，对奠定周朝帝祚的基业做了那么多的赞美呢？

殷施行了什么德政，而使天帝把天下授予它呢？及至有天下以后，又被灭亡，它的罪过又是什么呢？

周昭王出巡到了南方，他想要得到什么呢？莫非他是要亲自去接受越裳国进贡的白雉吗？

周穆王是个虚浮贪求的人，他为什么不理朝政，而喜欢周游天下，他想要得到什么呢？

那对到周朝来买东西的夫妇，在集市上叫卖的是什么呢？（这对卖弓与箭袋的夫妇拾获周宣王宫中的弃婴归养，长大后成为幽王后褒姒，导致周室倾亡。）

周幽王是被谁诛杀的？他怎么会得到褒姒的呢？

上天降给人的命运是反复无常的，那么，怎样才会受到天的惩罚，又怎样才能得到天的保佑的呢？齐桓公身为五霸之首，九合诸侯，为什么最后也遭到了杀身的祸殃？

后稷是帝喾的嫡长子，天帝对待他为什么特备仁厚呢？他出生不久便被弃之冰上，为什么会飞来大鸟，用翅膀覆盖温暖他呢？

古代亶父（周太王）是怎么使豳地的人民带着财产，扶老携幼跟着自己来到岐山周（邑）地？

殷纣既已迷惑于妲己，还有什么可劝谏的呢？

西伯姬昌用纣王赐给的梅伯的肉酱祭告天帝，纣怎么会受到天帝惩罚，而使殷商无法逃脱覆亡的命运呢？

武王姬发兴兵伐纣，他为什么心中忧郁不安？他用战车载着文王的神主，用文王的名义伐纣，他的心情为什么这样急迫呢？

晋太子申生为什么缘故而自缢？申生的冤情是如何感动天地的？那骊姬（晋献公宠姬）猖獗得还畏惧谁呢？

既然上天授命他统治天下，他为什么不长存戒惧之心，肃慎恭谨，使帝王之业存在下去呢？为王者受到天下万民的礼敬，上天怎么会又使异姓更代他呢？

吴王阖庐年少时流散在宫廷之外，为什么后来能壮大威猛的武功，名震天下呢？

周朝的中央政权一度由共伯执掌，为什么周厉王之灵会怒而降灾？

那些蜂蚁般的反叛周厉王的民众，社会地位本是很卑微的，为什么他们组织起来后力量会那么强大？

现在时已入暮，忽然雷电大作风雨交加，可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君王的威严已不能保持，求天帝庇护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遭到放逐，隐居在山洞里，对国家大事已无所知闻，还能发表什么意见呢？

君王贪得求功，绝齐伐秦，兵败将亡，国家的命运怎么能长久呢？如果君王能悔过，改弦易辙，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总是担心，吴王阖庐长期与楚国相争，为什么胜利者常常是他呢？

那郧女环绕闾社，穿过丘陵和伯比幽会，这个性情浪漫的女子怎么竟然生出了那么有才干的子文（楚国良相）来？

我以堵敖（楚文王子、楚成王兄，楚人称嗣君未登君位而死叫“堵”，“敖”是其名）之事作为告诫，楚国不会长久了，我怎么能再去劝谏君王，使自己的忠谏之名流芳后世？

第四十四颗念珠。这就是屈原大夫那一连串六十七个问号的《天问》。一个落魄客，畸零人，在一座古庙里，面对墙壁上的六十七幅壁画，他赤着足，嘴里呷着酒，在每幅壁画前沉吟良久，然后挽起袖子，蘸饱墨烟，挥笔把自己的疑问，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忧愤，信笔题在上面。

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宗祠呀，它将这个东方人类族群那些旧年的故事，或实或虚的传说，王朝的更替、玄机与命数，一一彰现在墙壁上，用图形画出。也许吧，这样的祠庙并不曾有过，那壁画也不曾有过，六十七个问号的屈原式“天问”，只是他在流放路途上的思考，对世界的拷问，屈原是假托了一座祠庙，一串壁画，来将他的叩天问地借此说出。然而哪，我们还是相信历史上有定论的东西吧！这定论就是，确实有这么一座祠庙，墙壁上有一串壁画，被放逐的人儿哪，他足迹所至，偶然地路经这里，侧畔江水泱泱，风云奔来眼底，块垒在胸，他援笔写下他的《天问》。后来，当楚国已亡，为强秦所吞并，当这位书写者投河已死，已成古人，人们把他投河的那个日子，农历的五月五日，定成一个名叫“端阳节”的节日，吃粽子，耍龙舟而来纪念。而当人们偶然地在祠庙的墙壁上，在壁画的空白处，看到这些涂抹上的句子时，无比感慨的人们，便把这些句子抄录下来，汇编成一篇奇文，并且给这奇文冠以一个《天问》或者《问天》的篇名。

那放逐者在墙壁上涂鸦的时候，已经被放逐了许久，已经落魄和潦倒得不成样子了，但是，天性爱好整洁的他，崇尚美人香草的他，仍然头顶着高冠，身配着长剑，已经有些褴褛的飘带长长地拖在地上，一朵香气四溢的小花佩在胸前，一枚洁白剔透的美玉，挂在腰际。

第四十五颗念珠。这个熙熙攘攘长达三百多年的全民思想大欢宴，在秦统一六国之后戛然而止。东周帝国王权衰微，诸侯国蜂拥而起，各据其地，纷纷坐大，先有春秋五霸，继有战国七雄。而至战国七雄年代时，名义上的周天子，也从原来的名存实亡，为彻底地终结于洛阳城了。世界自此进入一个无序的年代，无主的年代，没有权威的年代。正是这样的土壤，为诸子百家的兴起，为各种异端邪说的抬头，提供了温床。时代在那一刻多么地色彩斑斓呀！这个东方种族在那一刻多么地活力四射呀！当今天的我们眼泪汪汪地回溯那个时代时，我们会说：我们也曾阔过呀。

秦是战国七雄之一。这个将来注定要影响历史的国家，按照史书上的说法，它最初是一个在祁连山麓游牧的小小部落，后来在周朝开始的年代里，成为周朝的牧马人，开始在陇东高原一个叫礼县的地方安居下来，修筑城池，建立诸侯国，然后悄没生息地一步步且坐且大。

西周的都城是沣镐二京，它紧依着秦岭北麓，距后世的长安城也就是三十华里远近。后世有“八水绕长安”一说，意思说有从陇东高原远徙而来的著名的渭水、泾水，算是八水中的两条，其余六条，即是就近从秦岭中奔流而出的六条水流。秦岭通往关中平原，有七十二峪之说，每一条山峪中都有激流奔突而出，上面所说六条，只是取其中较大的六条来说事而已。而这里谈到的沣水和镐水，是告诉你西周的都城沣京和镐京的大体位置而已。

换言之吧，那沣水出山的沣峪口山脚下，后世曾有一座著名的佛家寺院，这寺院叫草堂寺，在我们的这本书中，正在焦急地等待这尽快出现的佛门的三大高僧，一个叫法显，一个叫鸠摩罗什，一个叫玄奘，也都与这草堂寺有关，与这沣峪口有关，与这既被称为秦岭，又被称为终南山的伟大山脉有关。

那个曾是夏禹王朝农业官的后稷部落，成长于武功（即《诗经》中谈到的那个“武功”），坐大于豳州，立国建都于岐山，他们把自己的王朝叫周，叫部族发迹的那一块地面叫周原，尔后在这沣峪口地面，建立沣镐二京。我们知道，到了周幽王时，骊山上烽火戏诸侯，博美人褒姒露齿一笑，这件事导致了西周王朝的灭亡，于是周的都城，从这里再往东迁，定都洛阳。洛阳在东面，所以那以后的一段时间，称东周。

为什么要东迁呢？史书告诉我们，周幽王废王后申氏，而立褒姒为妃，又废掉太子宜臼，而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这事惹怒了申后的父亲申候，一时联合西部犬戎，举兵攻打了周幽王，在骊山下杀死周幽王，尔后宜臼继位，这就是周平王。西部犬戎事成后迟迟不退，拥兵自重，不断在周遭滋事。周平王觉得惹不起他们，不如迁都吧，于是在东边三百里的洛阳修筑了新的都城。

西部犬戎是谁呢？史书上并没有更为详尽一些的记载，中原的王朝，视周边的那些蛮族，那些游牧民族、渔猎民族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所以，这西部犬戎应当是西戎的一支，那么，他们和后世的秦王朝是不是有一些关系呢？起码，牧马人的秦，当是这些西戎的一支吧！或者说不是！遥远的古代史为黑暗所遮掩，我们的视力不够，看它如雾里看花。

可以想见，东周列国时期，关中平原已经有游牧人深深地影响了。这也许就是大约孔夫子周游列国，老死不入秦地的原因吧！这位老先生只抵达洛阳城，匆匆地拜会了一下作为东周王朝图书馆馆长的老子，就又匆匆地折身东南而去了。

虽然这块地面，正是周公旦创制立规，大行周制周仪周礼周乐的周王朝发祥之地，凤鸣岐山之地，文王梦熊、渭水泱泱之地，但是，以“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为一生责任的孔老夫子，却蹊跷地一生足迹没有踏入秦地。这事叫后人有些百思而不得其解。

第四十六颗念珠。这个周王朝养马人的部族，大约在群山环抱的陇东高原，经历了六七代王，他们在这里修筑坚固的城池，向当地人学习农耕的知识，推崇和学习周朝的文化礼俗制度。当王权式微，周已不周之际，他们从崇山峻岭中走出，顺着那条古老的河流渭水，从渭水进入关中平原的那个地方，铁马秋风大散关，进入关中。

那时候的关中平原，已经不再有黄河象出没，有沼泽四布，芦草丛生，古树参天，由于大禹治水，疏通了禹门关，渭水一泻而下，进入黄河，于是渭水开始收缩成一股，在这块冲积平原的中间地带，勒一道十里宽的河床，时而静静地奔流，时而浊流滚滚波浪滔天。不过它是基本上被驯服了，于是这个号称“八百里秦川”的地方，成为天府之国。

雄心勃勃的秦朝，从山上走下来，暂七大散关下面的雍地，继而东向而走。开始的时候他们向东走得猛了一点，在泾渭交汇处的下游，建立了一座栎阳城，作为国都，接着，发现这座城距离黄河、距离中原地面太近，而他们的国力羸弱，还处处处在覆亡的危险之中，于是他们又向后退了五十里，在渭河的咸阳渡上，建起咸阳城。这里是通往西域的古渡，必经之处，这里又是东进中原的桥头堡，近可以攻，退可以守，确是一处理想的都城位置。而这样的一座城叫它什么名，由于它在渭水以北，水之北为阳，五陵原之南，山之南为阳，所以这座城池叫“咸阳”，取“两两皆阳”之意。

以咸阳城为帝都，秦强盛起来，成为战国七雄之一。而到了千古一帝始皇嬴政手里，一举灭其余六国，完成中华大地上的大一统。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如果说三皇时代被认为是中国原始社会阶段，夏禹开辟的大夏王朝被认为是奴隶社会的开端，那么，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所建立的大秦帝国，被认为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开端。

由乱世到治世，这情形和喜马拉雅那边的古印度很相近，而大秦帝国和印度孔雀王朝也几乎同时代并行存世。诸侯纷争结束了，一个强大的王朝，一个有力量的统治者，完成了这封建大一统。起源于五印地面的佛教，正是在孔雀王朝，得力于贤明的阿育王的提倡，被奉为国教，从而开始大行于天下的。而大秦帝国的年代，秦人在最初的时候大约更崇尚于法家，因为要靠法家的理念来治国和强国，而在后来的时候又崇尚于道家，因为秦王嬴政企求长生不老，他从道家的学说中寻找养生之法，炼丹之术，长生不老之术，并且派一个叫徐福的道士，率领五百童男童女乘筏出海，去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

对于刚刚结束了的那个“诸子百家”时代，秦皇则表现出了极大的冷漠和轻蔑。他只相信力量和权势，相信盾牌和刀剑，天下是实力打出来的，他明白这一点，诸子百家那些摇舌鼓唇，坐以论道，信口雌黄，说黑道白，叫他生厌：这个世界，难道不能就更简单一些吗？于是，在发布昭告，令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的同时，秦皇下令焚书，即把诸子百家所创作出来的各种经卷，统统搜集起来，一把大火烧个精光。

那些大谈玄学，喜欢论辩，到处惹是生非的儒生们，不知道这个时代已经变了，他们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还在那里摇舌鼓唇，见秦皇不待见他们，于是众人便聚拢到了太子扶苏的门下。扶苏是个正直忠厚的人，也不好将他们拒之于门外，于是好吃好喝，将这些人当“闲人”一样养着。

那些“处士横议，扰乱朝纲”的话语不断传来，秦皇终于不可忍受。大约是一个春天早晨，或者是一个秋天早晨，秦皇对扶苏说，你知道有个有名的所在，叫作骊山，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那个骊山，你知道那骊山的背后，有个著名的女娲谷吗？相传，那里就是当年女娲炼七彩石补天的地方，你的门下有那么多的儒生，喜欢鼓噪，那么见了这个陈迹，他们一定会有许多感想，从而写出许多斑斓文章的。太子呀，请将他们尽数带上，今天咱们去游骊山女娲谷吧！

到了骊山，进了女娲谷，眼见得这三百多个儒生，无一遗漏，统统地进入了谷中，秦皇哈哈大笑说，将谷口给我用土封住，将这三百个宝贝，挖坑埋了。这话一出，事先就埋伏在谷中的士兵，得到指令，于是将谷口封住，将这三百多名儒生，挖坑活埋。

因此这后世又将这骊山女娲谷叫坑儒谷。连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传说，这条山谷亦成为一处名胜。

一旁的扶苏见了，跪在地上哭着劝阻。但这时那有扶苏说话的份儿。秦皇瞅了他一眼，说，蒙恬将军修完万里长城之后，又率三十万大军，正囤驻陕北高原的上郡城，修筑一条从长安城通往阴山草原的用兵大道，你回去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就启程，到那蒙恬军中，去做监军去吧！

说完，秦皇转身启驾，去看骊山脚下那正在修筑中的他的骊山坟墓，以及征用来的匠人们正在就地取土，起窑烧制出的那些陶俑。那一块地面正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四十七颗念珠。那时候秦的国都，还在咸阳，不过渭河这边，已经开始有一些宫殿建筑，沣镐二京消失之后，那地方现在叫长安乡，而大约不久之后，到了大汉王朝时期，它就会变成长安城的。

有一个著名的所在，叫阿房宫。它最初不叫阿房宫，秦始皇叫它“房宫”，一长串的房子，中间靠走廊连接，从渭河北岸的咸阳城东楼，穿过渭河桥，抵达长安乡，然后三步一楼阁，五步一台榭，绵延一百多里，一直通到骊山脚下的正在建设的坟墓顶端。然后在这坟墓的顶上，庞大的金字塔式的土台之上，起一座辉煌楼阁，诗人们的所谓“西北有高楼”，当是指的这一座高楼。我们知道，后来这一座高楼，连同这百里房宫，被来自楚国的复仇者西楚霸王项羽一把火烧掉。

也许，长安城的诞生，最初就是这些房宫。虽然这些房宫被西楚霸王一炬成灰，但是在房宫的四周，建筑物还是一批一批建立起来了，于是它成为后来的汉王朝的首都，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威名赫赫的千古帝王之都。

项羽是一介莽夫，或者说是那个时代还硕果仅存的具有贵族精神的骑士。后人说：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那意思是说，销毁了这些诸子百家的典籍，坑杀了这些摇舌鼓唇的儒生，秦皇从此觉得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了，想不到他的帝业却因为缺少这些思想的支撑，而变得空虚。可悲呀，当焚书坑儒那坑灰还没有冷却，山东那边已经乱了，原来这刘邦项羽都不读书，都不是读书人。前者是楚地－介武夫，后者是丰沛地面一个小混混。

帝业的空虚，当然也与这修筑阿房宫，修筑骊山陵墓有关。这些工程耗费了大量的民力财力，天下初定，需要体恤民力，安定四方，需要老百姓休养生息才对，但是刚愎自用的这位千古一帝，却自己为自己掘下了坟墓。

秦始皇广征天下民夫，修筑骊山陵墓。秦二世胡亥亦效仿之，在继续修筑阿房宫的同时，又广征民夫，戍边屯垦。在从中原地面征夫，前往一个叫渔阳的河北地面去戍垦的队伍中，有两个人揭竿而起，站在高处振臂一呼，从而揭开了反抗秦制，推翻王朝的序幕。这两个人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这两个人聪明的把曾将令屈原欲爱不能欲恨不能的楚国的亡君竖起来，充当旗帜，又联络六国的亡国贵族，从而掀起了反秦的大风暴。这叫大泽乡起义，虽然它后来失败了，但是秦王朝的根基已经动摇。前面谈到的那两个不曾读书，不爱读书的刘邦、项羽，就是从这失败的队伍中派生和成长起来的两股军事力量的代表人物。

为什么秦皇叫它“房宫”后来则又被广泛地叫“阿房宫”呢？这阿房宫是老百姓的叫法。关中道上，绿油油的田野里，劳作的老百姓在耕作之余，猫起腰来，往这处一指：“ ——房宫”或者“哦——房宫”，或者“啊——房宫！”，这样叫着叫着，“房宫”就变成“阿房宫”了。皇家觉得这个名字很大气，文化人也觉得这个名字很雅致，于是约定俗成，“房宫”被叫成“阿房宫”。

那时的这块渭河冲积平原，已经相当的富庶和繁华了。自从大水褪去，夏禹的农业官后稷，在这里掘下第一锨土，种上五谷杂粮，开启中华农耕文明的先河后，渭河归于河床，田野上精耕细作，布满五谷，庄稼两年三熟。而村庄则星罗棋布一般，散落在平原上，山根下，渭河的高高的老崖顶上。

第四十八颗念珠。关中平原的富甲天下，还得力于一个原因，那就是泾河之上的一条著名水利设施郑国渠的建成。郑国渠是与广西灵渠、四川都江堰并称的公元纪年前古中国三大水利工程。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感慨地说：”渠卒，八百里秦川成沃野，秦得以富强，遂灭六国！＂史圣在这里把郑国渠的修筑和秦的一统六国，甚至提高到这因果关系上来说。

那郑国渠的修筑，最初的起因，完全是一幕历史的滑稽剧。那渠是在韩国派来的工匠，一个名叫郑国的人的指导下修的。迫于强秦咄咄逼人的东进态势，黄河对面的韩国人，想出了一个“疲秦之策”，这就是派工匠到秦国，游说秦王来修一条渠，从而改变关中平原的灌溉条件，而它真实的意图，则是“疲秦”，让秦把大量的人力财力，花费到修这条像西洋景一样有着美好愿景的渠道上，从而无力跨过黄河去击韩国。

韩国是从春秋五霸的晋国，派生出来的一个国家。晋文公时代，晋国雄踞中原地带，西扼黄河蒲坂之险，东倚雁门塞外草原，可以和任何强大的敌人对峙，后来一分为三，派生出来魏国、赵国、韩国，这样国力就明显地衰弱了。而春秋五霸时代变成战国七雄时代，大约就是因为晋国这一分为三的缘故。后人在山西的侯马，建了个晋文公博物馆，那博物馆大门上的对联是“若非韩魏三分晋，一统未必是强秦”，那意思是说，假如晋不三分，后来一统天下的，未必是秦，而是谁，还很难说？这话是古代一位行吟诗人路经这里时说的，那话三分是惋惜，三分是痛楚，还有三分是一种酸溜溜的老陈醋的感觉。不过天下兴亡事的味道，这话那是说出了。

韩国派来的水工郑国，来到咸阳城一番游说，果然说动了秦王嬴政。秦王让郑国遍踏关中地面，来选择这筑水坝的地址。流经关中平原，主要有两条大河，一是自大散关跌宕而下的渭河，一是从嵯峨山跌宕而下的泾河，所以渭河平原，准确的叫法应当叫泾渭冲积平原。那郑国，将关中平原的水系，视察一遍，包括大散关，嵯峨山，双足也都走到了，最后选定，在泾水注入平原的嵯峨山口，凿空山体，打一个隧道，让水从隧道流过，这边，则修一个大的水坝拦水，尔后修一条大渠，引水向东，渠的下泄处落脚到黄河边上的、《诗经》中多次提到的洽川。大渠两侧，再修上干渠。干渠两侧，再修上诸多支渠，支渠两侧，再修上诸多毛渠，这些毛渠，就直接把泾河水引到地里了。这样，关中平原将成旱涝保收的千里沃野。

踏勘好了，于是在这嵯峨山腰，泾水河边，一项伟大工程叮当动工。那郑国大约是个工作狂，他这时候早已忘了自己来修渠的初衷，一抹心思要将这件杰作完成。不说嵯峨山间火光彻夜照耀，昼夜不息，凿石声、民夫们的号子声惊天动地，却说，在六年之后，突然有秦人的细作，从韩国都城邯郸，回到咸阳报告，说这修筑郑国渠的馊主意，完全是韩王的“疲秦之计”，韩国想以此来消耗秦国国力，令秦不能东顾。

始皇嬴政听了大怒，遂令这郑国渠的修筑，停了下来，又把水工郑国，抓回咸阳，绑在午门口，要将他斩首。随后，秦王又发了个《逐客令》的诏令，签上大名，四处张贴，扬言要把咸阳城中居住的，在宫中供职的六国居士，一一逐出，限期离境。

是一个人挽救了这个郑国渠，也挽救了这些个六国居士，也挽救了此时正如日中天的秦朝，这个人就是秦的宰相李斯。李斯是河南人，自己也在这被驱逐一列，为自己辩解，为别人辩解，为这条渠辩解，他也该站起来说话的。他当时好像还没有当宰相，而是朝中的大夫。于是，他写了个《谏逐客书》，呈上始皇嬴政。

李斯在《谏逐客令》中说，大王啊，为什么你是如此喜欢那些六国贡来的奇珍异宝，却又嫌弃这些六国投奔咸阳的贤能之士呢？这些贤能之士的价值，要超过那些奇珍异宝的呀！万法归一，为我所用，才是一位贤明的君王所应当采取的方略呀！众星拱月，海纳百川，才有可能建立起我们强大的帝国呀！

始皇嬴政听了，幡然醒悟，于是下令收回那《逐客令》。那个韩国来的水工郑国，好在还没有被处斩，于是便将他又放了，好言安抚他几句，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让他重回嵯峨山修渠。

大约十年后，郑国渠修成，泾水清清渭水黄，一股清冽的泾水水流，从嵯峨山的半山腰，一个打通了的山洞中奔涌而出，扑向平原，山洞外面，再修一个大的水坝来拦水和调节水，那些水渠管网，随后修就是了。如是这般，这个水利史上的伟大工程，郑国渠完成了。

郑国渠主要灌溉渭河平原北岸，而自终南山溢出的七十二峪清冽之水，主要灌溉渭河平原南岸。至此，八百里秦川的万顷良田，得以丰沛灌溉，春种秋收，两年三熟，旱涝保收。关中平原自此成为粮仓，秦王朝也因此而愈加富强，从而为鲸吞六国准备了条件。

当平原上劳作的人们，以手加额，指指点点，对着从家门口经过的那一百余里长的逶迤房宫，发出“哦——房宫”的赞叹时，郑国渠的渠水，正从他们的脚面上流过，如脂如膏地的进入庄稼田。

那干了这么一件大事情的郑国，后来的情形如何呢？所有的史书都只在记录这项工程时提到他，而后来工程完工后，他也就从中消失了。他大约是得以善终的。他毕竟干了那么大一件利在千秋的大事。当秦终于吞并六国之时，他大约正在咸阳城中，佝偻着个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而项羽一把大火，将咸阳城化为灰烬时，他大约正蜷曲在宫门口一个有着石狮子的角落里，茫然地看着，作壁上观。世界变化得太快，叫他不明白。

第四十九颗念珠。太子扶苏扶着骊山女娲谷山坡上一颗歪脖子树，恸哭三声。第一声为这三百儒生而哭，觉得这些都是些饱学之士，人中魁楚，就这样地死于非命，实在可惜。第二声哭是自责，哀叹自己的无能无力——利剑不在掌，交朋何须多。第三声哭则是预感到自己此上郡一去前途未卜，也许，悲惨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父命不可违。扶苏女娲谷前，哭罢，又长跪一番，尔后，便别了骊山，独自回到咸阳城，第二日，收拾一番，轻车简从，取道淳化林光宫，顺着那正在修筑的秦直道，一路东北而行，到了上郡营中，见过蒙恬将军。

秦直道的起首，从咸阳城北边上的淳化林光宫开始，先在平原上行驶一段后，攀上高山，顺着陕甘分水岭子午岭的陡峭山巅，笔直北行，到黄河边，有舟船可渡，过了黄河，是一抹的大漠草原，直道继续北行，直抵鄂尔多斯地面的九原郡。这条道路，全长一千三百多华里，削山头，填深谷，笔直向前，乃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修筑万里长城之后，另一项浩大的军事工程。这道路朝发而夕至，直通漠北草原，一旦边关有什么动静，中央政权可以迅速发兵，星夜赶赴。人们说，长城像一张弓，秦直道像是搭在弓上的箭簇，威慑匈奴，安定边关。

大将蒙恬，在率兵修筑完万里长城之后，马不停蹄，开始这条道路的修筑。史圣司马迁在《史书》中，将这条道路叫“秦直道”、“秦驰道”，而在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叫它“天道”、“云中道”、“圣人条”等等。专家考证说，那被叫作《圣人条》的这－段，自统万城而长安，当为后世赫连勃勃所重修或扩修。

大约秦始皇去世以前，这条秦直道就已修通，秦始皇走过没有走过这条路呢？记载中没有说过，《史记》中司马迁只含糊其词地说了“绕直道而返”几个字。他的最后一次出游，归程的时候，已经死亡，鲍鱼充栋，走的大约正是这条开天辟地式的伟大道路。最后一次出行，最远处走到秦皇岛，在那里东临碣石，望洋兴叹，给后世留下一个“秦皇岛”这样的地名之后，折身回返，后来在一个叫博浪沙的地方，被亡国的韩国公子张良遣人用一个一百三十多斤重的铁椎砸向所乘车辆，好在秦始皇是乘在另一辆车上的，因此铁椎只砸死了妃子，秦皇得以幸免，大约与这个惊吓有关，又行一段路程，他在一个叫沙丘的地方病死。临死时，立下诏书，令太子扶苏火速赶回咸阳城即位。

宦官赵高，隐瞒了秦始皇死亡的消息，帝王之辇上，装着一具尸体，赶回咸阳城。大约是热天吧，尸体发臭，其臭难闻，于是赵高令人从市井上买来鲍鱼，放在车上，这就是“鲍鱼充栋”说法的由来。及到回到咸阳，急匆匆地扶秦始皇的次子胡亥即位，然后假传一道始皇帝的诏书，给远在上郡的太子扶苏。

随从诏书一起送达的，还有一坛毒酒。诏书赐太子扶苏死。于是乎扶苏不顾大将蒙恬的劝阻，将这坛毒酒饮掉。扶苏死了，蒙恬长叹一声，也饮剑自刎。上郡地面，后世叫它绥德城，又称天下名州。城濒临著名河流无定河，倚一座叫作疏属山的秃山而筑。那扶苏陵，蒙恬墓就在疏属山腰、呜咽泉边。

二世胡亥即位后，宦官赵高专权，先是五刑斩了懦弱的宰相、法家人物李斯，接着又指鹿为马，杀了朝中一半的命官。二世胡亥出行，赵高派了一辆鹿拉的车跟随，这时李斯已死，赵高继而为相。胡亥说，相国呀，你怎么用一只鹿来拉车？赵高说，是鹿吗？那拉车的分明是一匹马呀！众位大臣，你们说，这是鹿还是马？大臣中，有一半人说这分明是鹿，另有一半人说，既然宰相说它是马，那它就是马了。赵高后来，把这些说是“鹿”的大臣们，一一杀掉，从此朝中噤声，只赵高一人说话。再到后来，项羽的大军破了关中，进了咸阳城。懦弱的秦二世胡亥，乞求赵高说，这个皇帝我不当了，将我降为万户侯，只要能保住这个卑贱的性命，就行了。赵高不许，令女婿闫乐，逼胡亥自刎而死。秦二世而亡。

秦始皇的陵墓，现在在骊山东北，平原的一道坡坎上。当年的高可摩天的陵墓顶上的楼阁，已经被项羽烧毁，现存的土台，仍然高耸，伟岸。陵墓东边，当年烧制的陶俑，半掩地下，威赫赫地一个方阵，面东而向。秦二世胡亥的墓，一说在长安城东南郊的曲江池，一说在骊山秦始皇陵的东面鸿门镇。

第五十颗念珠。那名叫“鸿门”的地方，亦是一个有名的所在。楚汉相争时，这里有一条临时边界，名叫“鸿沟”。鸿沟上，大约有一个营门，或寨门，人们叫它“鸿门”。西楚霸王项羽，在这里设过“鸿门宴”。

被称为“强秦”、“暴秦”、“虎狼之秦”的秦王朝灭亡时，最先进入关中，攻入咸阳城的是刘邦。刘邦、项羽曾经相约，谁先进入关中，就谁坐天下，而另一个则回去继续当他的种地的百姓，后来刘邦先进关中，先破咸阳，尔后，在始皇帝的龙床上打了个滚以后，又仓忙退回，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势单力薄，羽翼尚未丰满，生怕惹恼了项羽。后来项羽入关，然后两军对垒，便有了这个鸿门宴故事。

刘邦是安徽丰、沛地面的一个小混混，生于丰，长于沛。后来起事在沛，所以称沛公。刘邦斩白蛇起义，成为天下反秦大军中的一支。项羽是楚国贵族后裔，江南豪族。在鸿门，项羽设宴，原来的目的，是想按照叔父项梁、谋士范增的意图，在宴会上将刘邦杀了，从此天下不敢再有人能与项羽争锋。

鸿门宴上，刀光剑影，有个成语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的就是事先安排好的楚国勇士项庄，借舞剑为名，伺机就要取刘邦性命的故事。刘邦见了惊恐，拿语言来激项羽的大怜悯之心，好名重义之心。项羽仁厚，说声罢了吧，放这汉王沛公一马吧！这样刘邦得以从鸿门逃脱。范增见了，大骂道、竖子不足与谋也，又说，他年取项羽人头者，即是今天放走的这个汉王沛公也。说罢遣人去追，那刘邦早已逃逸，前往秦岭那边的汉中养精蓄锐，以谋大位。范增掩面而哭，抛下项羽自顾自离去，不知其所终所老何处。

于是后来乌江边上刘邦大将韩信十面埋伏，垓下一场大战，项羽自刎而亡，天下从此归刘姓，“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一代英雄项羽以悲剧收场，令后人为之扼腕。

刘邦得天下以后，便定都长安，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显赫的朝代，大汉王朝开始。而鸿门镇这地方，作为关中道上一个往来必经之地，它在发生许多故事的同时，还发生过一件有关刘家的小故事。

刘邦住在长安城新建的未央宫里，华衣锦食，有一天突然想起远在安徽老家的老父亲，当初取得天下以后，他曾衣锦还乡，回过一次老家，并仗剑踏歌，吟唱出“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唱，尔今，想起老父亲，他于是遣人，将老父亲从安徽丰县接到长安未央宫，与他共享荣华。

谁知道老父亲是劳碌命，小老百姓的日子过惯了，未央宫的山珍海味，吃了脾胃不舒服，晚间床上那绫罗绸缎，盖在身上睡不着觉，加上宫中规矩又多，叫人无所适从，于是整天哼哼唧唧地，提出想回家。人说帝力无边，好个汉高祖刘邦，于是叫人把家乡丰县老家的整个村子，一古脑搬来，搬到这鸿门镇上。那村上人家，左邻右舍，一切按当初的邻里关系布局，房屋也按安徽地面的徽式风格建设，就连那些鸡呀狗呀牛呀猪呀，也都是老家村子搬迁来的，到了晚上，各认各门，各回各家，绝不走错。这个名为“新丰镇”的村子建成了，挑一个晚上，驷马快车，将刘老爷子从长安城接出，驶到这新丰镇时，说声“到了”。刘老爷子有些疑惑，心想这么快就到了，感慨这皇家的车马就是快呀！回到屋里，确定是自家的屋子，见了街坊邻居，也确定是自己的街坊邻居，才觉心安。从此这昔日的鸿门镇又有了新的称谓叫“新丰镇”。那村子一直还捱至今，那村上的人，当是当年安徽丰县，刘皇家那村子里的人。

前面说到汉高祖刘邦衣锦还乡时，所做的《大风歌》。那歌子末尾一句，叫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句感慨，是有感而发的。是时，雄据北方大漠，长久以来不断滋事的匈奴游牧人，正在对新生的大汉王朝造成极大的威胁。当年秦始皇时代，匈奴人已经对中原农耕文明地区，对中央政权造成威胁，所以，秦皇的修筑长城，修筑秦直道，正是为震慑匈奴，征伐匈奴而建，至汉高祖刘邦时代，匈奴人出了一位英雄人物冒顿大单于，号称天之骄子。昌顿曾率游牧人组成的大军，浩浩荡荡，破关中平原的北塞门户萧关，越过当年西周王朝的龙瑞之地豳州，直抵长安城下。

属下说，已经看到长安城头上的角楼了，单于，是不是停住脚步了！昌顿大单于慨然喝道：“匈奴人的牛羊吃草到哪里，那里就是匈奴人的疆界”！迫于情势，政权新建的汉高祖刘邦，曾御驾亲征，与匈奴冒顿大战于雁北草原的白登山，结果刘邦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仅剩两千兵马，被冒顿团团围定在白登山，后来幸亏采取了谋士陈平的计策，贿赂了冒顿王的夫人，夫人才从中周旋，网开一面，令汉高祖刘邦这么一个伟大历史人物，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乘着夜色从冒顿王夫人的裙裾底下钻出，星夜逃回长安。

所以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完全说的是心头之事，所以大汉王朝之初，才采取了一系列胡汉和亲的方略，直到后来，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当政时代，才主动出兵，战旗猎猎，猛将如云，彻底令匈奴人臣服。

第五十一颗念珠。文化人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女孩子。又说历史是得胜者书写的历史。再又说，姑妄说之，姑妄听之，无奇不传，无传不奇。最后又说，历史是一颗墙上的钉子，我用它来挂我的小说。刘阿瞒坐了天下之后，便开始诛杀开国功臣，异姓王侯。究竟是那个御风而立，弹铗高歌《大风起兮云风扬》的汉高祖，是真实的刘邦呢？还是那个一肚子的琐碎心思，叫人琢磨不透的小小亭长，猥猝小人，是真实的刘邦呢？回答说“都是”！人是一个矛盾体，具有两面性，两个刘邦都是刘邦。

在歹毒的妻子吕后，这个农妇的帮助下，汉高祖刘邦诛杀了许多功臣。最惨烈的一次诛杀是对韩王韩信的诛杀。刘邦找一个借口，借故离开长安城，吕后则找一个借口，借故把韩信召入宫中。老百姓的戏文中说，“空中布着瞒天网，地上又漫铺地毡”，然后吕后便使命，用木头做成的刀剑将韩信刺死。为什么要给韩信这样一个死法呢？原来，当年刘邦汉中拜将台称韩信为大将军时，曾经许下口愿，将来取得天下之后，绝不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刘邦说这话时，上指天，下指地，手拍腰间的佩剑做证。所以这诛杀韩信，得瞒着天地鬼神，并且不能用佩剑这样的铁器。

传说死亡了的韩信，身首分家，来了个就地十八滚。那身子滚到东边灞河滩才停下，那头则喷着火焰，还一直往前滚，滚过秦始皇陵，直滚到鸿门镇跟前那个高坡，才停了，火才熄了。那地方后面建了一个庙，叫代王庙。韩信最大的官衔是“代王”。代王，也就是“待王”、“准王”，预备做王的意思，好像这是刘邦给封的。

大汉开国功臣中，大约唯一得到善终的是一代名相张良。张良就是那个当年在博浪沙，支使人用一只一百三十斤的大铁椎，椎杀始皇帝乘的那个人。张良是饱学之士，明白事理，知道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于是挑一个日子，偷偷出了宫，来到秦岭山那边，汉中地面一个叫紫柏山的地方，遁入山中，从此修仙问道，不问人间纷争。那地方，在留坝县，后人将那紫柏山，修成一个风景点叫“张良庙”的所在，庙的大门两侧，有楹联如下：“书不在多一卷可为帝王师相；楼勿轻登高语恐惊天山神仙。”门楣上则有“倦鸟归巢”四字匾额。

第五十二颗念珠。大汉王朝的三百年帝业，在第七位皇帝汉武帝刘彻手里，达到全盛。张骞出使西域，成凿空西域第一人，足迹直达西域三十六国，直达遥远的波斯、巴比伦，他的马蹄踩出了一条中国和世界连接、被后世称作“丝绸之路”的道路，把世界各文明板块的界限打碎了。而在此之前，各文明板块之间彼此是不沟通的，是在各自的蛋壳里孕育出来的文明。丝绸之路的凿通还促进了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沟通，为佛教跨越葱岭，进入塔里木盆地，继而大盛于中华大地，奠定了基础。

丝绸之路又叫茶叶之路、陶瓷之路，这条横贯欧亚非的黄金大通道，为处于丝绸之路东端的长安城和处于西端的罗马城，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建立于关中平原上的长安城，这个被青砖绿瓦民房村落簇拥的一个大堡子，成为当时世界上唯我独大的城市，世界的东方首都，人类农耕文明定居文明建立起的最大的城堡。

国力强盛的大汉王朝，一改昔日的和亲政策，开始对匈奴主动出击。汉武帝把这叫“拓边”。那个时期涌现出许多著名的将领，例如李广李敢李陵祖孙三代，例如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等。有个使臣叫苏武，在遥远的贝加尔湖畔被匈奴王羁留，北海放羊十九年，不肯投降，不肯被匈奴王招降为驸马，最后终于万苦千辛，回到祖国，从而被视为忠君爱国孝家的一个典范。固原人傅介子将军，率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千里奔袭，杀匈奴人扶起的楼兰王，令汉室养大的质子即位，从而保证了丝路的畅通。另一位一介书生班超，汉王朝的史记官，投笔从戎，率领三十六人使团，也是千里奔袭，于楼兰城火烧匈奴使团，从而震慑西域，疏通丝绸之路。继而设西域都护府，任大都护，在塔里木盆地驻营三十余年。

未央宫有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四座大门之外，四面围墙上，隔三差五，又开了十二座小门。人们把这些小门叫掖门。这个“掖”字用的真好，“掖下”的意思，“胳肘窝”的意思。其中西北角的那一座掖门，又叫“司马门”，又叫“待诏司马门”。

这司马门的外边，也就是说未央宫褚红色围墙的外边，有一溜官衙风格的青砖瓦房。那地方，应该是当时御用文化人居住的地方。已经为皇家服务，有俸禄可吃的文化人，比如修史书的班固、班超、司马迁等等人物，大约都在这里居住过。还有那些拥有一肚子才学，想要报效皇家的儒士，大约也在这里排队，一年两年，等待君王召见。中国的古文化传承中，只有孔子孟子，没有“独立文化人”这个概念。文化人的最高目标是“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即把自己的本事学好，然后将自己像商品一样自荐给买家，而这买家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家。退一步来说，倘若这万丈雄心褪了，心灰意冷了，不去寻求合作了，那就把自己这个饱学之士的身子，放逐于江湖之上，成为隐者，或成为朝廷的对立人物。

汉武帝的未央宫时代中，宫中一直有一个影影绰绰，不甚清晰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二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有个哥哥，是宫中著名的乐师，叫李延年。李广利有个妹妹，是绝代佳人李妃。史书上说，李延年为汉武帝演唱了一曲《北方有佳人》。曲中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曲子应当是用现在的陕西话来唱的，这样“国”和“得”，才在一个韵上。

仙乐阵阵。汉武帝听了，问道：这样的绝世佳人，世上真的有吗，还是仅存在于音乐之中？乐师李延年说，是有的，活生生一个大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汉武帝起了好奇心，问着，北方佳人在哪里？能否唔上一面，瞅上一眼！－饱眼福。李乐师说，君王啊，实在不好意思，这大美人就是在下李延年的妹妹！这李妹妹叫什么名字，史书上没有说，因为她很快就被汉武帝纳为妃子了，所以史书上讳其名，或者忽略其名，只叫她“李妃”。这李妃还为汉武帝生了一个儿子，史书上将这叫“举一男”。后来李妃，红颜薄命，死了。死之前，她对汉武帝说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李广利，是个将材，希望君王能关照他，给他一个建功立业、封王封侯的机会。

这样汉武帝就或真或假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宛国有汗血宝马，继而又做了一个《天马歌》。清晨临朝，在堂上将这《天马歌》诵读一遍后，遂拜李妃的哥哥李广利为二师将军，领兵三万，前往如今中亚地区乌兹别克斯坦的二师地，去讨天马。

从长安城未央宫到二师地，何等遥远。李广利先率兵去了一次，算是借。结果当时这个叫大宛国的西域弹丸小国不给面子，李广利只好二次再去。二次去是大兵压境，兵戈相见。这样灭了大宛国，抢了三万匹汗血宝马回来。两次征讨，共耗去三年时间，当李广利将军赶着这三万匹汗血宝马回到长安城，到未央宫朝见汉武帝时，当年的三万兵丁活着回来的只有一千人，而抢回来的三万匹良马，长途跋涉，旅途劳顿，也只剩下三千。而李广利自己，面容憔悴，骨瘦如柴，史书记载说二师将军枯瘦如同一架骷髅。

接下来就是那场导致李陵兵败被俘，导致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而被处以腐刑的著名战事了。北征匈奴的那一场战事，汉武帝仍拜二师将军李广利为统帅，又派李广的孙子，李敢的儿子，骁勇善战的李陵将军为偏将。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匈奴腹地。“匈奴腹地”是哪里，史书记载中语焉不详，幸亏记载中有个“受降城”地名，从而令我们知道了，李广利率领大军主力驻扎的位置，当是今天的内蒙古额济纳旗地面，而李陵孤军深入，导致全军覆灭的地方，则已经接近乌兰巴托西面，阿尔泰山中段了。

匈奴人与大汉军队作战，不固守一个地方，而是让骑兵来掠阵，然而佯装不敌，继而诱敌深入，远离驻营，再四面合围，聚而歼之。大漠辽阔，天地一色，欧亚大平原之间的偌大地面，皆可供这些游牧人纵横捭阖，从容用兵。

这次匈奴人捕获孤军冒进的李陵将军，就是用的这计策，一步一趋，仿佛挑逗一般，将李陵的三千兵马，引诱到大漠深处，旷野之间。大漠旷野之中，挖了一条堑壕，堑壕上面，盖上红柳、芦苇、芨芨草，上面再覆盖上浮土。李陵求功心切，率领骑兵，一路穷追不舍，于是齐刷刷地被跌进这堑壕里，人仰马翻，无一幸免。李陵往下三千口人马，全被生擒活捉。李陵被捉时，李广利大军所在的位置，现在叫额济纳，当时叫居运海，或者叫黑水城。居延海西北，有个著名的城池叫“受降城”，当是后世接受匈奴人投降时所修筑的。唐诗中“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羌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说的当是这地方。史书上说，主将李广利畏敌如虎，不敢正面与匈奴人做战，后来见李陵兵败被俘，又不去救，所以难脱其咎。史圣司马迁就持这种看法。不过从兵家孙子为我们提供的军伍常识来看，李广利将军当时采取的敌情不明，故而步步为营的办法，绝对是上上策。大约吧，李广利将军有孤军深入西域，掠取汗血宝马的过人经历，他熟悉匈奴人的战术，知道游牧人的凶悍。

这个故事前面所说的都是序曲，它最重要的关节在于，引起后世两千年扼腕长叹耿耿于怀的关节在于，当未央宫中的汉武帝得知李陵兵败被俘，又做了匈奴人的东床驸马，领兵侵掠汉朝领地时，动了雷霆之怒，于是朝廷上议事，要把李陵的妻子儿女，诛灭九族，将这李陵满门三百口，问罪处死。啥叫九族，按照孔老夫子为我们提供的说法：夫家四族，妻家三族，从者两族，合起来是九族。

令汉武帝起了杀心的原因还是一个，已经出使西域，失踪多年的大汉使臣苏武，捎来信说，他被匈奴人拘禁于贝加尔湖畔，牧羊为生。降将李陵，在自己做了匈奴人东床驸马以后，又去那里劝降他，请他也做匈奴人驸马，结果被苏武骂得羞愧而退。汉武帝得到这消息后，一是商量营救苏武的事宜，一是动了大怒，问罪李陵家族。

司马迁那时候该是住在司马门外面青砖绿瓦“长乐未央”瓦当下面的一个大汉王朝的史官，父亲司马谈的续任。文化人不懂政治，政治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嘴，中国两千年官场文化，锤炼出来的最高智慧，其实就两个字，这两个字叫“装傻”。长着嘴巴，但是不说，长着眼睛，但是不看，长着耳朵，但是不听。站着朝班之中，像个朽木一样端翘地立在那里，怎么撞也撞不响，这才叫见其高。可是我们的不知轻重的司马迁，却是是插嘴了。

史官司马迁为降将李陵辩护，连他祖孙三代的功绩都说出来了，又对李广利的见死不救，大加鞭挞。汉武帝当年启用李广利为将，本来就有一些心虚，担心大臣们说他手下有私，这下，见司马迁这样一个小人物，站起来说话，说是在那里排侃李广利，但眼见得话题就快扯到自己身上了，于是乎恼羞成怒，遂将一腔怒火发在司马迁身上。司马迁后来的结局如何，大家也都已经知道，他被汉武帝处以宫刑，或者叫腐刑，也就是说，将这个男人的生殖器连同睾丸一起割掉。

蒙此大羞的司马迁，余生于是只做了一件事情，这就是忍辱负重，完成被后世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据说，只要当时司马家能给出两万钱赎罪就可以免去刑责，但是这个韩城芝川司马家拿不出来。又据说，施了腐刑以后，下身那地方，形同女器，红肿、流脓，其臭难闻，每遇阴潮天气，其痒难奈。这情形一直伴到司马迁完成史书，伴他终老。而当年一个美男人的司马迁，腐刑后胡须渐渐脱落，不男不女，形同太监。男儿其奇耻大辱到这里也就算尽了。

司马迁的父亲叫司马谈，也是一位史官。父亲当年送儿子入私塾发蒙时，曾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话据说是孟子说的，说的孔子，意思是说，从周文王，到孔子恰好五百年。而孔子以降，至司马迁出世，至今恰好又一个五百年，于是乎，司马谈说萧條异代，该有一位精神的王者出现了，亲爱的孩子呀，这王者就是孩子你呀！

司马迁的家乡，在韩城芝川镇。背倚梁山，黄河从东侧呼啸而过。这一段黄河晋陕峡谷流程中，有三处著名渡口，一是军渡，一是津子渡，一是风陵渡，这韩城，就在津子渡上。而那梁山，亦是一条著名山脉，当年大禹治水，劈开梁山，凿出龙门，令黄河水得以下泻，进入平原。所以陕西这边的山脉叫“梁山”，山西那边的山脉叫“吕梁山”（第二梁山，或次梁山）。芝川则在一条水小的芝川河形成的川道里，芝水流入黄河的那一刻，有一座袖珍型的小山，司马祠，司马墓就在这小山的顶端。山巅东望黄河，松柏环绕。

芝川镇中有两个姓氏，据说是司马迁的后人，一个姓氏姓“同”，一个姓氏姓“冯”。他们说后世怕受到朝廷迫害，于是将“司马”双姓拆开使用，给“司”字前面安一个门，表示 该家族将闭门不出，关门闭户，远离世事纷争，险恶江湖，以求自保。而给“马”字前面，又添两条腿的这一族人，则表示爹妈给我多生了两条腿，随时准备跑路避祸。

那李广利的结局是如何呢？李广利将军为李陵将军设伏所杀。李驸马仍然用了匈奴人当年俘获他的计策，给戈壁滩上挖上堑壕。李广利马失前蹄被俘。李陵圆睁怪眼，大叫一声，你也有今天，还我一门三百口来！说罢，斩李广利于马下。而那李陵的结局又是如何呢？史书上没有说，宋朝的杨家将传说中，有个本戏叫《金沙滩》，说那金沙滩地面，有个李陵碑，杨老令公被辽国军队包围，不肯投降，一头撞死在李陵碑上。而在西域传说中，却有另说。当年匈奴人西迁时，李陵这三千降卒，并没有跟着西去，而是反方向行走，遁入帕米尔高原，然后在这块青松掩映、雪峰林立的高原上，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少数民族诞生了。传说言之凿凿地说，眼下的这个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之一的柯尔克孜族，当是那李陵三千降卒的后裔。

第五十三颗念珠。丝绸之路的凿通，是汉武帝时代一件重要的事情。迄今为止，丝绸之路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在丝绸之路开通前，世界各文明板块之间，是彼此孤立的，老死不相往来的。这原因不是它们不想相通，而是有高山大河阻隔，荒漠草原阻隔，人类的脚力不能完成这遥远的穿越。只是在距今三千八百年前的那时候，人类跃上了马背，靠马、靠骆驼作为脚力，人类才有可能完成这跨越洲际的穿越。人类学家告诉我们，那第一个跃上马背的，大约是东方的游牧人匈奴人，而那跃上马背的地点，有可能是那先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来又有高祖刘邦兵困白登山的那个山西雁北草原。

如果按照人类学家为我们提供的研究成果，人类从第一个猴子直起身子走路，从被称为“智人”的那个时候开始，至今已进化和经历了三百万年的时间了。简言之，我们人类的历史已经有泱泱三百万年的时间了。而人类的沟通史是多长时间呢，如果从人类第一个好事者跃上马背的那一刻算出（法国作家布封说，人类对马的征服，乃是所有征服中一次最高贵的征服），则只有三千八百年。如是说来，在人类漫长的黑暗的隔绝史面前，人类的沟通史简直简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者，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是两个在各自的蛋壳里孕育出来的文明。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所以者，东方人很难理解西方，西方人也很难理解东方。所以者，东方人永远学不来西方，西方人也永远学不来东方。所有学习到的东西都是皮毛亡相，所有之前的学习过程都以失败而告终。

很好，有一条伟大的穿越大半个地球的道路被踏出来了。踏出这条道路的人叫张骞。穿越的结果是，各文明板块之间的界限被打碎了，被串通起来了。世界开始沟通，开始交流，当然少不了也有冲突和争战，但那不是主旋律。主旋律是各文明板块之间开始融合、互补，世界开始缓慢地成为一个彼此联系的整体。

这些被打碎和串连在一起的有中华文明板块，古印度文明板块，从两河（幼发拉底河，底格利斯河）文明开始的叙利亚文明板块，古埃及文明板块，波斯帝国文明板块，地中海文明板块，古希腊文明板块，古罗马文明板块等等等等。道路的这一头起始点在大汉王朝的首都长安城，另一头则在遥远的罗马帝国的首都罗马城，在阿姆斯特丹入海口，甚至从突尼斯分路，直抵非洲荒漠旷野蛮荒之地。

对于丝绸之路之于人类文明进程的影响，以及助力，以及贡献，怎么高的评价都不算过分。对于凿空西域第一人张骞的功绩，亦怎么高的评价都不算过分。

丝绸之路促进了人类之间的沟通，东西方之间的沟通，而在此之前，人类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丝绸之路打碎了各文明板块之间的封闭状态，让各文明板块之间开始融合，互补，彼此致敬，让人类的各文明成果惠及全世界。

它还是一条宗教传播之路。世界三大宗教在中亚汇合，罗马基督教的十字军远征，抵达印度河流域，伊斯兰教则走得太远，穿越中亚细亚辽阔的原野，和众多国家，一直沿着先知穆哈默德的手指所指，走向遥远的东方，甚至抵达东南亚以及太平洋岛国。而尤其重要的是，原生于天竺国的佛教，翻越葱岭，沿着这条伟大的道路进入中国。汉传佛教在东方大地的落地生根，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中国封建时代国家准宗教的确立，奠定了可能性。

当然，它还是一条财富之路，脚夫贩卒骑着马，赶着骆驼，唱着古歌，披星戴月地穿梭在这个横贯欧亚非的黄金通道上，物流滚滚，财富滚滚，从而为这条道路的两端，世界的东方首都长安，世界的西方首都罗马，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中国历史上最为强盛的建都长安的王朝——大汉王朝和大唐王朝，它们的强盛都与这条道路所带来的巨大财富有关。

一支驼队从帕米尔高原深处一个青松遮掩的村庄前经过，一个在村口玩耍的孩子跟着这驼铃走了。他在行旅的途中长大。当驼队路过荒凉险峻的阿富汗高原时，喀布尔城中，国王正在给她的美丽的公主招亲。丝路途经的地方的所有国家的未婚的王子，都慕名前来应招。年轻的脚夫也光着脚跳下马背，走入城中。他怀抱着都它尔，趋上前去，对喀布尔王说，“尊敬的王呀，我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奉献，因为这位远行者囊中羞涩、一贫如洗，可是我有都它尔，还有夜莺般的歌喉，我创作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请允许我将这首歌，为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公主弹唱吧！我有信心，这首歌将抵得上所有的那些王子们带来的财宝，将会俘获公主的芳心！”说罢，脚夫弹唱了起来。这件事情的结局是，公主果然被这歌声深深地感动了，从而爱上了这位脚夫，然而，势利的喀布尔王食言了，他赶走了这位一文不名的流浪者。这样，公主在她的后花园中因为思念脚夫忧郁而死，而脚夫则继续唱着歌，继续行走他那没有尽头的路。

最后，脚夫倒毙在了路旁，他被就地掩埋了，黄沙迅速地吞没了那掩埋的痕迹。而这，还不是最悲惨的，那最悲惨地是，虽然，脚夫那嘶哑的杜鹃啼血般的歌唱声停止了，但是，这支歌的传唱并没有停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首歌继续在丝绸之路上风一样的流传，它借助脚夫们的口，将这首歌传唱到所有丝绸之路所路经的地方。而到最后，这首歌则传回到了帕米尔高原那脚夫的故乡。伴随着这首歌的传唱的，自然还有那个喀布尔王为公主招亲的故事，以及那个公主和那个脚夫后来的的悲惨命运。后来，再后来，一位音乐家来到这里，他收集到了这首名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用这歌做了一部电影的插曲。

第五十四颗念珠。张骞是陕西汉中人。他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时间是公元前130年。他的一生曾两次出使西域，两次合起来30多年。他的足迹大约曾抵达地中海边缘。也就是说，曾经穿越过前面说到的圣城耶路撒冷。耶稣在伯利恒的出生，和在耶路撒冷的蒙难，是在他之后一百多年的事情了。而伊斯兰教的诞生，先知穆哈默德的出世，则是在他去过哪里的更晚些之后。

丝绸之路既是丝绸之路，亦是茶叶之路，还是一条陶瓷之路。张骞的家乡汉中，当是中国茶叶最早的发源地之一。神农氏尝百草，得百病，药医之，药不能医，茶解之。这个关于茶叶起源的美丽传说，就发生在秦岭的首阳山，张骞家乡不远处。也许，告别祖祠，踏上漫漫西行路的张骞，顺手从家门口的茶树上摘下茶叶，打入行囊。古语中“临洮易马，汉中换茶”这句话，说的就是这最初的茶马古道上，“易马换茶”的故事。而关于陶瓷，亦是这条道路上的通商货物，西方人将中国称为“china”，意即陶瓷之国。可见，西方人们最早知道中国，认识中国，很大程度上是从这沿着道路进入西方的陶瓷开始的。

苏武也是陕西人，他的家乡就在后稷挖第一镢土，开始中华农耕文明的地方。那个地名叫武功。武功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地名呀！《诗经》中曾提到过它。刀耕火种的人类初民需要练好武功去狩猎，所以把这个地方叫“武功”。那时候人类还少有征伐，所以这“武功”和后世的帝王们的“文治武功”一说无关。武功人苏武作为朝廷命臣，被匈奴人在遥远苍茫的贝加尔湖畔（古书上叫北海）关押了十九年，茹毛饮血，九死一生，最后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苏武的被发现和被追讨，这事与另一个悲剧人物李陵有关。在阿尔泰山东南被匈奴人俘获的李陵将军，在自己做了匈奴人的驸马，成为匈奴人的领军大将之后，受匈奴王室委派，前往贝加尔湖畔去劝说被羁押的苏武，劝他归降匈奴人，并且也为东床附马。红脸汉子的苏武，严辞拒绝了。也许，正是这个李陵劝降苏武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惊动汉王室，从而促使汉武帝做了两件事。一是将李陵一族灭门，二是开始张罗着与匈奴人谈判，营救苏武。

另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叫班超，陕西兴平人。他的事迹亦与丝绸之路有关。班超的哥哥叫班固，妹妹叫班昭，都是东汉时期的史官。却说班超大约正在著书立书，一行大雁鸣啾着从长安城上空飞过，史官班超将手中的史笔一掷，叫一声“男儿当学傅介子、张骞，为国家社稷担当。建千秋功名”，说罢，投笔从戎，率领一个三十六人的使团，前往西域，抵达楼兰城后，火烧匈奴使团，威慑西域三十六国，从而令堵塞了的丝绸之路重新打通。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是《史记》中的记载。班超是东汉时期的人，是在司马迁死后的人和事，那么《史记》中为何有记载呢？也许解释是《史记》在司马迁死后，公开面世前，由他的后人，或当时的朝廷，做了一些增删吧！另则，兴平亦是关中地面上一个古郡县，在长安城左近，境内有一处名胜叫马嵬坡。后世的一位杨贵妃美人，就是吊死在马嵬坡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的。

一位将军骑在马上，尾随一行人向西域走去。将军长长的一张马脸，络腮胡子，脸色凝重，目光忧郁。他叫傅介子。即班超在“投笔从戎”时候提到的那个傅介子。他是宁夏固原人，西汉王室中的骏马监。丝绸之路那边传来惊人消息。三个月前，位于罗布泊地面的楼兰国，老国王驾崩。消息传出，楼兰国典在匈奴的质子尝归，星夜赶去，继承王位。匈奴人那一刻，大约主要活动区在祁连山一带，因此，这个尝归很快就抵达楼兰即位了。楼兰王的小儿子叫尉屠耆，此时在汉长安城的未央宫中，给汉王室做质子。听到这个消息大哭。因此，汉昭帝派傅介子带二十名壮士前往楼兰，扮作丝绸之路上的客商，潜入城中，伺机刺杀尝归，辅佐尉屠耆即位。傅介子取得了成功，尝归被刺死，尉屠耆即位，成为新的楼兰王。耆即位后，遂将楼兰国改名，叫鄯善国。而傅介子的那二十壮士，耆为他们做了最好的安排。他让这二十人组成一支屯垦部队，独立成一个单位，在距离楼兰城不远的另一座叫米兰的城市驻守。并且从楼兰城中，挑选了二十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做他们的妻室。这些人，将在米兰——那塔里木河汹涌的注入罗布泊的入海口，定居下来，成为从中原迁徙到西域的第一代屯垦者。而傅介子将军的归宿，有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他大约没有回到朝廷，也没有回到他陇东高原那平庸的小村庄去，而是在返程的途中绕了一个弯儿，融入到李陵将军那三千降卒中去了，并在那中间度过自己最后的晚年。

第五十五颗念珠。李妃之后，汉武帝后来又热恋上了另一个女人，这就是勾弋夫人赵婕妤。汉武帝打马，马蹄得得从江南走过，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口，临河的台阶上，有一个白衣女子坐在那里，楚楚动人。这女子从生下来以后，就从没有笑过，而且，她的双手老握成拳状，不肯展开，但是，马蹄过处，刘彻一出现，那女子突然开花一般灿烂一笑，那自出生以来就握得的双拳，也像开花一样灿烂的展开。汉武帝被震动了，他停下马蹄，将那白衣女子俯身抱上他的马。后来，他将这女子带回长安城未央宫，封她为勾弋夫人，又称拳妃。后来，大约大量的时间，这勾弋夫人就在汉的避暑行宫，位于秦直道起始点的淳化甘泉宫居住。那甘泉宫在秦始皇的年代里，叫林光宫，记得，太子扶苏就是从这里，踏上正在修筑的秦直道，前往蒙恬将军驻地绥德城的。后来朝代更替，进入了大汉，这宫殿易名甘泉宫，成为大汉王朝的未央宫之外，另一个重要的议事场所。

汉武帝死的时候，对勾弋夫人说，我打江南走过，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爱你爱得如此之深，所以乎，我想让咱俩生的这个孩子继承皇位，但是你年纪还轻，只有二十六岁，还会活很长时间的，我担心我死后前朝吕后专朝乱政的事会发生。勾弋夫人听了，明白圣上的意思了，她说，是的，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说罢，于是走出殿门，在甘泉宫的走廊上，解下腰间的三尺白绫，悬梁自尽。汉武帝闻声赶来的时候，勾弋夫人已死，悬在梁上，脖子上勒着白绫，一张小脸已经没有了血色，长长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垂下。她的小儿子叫刘弗陵，正抱着母亲的腿摇晃，哭喊。汉武帝见了，嗟叹一回，俯身抱起孩子，又令人将勾弋夫人厚葬。

这事发生在甘泉宫，秦直道开始的地方。那个继承皇位的刘弗陵，即是我们前面谈到的汉昭帝。勾弋夫人墓则在甘泉宫外面就近处。一抔隆起的黄土包前，后世的墨客骚人多有凭吊，感慨这勾弋夫人的命运。而今天的人们则给这土包前，萋萋荒草间，安放了一块卧石。卧石雕刻成勾弋夫人的形象。勾弋夫人死后，大汉王朝后来便形成一个惯例，－个恶例，年幼的皇帝即位时，他们年少的母亲则被赐死。这个残忍的惯例直到汉的结束时才停止。

秦直道是一条伟大的道路，是秦始皇为震慑匈奴，安定边关而修筑的。它从陕甘分水岭子午岭的顶巅，一路修筑而过，逢山削山，遇谷填谷，自长安附近的淳化甘泉宫，穿越山脊，北渡黄河，直抵内蒙包头，即历史上的九原郡，五原郡。史书上说，这是秦皇堪与万里长城相媲美的另一项浩大工程，人类历史上第一条高速公路。

这条道路上走过许多匆匆过客，他们那消失在历史迷宫中的背影，总会给后人以无限的想象和无尽的嗟叹。那第一个走过的也许是秦始皇吧！当他乘着吱吱哑哑的马车或牛车，从这个他雄心勃勃地修筑出的道路上走过时，他已经死亡，没有了感觉，只留下一个“鲍鱼充栋”的故事，和一路似有似无的味道，从子午岭崇山峻岭之间飘过。

在汉武帝的年代里，这条道路成为安定北方，北击匈奴的一条重要的军事通道。汉武帝勒兵十八万，至阴山脚下，北方大漠，面对穹庐旷野，高叫到：普天之下，谁敢与我为敌？恫喝三声之后，四围静悄悄地，无人敢应。汉武帝遂感到了没有对手的悲哀，于是班师回朝。回程中，来到了子午岭的一支支脉——桥山之巅，筑汉武仙台，祭拜轩辕皇帝，尔后，回到未央宫里，修仙问道去了。

想汉武恫唱三声，天下无人敢应的那一刻，困扰了中央政权数百年之久的北方匈奴侵扰，已接近尾声。在接下来的汉昭帝的年代里，居住在秦直道另一头的南匈奴王呼韩邪，也曾经三次往返这条道路。前往长安城的未央宫里求婚。呼韩邪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迎娶一位大汉公主回来，完成一次“胡汉和亲”，从而与汉王朝携手，一同抵御他的哥哥郅支的北匈奴政权。呼韩邪的跑动取得了效果，他迎得了未央宫里的后宫美人王昭君回家。马蹄得得胡茄声声昭君出塞，这条古老道路上一阵香风飘过，一个佳人的丽影，一段千百年来常说常新的佳话产生。昭君北嫁九原郡以后，这样从理论上讲，南匈奴成为大汉王朝的属国，于是乎南匈奴与汉王朝联手，一同征讨北匈奴。这样，北匈奴在郅支大单于的带领下，唱着凄凉的草原古歌，“失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开始向中亚细亚迁徙。

“胡汉和亲”是汉王朝确立政权以后，采取的一项安定边关的带有绥靖政策的方略。初得天下，心高气傲的汉高祖刘邦，小觑了匈奴人的强大武力，他率兵讨伐匈奴，结果在大同地面雁北草原一个叫白登山的地方，被匈奴人围困，三万兵马被杀得只剩下两千人。这两千人被困在白登山上，束手待毙，也许，天明后，匈奴人的一次进攻，世界上就没有汉高祖这个人物了，中国历史就得重写了。那个时代统领匈奴人的是一位英雄人物，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匈奴大单于冒顿大帝。是夜，刘邦采取了谋士陈平的计策，贿赂了冒顿的夫人，这样，夫人私下里让士兵让出一条道路，从而令汉高祖刘邦从她的裙裾下逃走。

自此，惊魂未定的汉高祖刘邦，将“胡汉和亲”作为一项借以休养生息，逐步强大国力的大略方针。昭君出塞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而在此之前，第一个前往西域地面去和亲的是细君公主，她去的地方是阿尔泰山脚下的那片草原，她下嫁于乌孙王。乌孙是西域地面一个古老的国家，而细君公主下嫁的目的，也是为了联合乌孙，从另一面来夹击匈奴。甚至，张骞的出使西域，汉王室最初的目的，亦是为了在西域广阔的地面，匈奴人的背后寻找同盟者，来抵御匈奴。可见，匈奴人在北方草原的侵扰，已经成为汉王朝的心腹大患了。据说，冒顿大帝曾经率领他们草原上的弟兄们，越过关中平原上号称有四塞之固（北有萧关，南有牧护关，西有大散关，东有函谷关）的萧关，直至长安城下。已经能望见长安城城墙上那高耸的角楼了，属下问冒顿，是不是我们的马蹄，该到此停止了，那长安城已在望中了！冒顿呵呵一笑说：匈奴人没有边界一说，匈奴人的牛羊吃草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边界！

第五十六颗念珠。正像后世的王昭君是三嫁匈奴一样，阿尔泰山脚下的细君公主，也是三嫁乌孙。即在父亲死后嫁给儿子，儿子死后则嫁给另一个儿子。这是游牧人的古老习俗，不以为怪。楚楚动人的细君公主，大约是二十六岁时死去的。中亚细亚地面，有着如昼的白夜，有着铺天盖地的芨芨草滩。她大约是死在白夜，死在一片芨芨草碱滩的，死之前，她挎下一张羊皮，在羊皮上写下一首长长的衰婉的五言诗，让人捎给远在长安城未央宫的堂哥汉武帝。当汉武帝读到这首诗，泪流满面的时候，他得知，堂妹细君公主已经香消玉殒，长眠在了塞外的那一片碱滩上，芨芨草旁。

却说当南匈奴王呼韩邪，三次来到未央宫求亲时，居于北方大漠的北匈奴王郅支，也曾来过一次未央宫，他来的目的，也是求亲，但是还是呼韩邪抢在了前头。昭君北嫁以后，南匈奴王与汉王室合兵一处，北击郅支。这样，郅支率领着他的部族，且战且退，向中亚细亚地面迁徙。最后，在遥远的贝加尔湖畔，当年苏武北海牧羊的地方，郅支被汉王朝北庭都护府尾随而来的一支小部队所斩杀。

那里正是苏武牧羊的地方，荒凉，空旷，朔风怒号。郅支率领他的部族来到这里。这里，在郅支的脚步之前，曾经有一支粟特人先期到达这里（他们亦来自中亚，是在被匈奴人击败以后，逃逸到这里的），他们在贝加尔湖畔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国家，修筑起单薄的碱土城墙。郅支灭掉了这个国家，占据了这座城池。原先，他是准备率领他的部族，在这里长期据守和生活的。一支小部队的到来打碎了他的梦。这支部队由北庭都护府的副都尉陈汤率领，在郅支且战且退，向西迁徙的日子里，这支队伍便消没声息地一直尾随其后。就在郅支在粟特国占城为王，定居半年之后，一天夜里，陈汤率众偷袭成功，斩北匈奴王大单于郅支于粟特城中。从此这支迁徙的洪流在中国的史书上消失，不再被提及。当世界再次重新关注他们的时候，是在这以后的二百年后，这支北匈奴洪流追逐着水流和青草，追逐着西地平线上的落日，一步一捱，完成了一场堪称悲壮的洲际大穿越。二百年后，他们从东欧地面的喀尔巴阡山，呼啸而下，这支起源于东方的牧羊人部族，裹胁了欧亚大平原上的三十万的各民族兄弟，在布达佩斯建立匈奴大汉国。大汉国的建立者是被称为天之骄子的阿提拉大帝。

话再说回来吧。昭君三嫁，先是嫁给南匈奴王呼韩邪，接着在呼韩邪死后，嫁给他的继任者，呼韩邪的二夫人生的大儿子。这个王死后，昭君再嫁继任者，即二夫人生的二儿子。这就是著名的昭君三嫁的故事。

史书上说了，王昭君的孙女们，在东汉未年，曾经顺着这秦直道，回过一回长安城。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曹操，当时是当朝的宰相。曹操率文武百官，出长安城一百五十华里，专程来到这秦直道的这头，淳化甘泉宫，众官员列队，礼炮三响，东汉王室以当朝公主的礼仪，隆重迎接三位王昭君的孙女回朝省亲。曹操手执三位公主的手说，塞外不毛之地，苦寒之地，如果三位公主愿意，曹某当在长安城里，为公主们修个家府，让三位公主在此以享天年。三位公主听了，垂泪道：为奴的早就习惯了那塞外的风霜之苦，也习惯了茹毛饮血的吃食，加之，朝中还有儿孙辈们，需要我们的照应，因此，这回长安城定居的事情，就不敢了。曹操又问，那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曹阿瞒打理。公主们低声商议一阵后，于是说道：“匈奴人在边关滋事，其实是有原因的，或遇旱灾，或遇蝗灾，或遇风灾，或遇鼠灾，或遇瘟役流行，或遇干戈生事，匈奴部落无法生存，于是只好向中原地面水草肥美的地方侵掠。所以乎，若想要边境地面长治久安，可否将这匈奴部落，跨过长城边墙，安置在内地。这样他们有了定居之所，加上衣食无虞，也就不会再滋事了。

甘泉宫的迎接仪式上，曹操听了三位公主的这番话，深以为是，这样，嗣后一段很长时间，中央政权就采取了一项政策，即将长城线外的匈奴人安置在口内来。中央政权在山西境内，设河东五郡，安置匈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五分匈奴的“内附”政策。

而后来中国北方的五胡十六国之乱，则是由这内附的匈奴王室开始掀起的。匈奴左部将刘渊从被安置的山西离石起事，匈奴右部将曹毅从被安置的陕北高原中部县（后世易名黄陵县）起事，从而在中国北方广阔的土地上，掀起一股长达二百八十六年之久的滔天大浪。而匈奴未代王赫连勃勃，以王昭君的直系后裔自居，率匈奴铁弗部，建大夏国，筑统万城，完成了这个伟大游牧民族的天鹅最后一声绝唱，那个北方旷野上的城池统万城，是他为这个民族画出的一个大大的句号。

那是后话了，后话到后面再说。

哈，这个东方文明板块就这样走着，走在它自己的路上。他们勇敢地把自已交给道路，而道路把他们带到不可知的远方。虽然正如东方民间谚语所说，《前头的路是黑的》，充满未知之数，然而呀，生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妨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前头无论是什么，鄀由我负责 。

此一刻，正像这个东方文明板块一样，世界各文明板块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迢遥的道路上挤满了牛车、马车，挤满了骑行者和步走者。那情形，诚如苏格拉底所说一一哪一条路更好呢，唯有神知道。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