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长篇小说《菩提树下的欢宴》第二部:鸠摩罗什如是说 来源:文化艺术报—文化艺术网 作者:高建群 时间:2017-04-20
汉传佛教的奠基者之一、鸠摩罗什法师大行前,作如是说――天下流传的经书,三中有二是夲僧译岀的。如果我的译经符合原经旨意的话,火化时舌头不焦。非但不焦,且有莲花从口中喷岀。 第五十七颗念珠。在接下来的时代里,那场伟大的相遇就要开始了。中华本土的自黄帝问道广成子开始,到第一个王朝夏朝的《连山易》,第二个王朝商朝的《归藏易》,再到第三个王朝周朝的《周易》,再到后来,由老子李耳集其大成,为其奠定理论经典的《道德经》,道教经过这长达近两千五百年的岁月洗礼、思想磨砺,已经趋于成熟,已经深入到广泛社会和寻常百姓人家,成为中华文明的牢固根基之一。 而由孔子开始,秉承周公之礼,以《六经》、《春秋》、《论语》等夯实坚固基础的儒教,业已四散开来,流布开来,以其博大和深邃,平易和实用,深入民间,尤其是士大夫阶层中间,成为中华文明的另一个牢固根基。尽管秦始皇的年代里,焚书坑儒,那些儒学经典,多被焚烧,民间闲书,尽付一炬,但是儒学精神不死,劫后余烬中,仍有许多的东西留存下来,从而为后世的儒学思想大放光华,登堂入室,提供了条件。 让儒学登堂入室,成为国学,成为国家宗教的人是汉武帝。这是汉武帝诸多功绩中,一件重要的功绩。他采纳了宰相董仲舒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孔老夫子的牌位,从曲阜小城请出来,在中华大地上广设祭坛,香火以祀,称孔子为至圣先师。并且将孔子的陵墓重新修缮,广植树木,树立碑刻,号称“孔林”。又将孔子旧居扩建成一个纪念馆,收集些老先生那些当年的遗物,陈列其间,供人顶礼膜拜。 道观和文庙,现在已在中华广袤的大地上,村镇中,都市里,险峻的山头上,纷纷建起。这是从这块皇天后土上,自然而然地成长起来的大树。树大成荫。它们翘首以盼,在等待佛教的到来,等待那来自五印大地上的释迦牟尼光辉的照耀。这将是又一次伟大的相遇。正如许多年前,孔子北走洛阳城,与老子相遇一样,这次是老子与孔子,与释迦牟尼相遇。三位先知,将合力支撑起中华文明大厦,将为儒、释、道合流从而形成的中国封建时代的国家准宗教站台,成为标志性人物。 其实在我们前面的冗长叙述中,佛教就已经缓慢地坚定地迈着步子,越过喜马拉雅山,进入塔里木盆地,并像塔里木河涨潮时期的大水漫灌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东方了。只是人们不知道,而在史书上,则把佛教的传人,从东汉时期算起。 在五胡十六国年代里,当伟大的僧人法显,这个号称西行求法广游五印第一人,他的足迹抵达喜马拉雅山东方一侧时,他看到了在这块塔里木河流经的地面上,有许多的小西域的国家。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也许就是一个自然村,一条河流迂回流淌的布满泥沼和绿荫的洲子,也许就是一个王国。这些弹丸小国,是公元纪年开始前后那场中亚古族大漂移的时代的产物。在那飓风一般的动荡岁月里,中亚细亚地面像一口沸腾的大锅。世界三大古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古阿尔泰语系游牧民族、欧罗巴游牧民族,前两个就消失在那中亚细亚广袤的土地上了。而欧罗巴游牧民族,则从马背上跳下来,开始学习定居,开始以舟做马,驶向海洋,开始开启人类的大航海时代。而在中亚,飓风过罢,那些被宿命的手抛来抛去,四处为家的游牧部落,找一个背风的地方,落地生根,成为一个一个的村庄,成为一个一个的国家。法显告诉我们说,一个国与一个国之间,语言大相径庭,习俗也大相径庭。有的国家,贫困,凋蔽,居住民还处在混沌和蛮荒之中,有的国家,则人们的衣着要鲜亮一些,礼仪举止要文明一些,那城郭的建筑,也好像已经有了一些中原文化的因素。 法显说,有的国家,人们信小乘佛教,有的国家,人们信大乘佛教,而在另一些国家,佛教好像还没有进入,人们处在一种原始宗教崇拜时期。法显说,在那些信奉小乘或大乘佛教的国家里,村村中央起精舍,户户门前起佛塔。佛教的进入和普及,已经达到根深蒂固的地步了。那些信徒们学习的是天竺语,法显在这里没有说普通民众说的是什么语言,大约,普通民众说的还是他们本民族的土语吧!而当他们从事法事活动的时候,精舍内外,才梵音阵阵,香火缭绕。法显最后问他们,这佛教是什么时候越过葱岭那终年冰封雪裹的峰巅,传入塔里木盆地的。村民们听了之后说,好像从人们记事的时候起,佛教这信仰崇拜就有了,它是固有的呀,是从大地上生出来的呀,就像那大地上自然而然地生出的庄稼一样。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法显也许并不是西行求法广游五印第一人,在法显之前,一定还有一些僧人翻越这险峻的高山,前往五印大地求法,从而将这释迦牟尼的光辉照耀在山的这边。也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鸠摩罗什也不是穿越漫漫河西走廊,进入长安城或进入中原大地的第一个印度僧人,那在鸠摩罗什之前,云游的印度高僧们已赤着双脚,手执讨饭钵和打狗棍,一个接一个,一年接一年,一代接一代,后者踏着前者的脚后跟,纷至沓来来到东方。 这情形,就如在法显与鸠摩罗什的二百余年后,另一位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玄奘法师,广游五印,功德圆满,回到大唐后,当朝的纪事中说,那一时期夲朝中共有四十七位高僧游历五印,而人们在这花名册上寻找,并没有找到玄奘的名讳,这个事实说明,那个朝代并不只有四十七个僧人出去,一定还有更多,况且,以民间行为民间身份出游的,官方也确实不好统计。 只是,由于法显名头过大,德行高邵,且他的出行、他的陆去海还像一部传奇一样引起世人注目,引起官方注目,文献记载在苦于没有找到先于他的人的情况下,才将他列为第一。 鸠摩罗什当然也是这样。不过,在鸠摩之前,已经有诸多的印度和尚或西域高僧,进入中原,这是有史料记载的事情。 同样地,如果要细究历史细节,凿空西域第一人也许并不是张骞。因为我们知道,在半虚半幻半真半假的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就有个周穆王前往天山天池,去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的情景剧。另外,在道家与佛家的亦庄亦谐、令人信疑参半的传说中,就有道家的鼻祖老子,在途经函谷关、楼观台之后,青牛没有歇蹄,而是西行到遥远的昆仑山顶,去会面山那边的另一位先知释迦牟尼的故事。那本《老子化胡经》是杜撰也罢,诳言也罢,令人读了,不能不让人佩服我们古人的无穷想象力。 如果上面说的这些还都不足以为凭,那么,距今四千余年到五千年之久的陕北高原神木县的石峁古城,这个被称之为轩辕城的地方,它的古老甚至和两河流域文明所产生的城郭相媲美的城池中,那个古老的祭坛上就有和田玉的祭祀器皿出土,这是不是说明,那时候已经有人用双脚踩出道路,将昆仑山上的美玉,运抵到这地方。当然,我们还可以推测,以这遥远的路程,以这人类步走的双脚之力,一块玉,从那个地方搬到这个地方,大约是靠了几代人的传递,才完成的。 同样的,距今五千年的龙山文化遗址,距今四千年的马家窑文化遗址,也都有着和田玉器皿佩件的出现。它们的年代,都较两千一百五十年前踏上西行之路的张骞,要早上很多。“玉门关”这个张骞曾经路过的地名,就是和田玉从塔里木河进入河西走廊的一个关隘,或一个玉石集散市场。 虽然这样说,然而,张骞还是伟大的。之前大约都是民间行为、商业行为,而他是官方行为。之前大约都是一段一段地行走的,一代一代地接替的,而他将这条欧亚大通路用马蹄确凿地走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项业绩呀。张骞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在他孤零零的悽楚的身后,竟跟随了那么多的人,车水马龙,一代一代地行走,接踵摩肩,鱼贯而来。 第五十八颗念珠。昆仑山脉,高大险峻,终年积雪,一座座突兀的冰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寒光闪闪。这里号称世界屋脊,这里又被称为“千山之祖,万水之源”。佛教怎么在那遥远蛮荒的年代里,翻越崇山峻岭,进入山的这一边的塔里木盆地的呢?那简直是一个谜。 昆仑山又叫南山,接下来的喀喇昆仑山又叫美丽的南山,再下来是天山,是阿尔金山,然后东向,是横穿长长一条河西走廊的祁连山(突厥语“天山”的意思),最后,是高峻险拔,像一条青龙一样昂头向东,直到黄河岸边才终止行走的终南山。美丽的南山到这里终止,所以叫终南山。而自秦王朝之后,人们又称它为“秦岭”。终南山终止的那个地方,突然像划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样,一群状如莲花的山峰扶摇矗起,这个山峰人们叫它华(花)山。华山的绝对高度并不是太高,但因为这条横贯了半个中国的中央山脉,这时已行进到海拔相对要低些的中原地带,所以山岗显得突兀奇拔,峥嵘万状。 佛教的传入,在跨越了喜马拉雅山,进入塔里木盆地以后,它东行的路线,正是沿着这条山脉行进,而那些伟大的僧人们,亦正是沿着这条山脉或往或返。 是的,佛教的进入东方,是沿着这条山脉推进的,是用开凿一个又一个佛窟的形式而推进的。人们依着山岗,凿出一个又一个千佛洞、万佛洞,在佛窟的中央,雕刻或泥塑上释迦牟尼的尊者之像,分列他左右的是诸多菩萨。而在四周的墙壁上,雕刻或绘制上释迦牟尼的投胎、降生、成长、出家、成道、说法、涅槃以及涅槃后众弟子的结集。这些雕刻和壁画,还像那些连环画小人书一样,在墙壁上记录下佛家那些流传久远,或真或虚的本生故事。 那建在喜马拉雅山这一面的佛窟,也许那最早的一个,是建在拜城县境内的克孜尔千佛洞。险峻的凄凉的红色的或栗色的山岩上,凿出一个千佛洞,人们用木质的楼阁,顺着山岩搭建成屋,攀援直上。千百年来,朝圣者供养者络绎不绝,来这里上香礼佛,来这里安妥自己的灵魂。克孜尔千佛洞下面。就是那当年著名的西域佛国,古龟兹域了。在一段时间内,它曾是西域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的中心之一。 在克孜尔千佛洞的斑驳的墙壁上,刻着这样一段话――一个一贫如洗的女子,路经一座寺院,她没有什么可以布施,于是,她从山脚下摘来一束野花,为佛祖献上。那么这位女子,就是一位可尊敬的施主,佛祖有理由庇护她、帮助她和赞美她。 无独有隅,在穿越了塔里木盆地,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遥远的地隅的这一头的敦煌莫高窟,第三二九窟中迎门的那幅壁画,正画着这样的一个女子,长裙曳地,脖颈高挺,一只脚踮起,一只脚平伸,高絻的发髻,向前伸出的前额,两手平举,手执花篮的形象。她的花篮里也许是花,也许是供果,也许只是一个像征性的物什。这大约描绘的是一位这个佛窟的供养人的形象。莫高窟的管理者于是给这幅壁画命名《敦煌莫高窟第三二九窟唐代供养菩萨》。 供养人现象也许是这些佛窟能够以数百年的耐心艰苦开掘的重要原因,除了信仰的力量外,物质的保障是必须的。克孜尔千佛洞的开掘,大约除了龟兹国皇家提供的财力以外,大量的经费支出,正是来源于龟兹城中富户人家、以及塔里木绿洲地面上信众们的馈赠和供养。敦煌莫高窟大约也是这样,旁边的敦煌、阳关、嘉峪关的居民们,一定是源源不断地来供养它的。 而一旦佛窟建成,供养却还在继续。甚至,某一个佛窟,就是由就近城市中的某大户人家世世代代供养的。佛教所以能够在中国落地生根,大行其道,而在它的发源地印度,却日趋衰落,这大约是一个重要原因。而第二个重要原因则是,中国的僧人们自己耕田,自食其力,那每一个或大或小的寺院,都有几亩到几十亩薄地不等,这种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生存之方法,在印度国则是没有的。 佛教的传入中国,是以修凿佛窟为一个一个的跳板,跳跃着向前走的。克孜尔千佛洞是最早的跳板,下一个大的标志性跳板即是敦煌莫高窟。其实,在这两个跳板之间,还有着许多的跳板,例如说法显高僧,鸠摩罗什高僧,玄奘高僧都曾歇息和长久滞留过的楼兰佛塔,例如于田古城,高昌古城,交河古城那些石窟和寺院建筑,只是,人们省略了那些,忽略了那些而已。 这时候的佛教,还强烈地保留着印度本土佛教那种崇高感和神性。那是天上的东西,云端中的东西,那是来自星星的你。而随着大教东流,佛教一步一窟地走向中原,这天上的东西逐渐地落到地面,落到实处,沾上人间烟火,而寺院中雕刻或绘制的那些深目高鼻的佛陀菩萨形象,悄没声息地逐步变成中国人面孔。 第五十九颗念珠。顺着这东南而向的绵绵山脉,佛窟一个一个走着。它下一个著名的洞窟是天水附近的麦积山佛窟。那是一座独立于秦岭的小山,在秦岭之侧,在渭水河旁。鸟鼠同穴,渭水出焉。渭水这条著名的水流,中华民族的主要发祥地之一的水流,自一个叫渭源县的地方,三个泉眼有水流涌出,然后依着秦岭,一路跌宕向东。渭水孕育出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天水,从陇东高原奔流而下,进入关中平原时,那最后的关隘叫大散关,继而进入关中平原,孕育出另一座名城,过去叫陈仓,现在叫宝鸡,继而,又孕育出咸阳城,咸阳城在渭水之北,首阳山之南,山之南为阳,水之北为阳,都是“阳”,所以称为咸阳。接下来,水流过处,它孕育出千古帝王之都长安城。再接下来,又孕育出渭南城,尔后,奔流入黄河。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水泱泱,千年流淌。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麦积山石窟是将一座独立的小山,朝西南一面,全部地凿成一座众佛云集、祥云笼罩的佛山。山脚下有大殿,有释迦牟尼与众佛陀,众菩萨倚塔而立。尔后,横的竖的栈道、石阶,悬梯层层叠叠,最后一直通向山顶。栈道与石阶过处,但有空隙,都凿有佛像或佛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秦岭烟云,缠绕山间,给人以“好一座须弥”之震撼。 秦岭又叫终南山。自昆仑山(南山),喀喇昆仑山(美丽的南山),天山,阿尔金山,祁连山,一路东向,美丽的南山到黄河边上。以一座险峻的像个惊叹号一样的华山为终止符,所以这条漫长山脉这一段名称为“终南山”。 终南山高大、峻拔,一座座山头,拥拥挤挤,散漫铺开,高于天齐。岭北岭南,古木参天,溪流奔溅。这里号称中国大陆的中央山脉,中国的南北分水岭。大约从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年代的法显法师、鸠摩罗什法师开始,到后来唐代的玄奘法师,再到后来以至今日,终南山成为汉传佛教的根基之所。据说从那时以至今日,山中寻常年间,常驻有寺院两千多所,高僧大德不计其数。诗人们有诗赞曰: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 那自五印大地翻越葱岭而来,进入塔里木盆地的佛教,顺着这条伟大山脉,一直走到终南山的最东头,走到千古帝王之都长安城,嗣后,它又沿着昆仑山的另一支支脉——陕甘分水岭子午岭,直奔东北,在那里有一个重要的跳板——大同云岗古窟,而从云岗古窟,再一跳,折身回到中原,在华山的对面,黄河的左近,一个名叫洛阳城的地方,建立汉传佛教的另一个标志性建筑——洛阳龙门石窟。尔后,中心开花,花开四野,梵音阵阵,弥漫整个中华大地。 那子午岭,是昆仑山的一支支脉,岭的南边是陕西,岭的背边是甘肃,子午岭高大,险峻,林木葱茏。岭的中央最高处,正是前面我们说到的秦始皇削山堙谷修筑的著名的秦直道。而中华民族的始祖公孙轩辕,他所埋葬的那个桥山,则是这条子午岭向东南方向伸出的一支余脉。司马迁在史记中说,黄帝崩,葬桥山,他说的桥山就是此处。桥山东南而走,至一个叫沮河拐弯的地方,停下来,形成一座古柏参天的山峁,轩辕氏就葬在这山峁上。 佛教的东传,仍以修凿石窟为主要方法。那秦直道两侧,林木遮掩处,大大小小的佛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仅在富县张家湾镇一处地面,前不久做文物考察,就从林木遮掩处,搜出业已湮灭,不为时人所知晓的五百多座佛窟(富县张家湾镇和尚塬)。佛窟大小不等。有的如石渣河石泓寺,佛窟规模宏大,香火千年不断。另有一些小的、中等的佛窟,满山遍野分布,拨开一钵灌木,压倒几棵高草,便可觅得小佛窟来。以此可以想见当年子午岭秦直道,佛事活动之盛。 佛教正是以这一个一个石窟为跳板,扎实地、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跳到大同的,每当专家们设想,这一处地面应当有一个跳板才对,于是攀上山崖,拨开树木去寻,果然就能准确地找到一个石窟。 第六十颗念珠。佛教之所以沿秦直道这条道路进入大同,与一个伟大的草原帝国有关。这个草原帝国叫北魏,鲜卑族政权。它最初的国都就在大同,所以通过这条道路,迎接佛光梵音,来到它的国家,并且修凿云岗石窟,以示其将北魏建成佛国的决心。嗣后,强盛的北魏一步一步进入中原,它每到一处,便将佛窟修到哪里。它从大同开始,占了邯郸,占了开封,占了洛阳,占了南京,占了长安。它在将洛阳作为都城的时候,给那里留下了著名的龙门石窟。 这个草原帝国还将它的触角,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塔里木盆地去,大约除了行使行政管辖的权利之外,令这条佛教东传的道路畅顺,也是它驻军的一个原因吧。那支小部队直到北魏灭亡几十年以后,还可敬地驻守在那里。最后他们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融入了当地居民之中吧。 北魏拓跋焘大帝亲率他的西征军,曾经灭鄯善,灭于阗,平定塔里木盆地。拓跋焘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人物,那时的北中国地面,狼烟四起,群雄争霸,有五胡十六国之说。拓跋焘的铁骑横扫长江以北,又横扫长江以南,基本上平定了中国的北方。 另一位拓跋宏大帝,亦是一个历史上值得记忆的有个性的人物,他强行推行鲜卑北魏的汉化,从行制到服饰以至到人们的姓氏,都向中原居民学习。他的理由很简单,如今我们很强势,可以进入和占领任何一个地方,但是如果子孙有一天国运衰落,武力不逮,那就惨了,那样就会被中原强力地反弹回去,那么就只好离开这土地肥沃、气候湿润的中原地带,重新回到苦焦的漠北草原去了。所以,改汉姓,着汉衣,将自己同化于汉民族,才是永葆后世无忧,子子孙孙得以生生不息的万全之计。 拓跋宏的决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个时期的“五胡”是指匈奴、突厥、鲜卑、羌族、氐族。中华民族是一个由多民族大融合而形成的伟大民族,那个长达二百八十多年之久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年代,正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大融合时期。中华文明是由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两部分组成的,五千年来它迈着左右腿前进,一条腿是农耕文明,另一条腿即是游牧文明。游牧文明不断地为中华文明提供着强劲动力。 站在长城线外,向中原大地瞭望,你会发觉,史学家为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所谓二十四史正史观点,在这里轰然倒地。从这个角度看,一部中华文明史,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相互交融相互促进从而形成的胡汉混血的文明史。每当那以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停滞不前,趋于衰落,难以为继时,羌笛鼙鼓便惊起于北方,游牧民族的马蹄踏破长城,呼啸而来,改朝换代,从而给这个古老东方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 关于姓氏,拓跋宏从北魏皇族改起,从自己改起,拓跋这个鲜卑人高贵的姓氏,自此改为“元”,拓跋宏自己则从此叫“元宏” 北魏的最后一位皇帝,是孝武帝元修。那时,北魏的中央政权已十分虚弱,它的两位大将,一位叫高欢,驻军邯郸,正筹划建立一个叫东魏的国家,另一位大将,叫宇文泰,驻军长安,正筹划建立一个叫西魏的国家。元修先在高欢那里,住了几年,高欢嫌他碍事,想毒死他,元修得到消息,便星夜带领皇族,跨过黄河,逃到长安城,投奔宇文泰。然而,孝武帝还是没有能够逃脱被毒杀的命运。三秦王宇文泰,在终南山下的避暑行宫逍遥宫宴请孝武帝,然后酒中下了砒霜,将这末代北魏皇帝毒死。 随同孝武帝元修来到长安城逍遥宫的皇族们,见主子被毒死,于是如惊弓之鸟,顺着南山根,向东逃命。追兵在后面喊着“见头不留”的话,逃命的人听了,于是将“元”字头上那一横取掉,自己把自己头割掉,改姓“兀”,从而在蓝田县终南山根,建立兀家崖,兀家庄,兀家村等。所以,现在这一带那些“兀”姓人家,当是鲜卑皇族,是从“元”姓而来,而“元”姓,又是自“拓跋”姓氏而来。 第六十一颗念珠。威赫赫的一座长安城建立在八百里秦川之上,厚重的城墙,巍峨的角楼,四塞为固,八水环绕,门开四面,风迎八方。关中地面星罗棋布般布满一个又一个同姓同氏族的村庄,可以说这长安城就是其间最大的一个村庄,是农耕文明定居文明建立的最大一座城堡。曾经有一千多年的时间流程中,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惟我独大的城市。世界的西方首都是罗马,世界的东方首都是长安,靠一条古老的穿越大半个地球的道路——丝绸之路,将这世界的东西两端沟通。 前面说了,那个兀家崖、兀家庄、兀家村正是北魏末代皇族逃命至此,落地生根,建立起来的。自此以后,便依着秦岭,临着灞河水,隐名埋姓,居住下来,世代繁衍。只有那口口相传的家族史,有时会零星地向你透露些许老辈子的消息。 类似这样的村庄还有许多。这些村庄传说,地名由来,姓氏变迁,如果细细薄究下来,会是一部真正的文明史和民族史,以及迁徙史。相比这些具有民间色彩的村庄史来说,那些碑载文化为我们汇总的二十四史,或者说帝王将相史,才子佳人史,后者虚幻了许多,虚讹了许多,或者说空淡了许多。那里面的许多所谓历史真相,也许都不是真相,或者说是被粉饰过的真相。 拓跋宏在自己先以身作则,将拓跋宏改为元宏以后,责令宫廷上下拓跋皇族,都随他改“元”姓,还令鲜卑北魏的一些主要姓氏,也都改成汉姓,例如鲜卑族有名的大姓“叱干”,就改成“薛”姓。长安城附近的礼泉县,有个“叱干镇”,想那地名,当是鲜卑叱干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而他们最初的鏖集,当在拓跋宏改姓之前。而为大夏国赫连勃勃修筑统万城的鲜卑人叱干阿利,这“叱干”也是改姓之前的称谓了。后世改姓“薛”,融入汉族。以至今日,想那后世时唐朝的大将薛仁贵、薛丁山,极有可能那“薛”姓就是舍“叱干”姓而改之的。 鲜卑族融入汉民族,尤其是在长安城以及左近地面的融入,十分庞大,可以说长安城四周,东西南北的山原上,这样的鲜卑族村庄比比皆是。而长安城中,历史记载,前秦符坚时代,后秦姚兴时代,城中人口三分之一是汉族,三分之一是古羌族,三分之一则是鲜卑族,可见在这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时代,胡汉交融,民族大融合,游牧人鲜卑的融入程度了。这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拓跋宏的政策的成功。 回民族的进入中国,古来有之,而自从伊斯兰教先知穆哈默德伸手向东一指,说了一句“学问即便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这句话以后,阿拉伯地面的穆斯林,或经商、或传教、或作为朝廷使者,或作为游走艺人,涌入东方的规模更甚更众。 这些遥远地面过来的迁徙者,在他们行将辞世的时候,总要虔诚地望着西方——他们来的那个方向,太阳落山的那个方向,说一句“咱们回——回走!”从而渴望自己的灵魂回到那遥远的西奈半岛,回到那有着无花果的流蜜之地。同时这一声“回”字,也告诫后嗣们不要忘了那曾经的家乡。——所以人们把他们尊称为回族。 回民族的进入中国,最初是沿着古丝绸之路东走,大约会走上几代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才走到东方,进入中原,人们叫他们“西域回回”或“昆仑回回”,因为是从西域地面,昆仑山下而来,所以这么叫,而不知道他们的原居住地更加遥远。那些肤色黝黑,五短身材,以表演滑稽戏为谋生手段的来自西域的艺人,人们则称他们为“昆仑奴”,当然,称那些做仆人门僮保镖的那一类人也叫“昆仑奴”。在唐代的志异记载中,有关“昆仑奴”的记载很多。 后来,丝绸之路有一段时间堵塞,而海运兴起,于是阿拉伯人的东行的路线是走海路,即从伊拉克那个海口城市坐船,经过遥远的行程,从中国的泉州登陆,然后自泉州而苏州,自苏州而南京,自南京而开封、洛阳,集结在这里。尔后从开封、洛阳再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他们被称为“海上回回”或“南番回回”。由于自海路而来的回民族,距离当代更近,所以当下中国地面的回民族,以这一类移民为居多。 而最大规模一次回民族的迁入,则源于成吉思汗的战争。史书上说,成吉思汗西征花喇子模,从小亚细亚带回一百五十万战俘,然后在开封、洛阳,将他们分散到全国各地。后来又有史学家考证说,这其实不是战俘,而主要是工匠,是手艺人或生意人。成吉思汗带回他们,是为发展经济、发展贸易、充实国力而考虑的。 而居住于大西北的回族,又称“东干族”。相信他们正是来自海上,系漂洋过海而来的,故而时间不算太的久远。田野里当地人停下手中的劳作,问道:“远道而来的兄弟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行路人于是停下脚步,将手向东一指,说:“东岸子!”当地人逮这音儿,于是把他们叫成了“东干人”,文化人纪事,把他们记成“东干族”。 关中平原地区,拱卫着赫赫长安城的这些村庄,大约个个都是有它的来头的,而且很多还大有来头。大地是一本活着的大书,如果将这些村庄刨根问底,写出它们的发生、发展和流变史,于是我们的大而化之的碑载历史,便会充填上许多鲜活的细节。前面我们谈到汉高祖刘邦为他的父亲,设制新丰镇的历史。前边说了,这里不谈。却说那新丰镇的南边,鸿沟外面,有个村子,叫“门家村”,通村“门”姓。传说这门家村,亦是有一些来历的。村民们当是春秋战国时赵国的著名宰相蔺相如的后裔。传说赵国灭亡后,仇家追杀蔺相如的后人,于是后人们一路奔跑,跨过黄河,直到这终南山下,维上一个窝儿,建立一个村庄。追兵们喊着:“草头剜心,斩草除根,妇孺老幼,一个不留”这样的狠话,村上人听了,于是将这“蔺”字,割去头,剜掉心,变成一个“门”字,而“蔺家村”也改名“门家村”,这样,九死一生,存活下来了,然后,繁衍至今,这一丝香火才没有断了。 同样地,在史圣司马迁的家乡,韩城芝川镇,也有一个同样的家族传说。司马迁死后,司马迁的后人们为了躲避或是官家、或是仇家的加害,将司马的“司”和“马”拆开,分成两姓,而“司”字前面安一道门,变成“同”字,表示关门闭户,永离世事纷争,“马”字则前面再添两条腿,变成个“冯”字,表示一有不测,则抬脚走人。芝水是一条浅浅的水流,东流入黄河,入口处就在贴着黄河龙门、和大禹治水的那个梁山下方。江山替代,岁月更迭,粗茶淡饭,面孔粗糙的后裔百姓们,年年清明节,同冯两族,会来到位于芝川口上,濒临黄河的那个突兀的小山顶,来祭祀他们的祖先,光荣的司马迁。那山巅处有司马祠、司马陵。司马陵,乃金国的一位皇帝路经这里时所修,于是将它修成圆椎形的仿佛帐篷那样的-个石砌山包。 而金国最后-位皇帝的墓莹,则在泾川县城、泾河对岸的-架山上。山下河边是-个大村庄,叫完颜村,村子眼下有五千口人,都姓完颜。村子中间有一个庙,庙堂上供奉着昔日金帝国的历朝历代皇帝牌位。山顶上的坟莹,共有两座,-座即前靣提到的金帝国末代皇帝,据说葬的是真身,另-座是衣冠㙇,葬的乃是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完颜兀术,杨家将戏文中把他叫金兀术。 第六十二颗念珠。在我们说话的这个当儿,在葱岭那边,在五印大地上,释迦牟尼的光辉,正如佛陀的巨掌一样,温情地抚摸着河流和山岗,照耀着大地和万物。释迦牟尼出生时那一块地面的菩提树,释迦牟尼宣告佛教诞生那一处地面的菩提树,释迦牟尼讲经和信徒们结集的那一处地面的菩提树,释迦牟尼圆寂时的那一处地面的菩提树,它们都在疯狂地生长,年复一年地增长着自己的年轮。 作为佛国,在精舍四布,佛塔林立,梵音阵阵、香火缭绕的五印大地上,树立起了一座方城,这座方城叫那烂陀寺。那时,它是这个佛国的最高学府,全世界僧人们向往的地方。菩提树树荫笼盖,婆娑多姿,斑驳的石块层层堆砌,斑驳古旧,咏经之声惊天动地,酥油灯盏彻底照耀。 传说此地原是庵摩罗园,后来五百商人捐钱买下敬佛献佛礼佛。于是佛祖释迦牟尼在这里说法三个月。后来摩揭陀国王铄迦罗阿迭多在此兴建佛寺,子佛陀鞠多王在寺南扩建,此后旦他揭多鞠多王在东面建寺,幼日王在东北建寺,金刚王在此西建寺,中印度王在此北建寺,帝日王此东建寺,中供佛家。这样经过历代君王的大兴土木,虔心营建,令那烂陀寺宏伟壮观,成为这个佛国的第一大寺,佛学界的第一学府,它显赫地声名声远播世界各地,而争相前来朝拜和研习佛法的僧人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梵语“那烂陀”三字如果意译的话,该是“施无畏”或者“无畏施”的意思。 那时造访过这座宏伟圣殿,曾在此处研法习经的中国僧人们,告诉我们说,眼中所见,那烂陀寺宛如一座四方城,庄严,恢弘,四周围有长廊环绕。寺高三层,高三到四丈,用砖建造,每层高一丈。楼梁用板塔造,用砖平铺为房顶。每一寺的四边各有9间僧房,房呈四方形,宽约一丈多。僧房前方安有高门,开有窗洞,但不得安帘幕,以便互相瞻望,不容片刻隐私。僧房后壁乃是寺的外围墙,有窗通外,围墙高三四丈,上面排列有人身大小的塑像,雕刻精细,美仑美奂。 全寺分八大院,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所载,该寺为七世纪时印度第一大寺,僧众常达万人,修学大乘及小乘十八部,吠陀、因明、声明、匡方、术数等。那烂陀寺,每天都有一百多个讲坛在开讲,其兴隆之状,蔚为壮观。 那诵经的声音,那梵音阵阵,那酥油灯点燃后焦糊的香味,它们大约会传得很远很远,甚至飘过葱岭的终年积雪的山头,飘向东方。而菩提树,这奇异的树木,它的粒种大约也会随风而舞,洒落到东土那边辽阔的土地上去,要么,为什么在诺大中国地面,寺院的门口,庄户人家的院落,深山人迹罕至之处,会时不时地有这种树木生出来的呢?它们是风吹来的吗?是靠根系一点一点在大地表层繁衍生发出来的吗?或者是靠那些行脚僧,有意地或者无意地带去东土的,我们不得而知。 在中国最为古老的文学作品《诗经》中,就曾经爆出“菩提树”这个字眼。我们记得《诗经》收录的那首诗名叫《南山有台》。诗中说:“南山有鸭椿树叫栲,北山有菩提树叫扭,乐哉君子,怎不秀眉大寿!乐哉君子,声誉这样美茂!"权且让我们在这里设问,那菩提树是这菩提树吗?佛陀那时候还没有诞生,佛的光芒还无从照耀到东土啊。佛典中说,释迦牟尼在那烂陀寺的贝罗树下弘法讲学,菩提光开始照耀,于是人们把这树叫成了菩提树。这话有根据吗?这话是不是说那些经历过菩提光照耀的树木都可以称作为菩提树呢! 但是我们还是固执地认为,促使佛教传入东土,并在东方大地发散出大光华的最主要原因,还是由于佛家那博大精深,那无上智慧,那“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式将大千世界一袖裹之的大视角,那大自在,大包容,大怜悯的处世态度。 干渴的东方大地,像久旱望云霓一样渴望着这甘霖的滋润。住在长安城的前秦皇帝符坚,早晨临朝时,说他夜来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身披黄金袈裟,胡貌番相的高僧,坐在一尊黄金狮子法座上,正在讲经。符坚说,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高僧吗?你们帮我找一找,我要拜他为国师,要在他的训导教化下,让我的国家成为佛国。于是乎,画师们根据符坚的描述,画了一张高僧像,贴在丝绸之路所经的所有关隘或者路边小店的墙头上。立即有丝绸之路过来的商人,揭了这画像说,这是西域第一高僧、龟兹国的国师鸠摩罗什的画像呀。这样就有了两场抢夺鸠摩罗什的战争,有了鸠摩大师终于被掳入长安城,从而译经,弘法,为汉传佛教奠基的故事。 哦,辉煌了将近十个世纪,后来为突厥人的铁蹄和马刀所毁的那烂陀寺。如今,在那倾圯的石头围墙的旁边,仍有三棵稀疏而清爽的菩提树在矗立着。树下,远道而来的白衣少女,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合十,正在虔诚地打坐。或问这白衣少女从何处来,少女答曰是从来处来,再问这来处是何处呢?少女笑而不答,继续她的打坐。那三棵菩提树,是当年佛祖释迦牟尼讲经时代的菩提树吗?而那冰凉的,黝黑的,斑驳的,曾被突厥人的铁蹄和马刀踏过砍过的石头,如果你们开口说话,会告诉我们那辉煌年代的诸多故事吗?告诉我们法显的故事,告诉我们鸠摩罗什的故事,告诉我们玄奘的故事,告诉我们许多为历史岁月所湮灭、没有留下姓名的东土求法和尚的故事吗? 印度人喜欢说石头是“饥饿的石头”。它们所以饥饿,是因为虚怀若谷,求智若渴。它们冰冷而缄默,把这座当年天下第一大寺的辉煌记忆,永远交还于尘封的历史。 第六十三颗念珠。佛教传入中原,所建立的第一座寺院,通常被认为是建立在洛阳城的白马寺。东汉明帝派遣大臣西域寻佛,于大月氏国遇到印度高僧摄摩腾和竺法兰。二高僧受邀同往中国,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于永平十年(公元68年)来到国都洛阳。明帝兴奋异常,先安排二高僧暂停负责外交礼宾事务的官署鸿胪寺,第二年又赦令修建一座寺院,为纪念白马驮经之功,僧院被命名为白马寺。寺本来是中国官署的通称,因二僧初来时歇于鸿胪寺,僧院也跟着称寺。没想到这一借称后来竟成了中国僧院的泛称。白马寺有中国佛教的“祖庭”和“释源”之称。 天下名山僧占净。既有第一座寺院落地生根,后来这寺院便遍地开花,接踵而起。这些寺院在随后的战乱年间,多踞于名山大川之中,与松风林涛、溪流山泉为伴,于是乎更给予这舶来品,以神秘飘渺,深不可测之感。 通常认为,汉传佛教有八大祖庭,它们是一、法相唯识宗的祖庭——陕西西安大慈恩寺。二、法性三论宗祖庭——陕西户县草堂寺。三、法华天台宗祖庭——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四、法界华严宗祖庭——陕西长安华严寺。五、净土宗祖庭——陕西长安香积寺。六、禅宗祖庭——河南嵩山少林寺。七、密宗祖庭——陕西西安大兴善寺。八、律宗祖庭——陕西长安净业寺。 八个祖庭中,有六个在陕西,由此可知诗人说的形容终南山云遮雾障,峰峦高耸处“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一句,绝非诳语。也叫我们想起《诗经》《南山有台》中,十分跷巧地提到的那“菩提树”的字眼。 陕西境内,名刹古寺众多,多到不计其数。例如位于终南山之巅的翠微寺,此处原是唐太宗李世民避暑养病的离宫,始建唐代初年,唐贞观十年废,贞观二十一年重修,名曰翠微宫。元和中年改为翠微寺。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李世民因病死于翠微宫。据传唐太宗驾崩的先天晚上还在宫中和玄奘法师谈经论佛,太宗死后高宗李治在翠微宫含风殿登基。 又比如位于关中平原与陕北高原的接壤处,宜君县地面,有玉华寺,乃是玄奘法师的圆寂之所。又比如位于终南山脚的樊川,有护国兴教寺,乃是玄奘法师的骨灰舍利子安置之所。这些,在我们下来详说的汉传佛教三尊者法显高僧、鸠摩罗什高僧、玄奘高僧时,将要详尽地谈到。 在这里,还需要持别谈及长安城正西约一百公里,位于渭河之滨的法门寺。法门寺大约是“唯我独尊,不二法门”之意。这座寺院原名叫阿育王寺。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后,所得之佛舍利,被当时五印地面的八个诸候王分去,然后在各自的国家造八座佛塔,以示敬佛、礼佛。后来到了印度国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阿育王决定将它这八座佛塔破了,将佛骨舍利取出,然后在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天上地上,即佛家所认为的十方世界造出八万四千座佛塔,将这佛骨舍利分奉各处佛塔供养。这法门寺所建立,供以舍利的佛塔,当是八万四千佛塔中的一个。 传说,阿育王统一五印后,想把这八座佛塔破了,但是实际上只破了七座,而其中一座,不敢去破,原来这是本塔,佛门建造的第一座佛塔,后来的所有佛塔,都依这座塔的样式来造,所以叫“本塔”,所以是动不得的。 印度阿育王为弘扬佛法送舍利于世界各地,凡得舍利处皆建塔供养,法门寺即由此而来。唐朝时,法门寺被定为皇家寺院和内道场,是当时四大佛教圣地之一。唐朝皇帝先后曾七迎佛骨,这项盛大法事活动,自高宗李治开始,第二次则是已经登上极位的武则天女皇。其中第六次因文学家,一代名士韩愈的强烈反对而广为人知。韩愈上谏书《论佛骨表》触怒了唐宪宗,被贬潮州,韩愈吟唱着“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怏怏而去。所谓“迎佛骨”,是举办一个盛大的道场,一路洒水,将法门寺供养的佛骨舍利,迎送至长安城大明宫,供奉一些日子后,再隆重送回法门寺地宫,重新收存。萧条异代,一千四百年后的文革期间,法门寺曾遭遇一场大浩劫,当地的红卫兵冲进寺院,为保护地宫,保护佛骨舍利,法门寺中的一位高僧,名叫良卿法师,曾点火自焚而亡,火光起处,天地为之变色。后来,到了1987年,佛塔半边倾塌,在重新修缮佛塔中,发现塔下面的地宫,从地宫中除出土不计其数的当年皇家供奉的珠宝之外,最弥可珍贵的是出土四枚佛骨舍利,其中第三枚为灵骨(真身舍利),另外三枚为影骨(为保护真身灵骨而仿制的佛骨)。第一枚佛骨为地宫后室出土,是非灵骨却是四枚中受到最隆重礼遇的一枚,该佛骨一共被八重精美华贵的宝盒包函(最外层包函是银棱顶黑漆檀香木宝函,发掘时已严重朽坏)。人们推测,唐时皇家曾七迎佛骨,这七迎的大约正是这一枚佛骨,换言之,给文学家韩愈招来流放之灾的大约正是此枚。皇家需要举办如此盛大的佛事活动,真身舍利不宜挪动,以防不测,于是法门寺和尚,便以这影骨替代,这样推想,该是合理的。 良卿法师民国年间在洛阳白马寺主持寺务,后来又到终南山南五台住寺,后来再受法门寺恭请,来法门寺主持寺务,是当时佛门一代名望颇高的大德高僧。公元1966年7月12日傍晚时分,夜风凛烈,星光惨淡,高僧自焚于法门寺。这是法门寺历史上继唐代的惠恭法师、金代的法爽法师之后,第三位法师自焚殉教。联想到这法门寺地宫中藏有真身舍利,那么三个不同朝代的三位护法高僧,以身殉教,以身护塔护寺,是不是他们知道那地宫中的惊人秘密呢?这样推测也许是合理的。 法门寺建在渭河南岸,想那时距大禹治水已越数千年,关中平原上沼泽已干涸,大水已退去,成为千里沃野,所以佛寺一步步从山顶,山腰,山坡,山下的台地上,最后落脚到这泱泱渭水之滨了。 第六十四颗念珠。在汾河的岸边,有一个村子叫龚家庄。在村庄的南边,有一座小山包,或者小土岗,山岗上有一座寺院。早年间,这土岗还没有寺院、佛塔的时候,突然生出了一棵树木。这树越长越大,最初树身是青皮色,后来日见斑驳,树冠亦枝叶婆娑,伞一样的铺开。初夏时节,树冠的枝柯之间,会生出一束一束粉红色的花朵,花朵谢后,便有杏核大的果实坐下。龚家庄以及方圆地面的人,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树木,不知该怎么称呼它,以为大奇异。 话说有一天,一位胡貌番相的行脚僧,从山岗下面的大路上经过,仰头看见这树木,吃了一惊,上到岗子上便拜。他说这奇异的树木,名叫菩提树。它原产于五印大地,原名叫贝罗树,后来释迦牟尼佛祖在树下成佛,众弟子在树下结集。释迦牟尼成佛的那一刻,身后有万道菩提光发出,映红天空,贝罗树则沐浴在这菩提光中。于是自此以后,佛门弟子将这贝罗树叫作菩提树。 汾河谷地亦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中华初民最早的居住地之一。大禹王建都于此。也许,中华文学的伟大源头《击壤歌》,就是生于这一片丰饶的谷地上。后来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亦在此建都。 汾河谷地上麦浪滚滚,五谷丰登,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村庄星罗棋布,河流纵横交错,老百姓一派安居乐业景象。远道而来的行脚僧,感慨说,这菩提树是如何生出在这一块地面的,令人迷惑不解,是哪一位西域而来的游方僧,将自己用菩提籽做成的念珠,在这山岗上歇息打尖时,有一颗念珠遗落在这里,从而落地生根的呢?还是得了丝绸之路的开通,那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利往的客商,将一棵菩提树的种子,沾在马的鬓毛里,骆驼的鬓毛里,或者自己肩上的羊毛擀成的褡裢里,偶然地带到这地方的?或者,是那天空飞翔的无拘无束不知国界为何物的鸟儿,用它们高贵的嘴巴衔来的?抑或哩,菩提树的树根,在地底下盘根错节,它的最可靠的最常用的繁殖办法,是那释祖讲经时的那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它的根从地下一路延伸,从而延伸到这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的! 僧人万般感叹,他用下面这段话,为他的感慨做结,这段话就是:“雪落在此处,而不落在彼处,一定有它的深意所在!”行脚僧说完,决定从此不再四处云游了,他要在这里起一座佛塔,建一座寺院。于是开始以这座土岗为中心,到四处地面去化缘,又在四周村子里弘法传教,汲收信众。 无名寺院下面的龚家庄,通村都姓龚,靠近东西大路头一家的那户人家,自然也姓龚。这户人家与村子上别的人家没有什么两样,喝的是汾河水,种的是两年三熟的庄稼,那院子,是由黄土夯成的围墙,三间庄基,简陋的上房,和院子两侧各三间揭背厦子,门口一个门楼,有些旧的黑漆柴门,晚上那门上上门槛,双门哎呀一合,中间有一个木头关子一插,如是而已。 这户人家,前头连续生了三个男丁,都早早夭折了。现在第四个出生,村上人说,你看这孩子像个挎光了皮的猫一样,红光哧溜,那叫声也像猫一样细弱,八成养不活的,就像前几个讨债鬼一样,跑到你家走一圈,辱没你家一顿,就要走了。孩子要活命,得送到那无名寺去,求佛祖金光护身,罩住他,百毒不得相侵。孩子的家人听了,深以为是,于是照做了,那时似乎在此处地面,进寺院为孩子求神灵呵护,并且求得长命锁,像命根子一样挂在胸前,直到成人,这件事成了一种乡俗。三岁时,这孩子来到无名寺剃度,成为小沙弥,住持给他取名“法显”。那时当初建寺的那位胡貌番相的行脚僧,早已老去,骨灰舍利装进一个坛子里,在后院里一个小白塔中供着。是如今的这住持,给这龚家小孩子取之法名的。住持人还说,叫他“法显”,姓“释”,天下之佛教徒,皆以佛祖释迦牟尼之姓为姓。而等到这孩子正式入寺为僧,法号前面,再加“沙门”二字,即“沙门法显”。——“沙门”为吐火罗语的音译,意即“息心”或“勤心”之意,佛教用以专指依照戒律出家的人。那吐火罗语,那一时间段,正流行西域佛国龟兹一带,据此可以推测,那建寺之初的胡貌番相的远行僧,正来自龟兹或龟兹左近地面。 果然是“雪落在此处而不落在彼处,一定有它的深意所在”。无名寺院里的菩提树树影婆娑,原来它是为这汉传佛教发展史上的伟大奠基者之一,广游五印西行求法第一人的沙门法显而来的呀! 法显三岁度为沙弥(即小和尚),然后回到龚家庄家中,以沙弥之身在家里借住身子,然而几次大病,几欲性命不保。家中人无法,只好将他再送回这无名寺中。很奇怪,一住进寺院,菩提树下,晨钟暮鼓一响,他的病就没有了。期间,母亲想念儿子,托人捎信来寺中,要儿子回家见个面,法显都婉拒了。母亲无法,只好在寺院门前搭个小屋,渴望瞅上儿子一眼。释法显十岁时,父亲去世,叔父以其母寡独不立,逼法显还俗,法显双膝跪倒,涕零道: “上济三途之苦(三途当为往世、今世、来世之三途),下报四重之恩。父母养恩之恩,当居大恩,需一生一世当牛做马报之。奈何孩儿已遁入空门,远离尘俗。也许,沙门法显本来就是佛门中人、佛家弟子,只是借龚家庄一户人家的父精母血给个人体,然后出世而已!”叔父听了,只好离去。后来不久,法显的母亲也去世了。龚家庄东西通衢大道上的这户人家,至此灭绝。法显听了,大哭一场,回龚家庄料理了母亲后事,重新回到寺院里,从此再无牵挂专心向佛不提。 法显二十岁时受大戒,史书以“志行明洁,仪孰整肃”形容这位得道高僧二十岁时的庄严风貌。受戒后,他曾前往洛阳城白马寺挂单,挂单是中原地面佛人的一项礼仪行走方式。即云游到此,来到一座寺庙门前,将自己的名号,出处,来此目的,挂在庙院的大门上,然后在庙门口,席地而坐,等待召唤。这家寺院的住持见了,可以搭理,也可以不搭理,可以以贵宾身份礼迎,也可以只是草草地给安排个下处即是,这要视云游僧本人的名头而定。通常的话,天下僧侣是一家,接待还是一定要接待的。 法显在洛阳白马寺,修持过一段,尔后又回到家乡这座寺院。又几年以后,闻听当时魏晋时代的著名高僧道安,自南方而来,受前秦符坚所邀,正在前秦的皇家寺院大石室寺讲经,于是启程经津子渡过黄河,来到长安城。嗣后法显便在长安城长期地居住下来,融入当时日盛一日的大教东流的佛教东传潮流之中。 其实,长安城,洛阳城,以及法显出生的临汾,距离都十分地近。文化同属一个大的文化板块。以长安城为中心的关中平原,又称八百里秦川者,那一个时期称为关中,或称为关中道。而山西临汾、运城地区,加上河南的洛阳、三门峡地面,那时称关东。而陇东高原,也就是甘肃的平凉、天水、庆阳,宁夏的西海固地面,那个时期称为关西。闲书上所说的所谓“关西大汉击节而起,慷慨悲凉”,就是说的平凉、天水、固原地面的人们,唱秦腔时的豪迈情景。 公元399年,已年届六十三岁的沙门法显,感慨此前传入的佛门经典多有残缺,多有抵唔,决心前往五印大地,寻求真经。他从长安城大石室寺出发,和他的四个同学慧景、道整、慧应、慧嵬一起踏上漫漫西行求法之路,开始了佛教史上一个划时代的伟大事件。 法显从长安城出发,是年他已六十三岁高龄。他在五印大地上寻佛求法十四年,于七十六岁高龄时从海路,经斯里兰卡回国,从中国青岛登陆。尔后在中国南方各大寺院里弘法和译经。根据记载,大约在八十四岁时去世。另一种说法则是,八十六岁时辞世。 他被称为广游五印西行求法第一人。 他是公元399年离开长安城的。他去后第三年,西域第一高僧鸠摩罗什来到长安,后秦皇帝姚兴仍安排罗什高僧在法显之前、道安之前的那座大石室寺居住。不过将大石室寺扩建,屋顶苫以谷草,从而改称草堂寺。草堂寺后来成为汉传佛教八大祖庭之一,三论宗的祖庭。 而在法显西行二百年以后,另一位高僧释玄奘,也就是被《西游记》小说称为唐僧的佛人,亦从长安城出发,顺法显开辟的西行之路,前往五印大地求法。 唐代另一著名僧人义净在他所著有《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说,:“观夫自古神州大地,轻生求法之宾,法显法师则首辟荒途,玄奘法师则中开王路。其间或西越紫塞而孤征,或南渡沧溟以单逝。……然而胜途多难,实处弥长,苗秀盈十而盖多,结实罕一而全少。寔由茫茫象碛,长川吐赫日之光,浩浩鲸波,巨壑起滔天之浪。独步铁门之外,亘万岭而投身;孤漂铜柱之前,跨千江而遣命。”义净的这番话,说出了晋、唐当时求法僧人往来中国和南亚旅程中的困苦和凶险,并特别指出其先驱者法显和玄奘的重要性,也是把他们两人同时并举。而两人中,开天辟地,陆去海还之沙门法显,则更见其重要,他的九死一生,侥幸生还,则更是一桩奇迹。 第六十五颗念珠。公元399年,高僧道安辞世后的第十四年头,法显一行,从当时五胡十六国之一国——后秦的都城长安出发,逆渭水而上,大约数月之后,到达黄河岸边的金州,也就是今天的兰州。适逢佛家的夏坐时间,于是在金州城找一家寺院挂单,在寺院中闭门不出,打坐修持整整三个月,结束了,然后逆黄河西北而向,抵达当年的南凉国,今天的西宁市。 所谓夏坐,印度佛教僧徒每年雨季在家安居三个月,不外出,谓之雨安居,亦称夏坐或坐夏,亦称坐腊。印度僧徒,依佛圣教,坐雨安居,或前三个月,或后三个月。前三个月当是从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后三个月当是从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但我国及日本之僧徒则是从四月十六日入安居,七月十五日解安居。《大唐西域记》中说,为什么大教东流,这佛家的习俗规矩发生变更呢,这是由于“方言未融,传译有谬,分时计月,致使永异”呀! 法显在金州城的“夏坐”,是他西行求法路途上的第一次夏坐。第二年在河西走廊张掖城,是第二次夏坐。好在晚年回到东土的法显,曾在译经著说、弘扬佛法之余,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某一寺中,将他的西行求法的历程,写成一本叫《佛国记》的书,据这本书,我们才知道了法显此行所经的路线,看见了他亲眼所见的当年的事物。而对每年途中的夏坐,他一般都有记录,这样我们也就就此推出他此行所用的时间的长度,即煌煌十五年或十六年之久 。 法显一行顺黄河岸边西行,至西宁市。这里有个南凉国,亦是五胡十六国之一国,南凉王叫秃发耨檀,鲜卑族,原本是吕光手下一员大将,吕光派他驻守南凉,于是他在南凉自立为王,建南凉国。吕光大家知道,是前秦符坚的一员大将,符坚派他前往西域,先是请,再是夺,破龟兹城,掳得鸠摩罗什前往中原,后来吕光行到凉州城时,符坚淝水兵败,于是吕光在凉州城自立为王,称后凉。五胡十六国,虽然者群雄蜂起,邦国林立,时局变幻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但是细细薄来,凡事都有个出处,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的建立,西瓜扯缦儿一样,一定有它的传承转换所在。 法显西行的时间,是公元399年,那个时间段,正是这个近三百年的黑暗混乱年代,它的中期的开始。 那个秃发耨檀,是鲜卑人,秃发是姓氏,耨檀是名字。后世时人们发现,这个鲜卑与雄踞漠北草原的鲜卑北魏,是同一族系。而“秃发”二字,亦与“拓跋”二字相同。当时的文化人,记述北魏拓跋时,取其音,写成“拓跋”二字,记述南凉秃发时,取其音,写成“秃发”二字。当时地域相隔,少了沟通,少了统一,才造成这个不统一的文字表达。 伟大的僧人,在南凉国稍作停留,便沿湟水,翻养楼山,前往河西走廊名镇张掖城。张掖城当时正处在战乱中,东有后凉出兵来攻,西有敦煌太守李暠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伺机滋事。那时驻守张掖城的是张掖王段业。法显在书中,以“张掖大乱,道路不通”而记之。后来法显一行,千难万险,得以进入张掖城,拜见张掖王,此时已经进入夏天,“夏坐”的闭门修关期到了,于是法显在张掖夏坐。此是法显西行后第二年即公元400年之夏坐。 在张掖城的一座寺院里,修持打坐三个月后,法显一行继续西走,过玉门关,过嘉峪关,过阳关,抵达那后世闻名遐迩的敦煌。 敦煌莫高窟大约才刚刚开凿,还没有形成规模,要不,法显的书中会有所提及的。不过,伊始阶段的工程,大约已经开始了。而它的大规模的开凿,是在鸠摩罗什之后,法显之后。按时间推算,鸠摩罗什是在公元401年抵达长安城的,而在此之前,他自龟兹国被掳在马背上之后,曾在河西走廊的凉州城被吕光羁留十七年,因此,他自西向东,路经敦煌的时间,大约比法显早上十七年左右。 敦煌莫高窟的最先动工,则又在法显来此之前的三十多年前,即公元366年。莫高窟有一座断头碑,上头有“伽蓝之起,滥觞于二僧”字样。所谓"二僧",这两个在敦煌最初造窟的僧人,一个叫乐僔,一个叫法良。乐僔行经此地,忽见金光,状有千佛,于是就在此造窟。接着法良禅师又在僔师窟侧,更即营造。 出敦煌,便进入令人恐怖万状闻之变色的罗布淖尔荒原。《法显传》称之沙河的那条河流,《西游记》中称之流沙河的那条河流,当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那一段的河流段。它叫孔雀河,自库尔勒往下,似乎就叫这个名字了。那法显书中说的“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当是指这一块地面时常刮起的那种黑风暴,新疆人称之为“闹海风”的即是。刚才还是晴天白日,突然远处一疙瘩黑云起了,云彩顺着地皮移动着向人走近,像一堵黑色的墙一样。风过处,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人和动物,或顷刻间被撕成碎片。这风是直直地走着的,可能有时会与人擦肩而过,这时你将手往那黑风中一伸,“啪”的一声,伸进去的手指就被风削去了。 法显眼中看到的那沙河即孔雀河,那一汪蓝汪汪的邪恶神秘而凶险的大水,当是著名的罗布泊。罗布泊是后世湖水变小以后的名字,法显当时路经时,那一汪蓝水还十分硕大丰盈,它的名字叫蒲昌海。而在蒲昌海之前,在遥远的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整个西域地面为一座大洋所覆盖,这座大洋叫作准噶尔大洋。大洋随着水去浓缩成海,于是叫作蒲昌海,蒲昌海后来又浓缩成湖,叫罗布泊。沧海桑田,山谷为陵,这一汪蓝色的碱水,见证了西域地面的地理变迁的历史。接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会谈到侏罗纪时代那场伟大的造山运动的,正是这个造山运动,形成了西域地面后来的种种地貌特征,形成了一条伟大山脉从昆仑东向而走,直抵中国内陆腹地。 蒲昌海是内陆湖。这条从帕米尔高原流出,进入塔里木盆地的河叫塔里木河,而在河流入海口这一段,又被叫作孔雀河的激情水流,两千余年来-直伴随着一个美丽推测,或美丽假说。这推测与假说则是:蒲昌海在此并没有画上句号,而是像坎儿井一样在此形成潜流河,潜流过巴彦喀喇山,然后又从山的另一面流出地面。这流出地面的河流就叫黄河——这个地理学界热炒了两千余年(自张骞开始)的话题叫“黄河重源说”。这个说法是最初的来源先是张骞,再是途经此处的高僧法显。接着是写出《水经注》的郦道元。法显是自己的发现和推测,还是他听信了当地土人的这个美丽传说,我们无从知道。只是,他将这些写进书里,告诉了晚了一些年月的《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后,经后者的记录,这个“黄河重源说”便开始风行,一直传讹至今。 蒲昌海的南面,敦煌方向,横亘着一片雅丹群,这就是屡屡被人们提及的白龙堆雅丹。鬼气森森,瘴雾弥漫,雅丹群狰狞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万峰仆倒在地上的骆驼。蒲昌海的东北面,则是另一个雅丹群,它同样有名,叫作龙城雅丹,灰蒙蒙的天宇下,那龙城雅丹,像一座绵延百里的城堡,有垛口,有角楼,有威赫赫地一长溜坚硬的城墙。蒲昌海的西边,就是那著名的所在,楼兰城了。不过沙门法显抵达的那一刻,楼兰已易名鄯善国。法显在他的《佛国记》中,记载了他在鄯善国的情景。 而在蒲昌海的东面,则是一条横贯罗布淖尔荒原的袖珍形的绵长山脉。这山叫库鲁克塔格山。法显所说“唯有死人,枯骨为标识”,当是指的自己翻越库鲁克塔格山时所见到的情景。 山体是花岗岩的,坚硬无比。山前山后开满了石花。什么叫“石花”呢?一块石头,中亚细亚地面夏天灼热的太阳,将它烤得发烫,烫的像要着火,这时候如果突然有一阵猛雨一浇,于是“哗”的一声,石头就破裂了,开花了,眼睁睁地看着形成一堆堆碎片。许多石头都在开花,因此碎片布满了戈壁。如果这花岗岩是黑色的,那么这一块戈壁滩就成了黑戈壁,如果这花岗岩是红色的,那么这一块戈壁滩就成了红戈壁,如果是白色的,那就是白戈壁了。于是红戈壁、黑戈壁、白戈壁,再加上间或还有一点白色碱滩,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妆扮着这库鲁塔格山山前山后。 没有水,蒲昌海的水是碱水,是亿万年来不断自上游而来在此屯积和逐渐干涸的碱水。后世它将完全干涸(1972年),从而在湖面上形成十八米到十三米厚度的盐翘,但法显来到这里时,海水泱泱,还十分地浩大,不过大约已经因为含碱量过高而不能食用了。法显一行从敦煌至楼兰,穿越白龙堆雅丹,穿越库鲁克塔格山,共用了十七天的时间。无法想象,这十七天的饮水是如何解决的。在令人扑朔迷离的传说中,有个“罗布泊六十泉”之说,是说在这偌大的荒原上,一共有六十眼泉水,但是,这些泉水,陌生路人是很难找到的,只有荒原上那飘忽不定,宛如游魂野鬼的野骆驼,野马才能找到它们。 根本没有道路,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太阳只在中午时候才匆匆地在头顶上露个小脸儿,然后又沉入雾霾之中,大地上则瘴气弥漫,不见一件生物,一件植物,整个行程,宛如在地狱里行走一样。是的,要识别道路,确定方位,那要在戈壁滩上寻找前行者留下的枯骨。法显一行,在库鲁克塔格山西侧,一片黑戈壁上,只见到一匹马的尸骨。骨头上还带点皮毛,是野马吗?他凑上前去看,发现这不是一匹野马,因为马的蹄子上,还钉有铁掌,从而被证明这是一匹被乘骑过的马。“你是谁?你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你们抛弃了有着丰美水草的生活,跑到这死亡之海来了!难道,你们也像我一样,为一个似乎有些虚幻的梦想而来的吗?受那不可知的命运的驱使而来的吗?”法显在这匹马的尸骸前面,坐了许久,才掉头离开。而在法显这十七天的行程中,他只见过一个有生命的生物,这生物是一只小小的轻盈的花翅膀的苍蝇。法显避开随行者,到一个沙丘后面去净手,净手就是解手或方便的意思。他刚解开袍子,取下系裤子的布裹缠,抹下裤子蹲在那里。一会儿,他拉下的屎厥子的上面,落下一只苍蝇。这是法显十七天穿越中唯一见过的有生命的东西。它靠什么活在这荒原上呢?法显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片白色的碱滩,他明白了,这花翅膀的苍蝇是靠每天早晨,吸吮那盐碱表层上面的露水而活着的!“生命呀,请接受一位行脚僧的崇高敬意!”法显提上裤子,整束好行装后,双手合十,向这只花翅膀的苍蝇致意。 第六十六颗念珠。蒲昌海西岸,即是那在传说和歌谣中屡屡被提及的楼兰城。法显拖着老迈的身子,眼神中恐怖的影子还未褪去,风尘仆仆走入楼兰城。城中那座最高的建筑是佛塔,佛塔下面是寺院,有四千多个僧人在那里习法,习的是佛家的小乘之学。法显一行,在寺院的大门上挂单,然后得到邀请,在寺院安歇。 楼兰国在法显一行到来的四百年前,已易名鄯善,所以法显在他的记述中,称这里是鄯善国。楼兰的更名源于一场国家变故。老楼兰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尝归,典给匈奴人做质子。二儿子叫尉屠耆,典给长安城未央宫的汉家天子汉武帝做质子。所谓质子,它的性质,大约一半的意思是人质,另一半的意思是干儿子、义子。老匈奴王病毙,于是两个儿子拍马赶往楼兰城,抢着去继承王位。匈奴人那时的主要活动区域,大约正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一带,他们离楼兰城城近一些,加上匈奴人的马快,这样,当汉王室的质子赶回楼兰时,匈奴人那边的质子,已抢先继承王位了。城头上放出无数利箭来,尉屠耆见了,只得在城外吊唁父王一番,然后调转马头,又回到长安城去,将这事向汉武帝哭诉。汉武帝命骏马监傅介子,率二十勇士,领着王子,再回楼兰。 傅介子一行,扮作丝绸之路上的客商,赚入楼兰城中,第二天面见匈奴人新树的楼兰王时,图穷匕首见,斩杀楼兰王于宫庭大殿之上。尔后,辅佐新的楼兰王尉屠耆即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刺客傅介子,千里长途奔袭,刺杀楼兰王尝归的故事。王新立以后,弃了楼兰这个名字,改国名为鄯善。大刺客傅介子是宁夏固原那地方的人,楼兰之行之后,他后来的去向是如何呢,所有的史书上,都没有关于他后来情形的记载。史书上只提到了,跟随傅介子一起去完成这次刺杀的那二十勇士,后来没有再返回中原,新的楼兰王感念他们的扶持之功,给他们每人配了一名金发碧眼的楼兰美女做媳妇,然后在楼兰城的旁边筑了一座新城,名叫伊循,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米兰城,供这二十名士兵居住。这大约就是中原王朝西域屯田的开始。 司马迁在《史记》中,谈到西汉史官班超从笔投戎,率领三十六人使团,赶往楼兰,火烧匈奴使团,重新打开通西域之路时,曾说,班超在那未央宫西墙处的司马门官署中,正将自己埋入在一堆史料中著书立说,突然间翻心了,将笔往地下一扔,说道:“男儿生世间,及大应封侯,正该像博望侯张骞一样,铁鞋踏破万里黄沙,像大刺客傅介子一样,含笑间一柄长剑取敌酋首级!”说罢,踏上前往西域的征途。班超在楼兰城中住下后,夜来趁着大风,火烧匈奴使团居住的楼兰客栈,从而迫使楼兰王就范,倾向于汉室,丝绸之路得以重开。班超此行,也从此长期留在西域地面,担任汉王朝在西域地面的最高军事长官——西域都护府大都督,率部平定西域地面五十多国家,历经三十一年征战后,才告老还乡。 到大唐王朝开国以后,在西域地面设两个都护府,行使中央政府对西域地面有效的管理和统治。一个是北庭都护府,设在北疆阿尔泰山脚下的吉木萨尔,管辖范围是额尔齐斯河流域和伊犁河流域,其触角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贝加尔湖以外。一个是安西都护府,治所在东疆的高昌,后来又曾挪到和田,管辖范围是东疆和南疆的广大地区。 法显一行,来到古称楼兰、今称鄯善的这个蒲昌海岸边的邦国时,他看到了辉煌的宫殿,这宫殿正是傅介子完成那次壮举的宫殿,看见了城池一角的楼兰客栈,那大约正是班超所曾经一把大火烧毁,又重新盖起的建筑。城不大,内城面积大约相当于未央宫的面积。有一条小河,通向城外的一座沙丘。那沙丘之上,竖着一千多根胡杨树白色的树干。那小河就是著名的小河,那竖立着标杆的沙丘,当是被后世称为“千棺之山”的楼兰王国历朝历代的宫庭以及平民百姓所安葬之所、王国公墓。如果法显有幸的话,他大约还看见了那“千棺之山”之上的一场隆重的葬埋情景。 法显到来的那一时期,楼兰国的官方文书中,以佉卢语与汉语两种官方语言同时使用。后世的史学家们推测。佉卢文曾经是位于阿富汗苍凉高原上的贵霜王朝的官方文字,后来贵霜王朝为向西迁徙的匈奴人之一部——白匈奴所灭,国家灭亡,人民流失而不知其所终,也许,他们正是流失到了这楼兰国。是那古老的至今已经死亡了的佉卢文,为我们透露了这一遥远的年代的信息。 而在此之前,根据小河公墓千棺之山上的考古发现,距现在三千五百年前,楼兰国的居民是碧眼金发的白种人,而且是北欧人种。在那遥远的年代里,他们是如何越过欧亚大平原,在这蒲昌海岸边建立邦国的,这真是一个历史的大谜。是那千棺之山上的埋葬在沙丘中的金发碧眼的美女干尸,向人们透露出的这一古老信息的。有美女干尸为证,那个故事不是传说,而是曾经的发生。 在法显到来之前,中亚细亚地面,曾经有过一场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动荡期,史学家们把这叫作“中亚古族大漂移”时代。他到来时,那场大漂移已经趋于平静,他所经历过的这些塔里木河绿洲国家,当是这些漂移与动荡的产物,当是一场历史大潮汐过后,遗留下来的积水洼。 法显一行在楼兰国,停驻了一个月,休养生息,补充食物和饮水,然后在一个早晨,朝佛塔拜了三拜,尔后继续踏上他们那漫漫求经长路。 第六十七颗念珠。复西北行十五日,到焉夷国,亦就是今天的焉耆回族自治县。法显说,这焉夷国的人“不修礼义,遇客甚薄”。他们在这里驻足了两月有余。之所以延捱的原因是,法显让几个同伴,重新返回,翻越库鲁克塔格山,穿越罗南洼地,去那里的高昌城,去化些缘,求些行资。等到行资到来之后、便离开焉夷国,向西南而行,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大沙漠中又行走了一月又五日之后,来到于阗。 于阗国当时应当是塔里木盆地最富足的、文明程度最高的一个绿洲。大教东流,翻越葱岭之后,这里当时成为西域地域最大的、最重要的一个佛教中心。另一个同等重要的佛教中心,即是由鸠摩罗什担任国师的龟兹国。当法显高僧来到这里时,鸠摩罗什已离开这里有二十年之久,此一刻,历经流连颠沛之后,他已在长安城附近终南山脚下的草堂寺安顿下来,译经、弘法和授徒。世界真是充满了奇妙。 大乘佛法,虽然起源于五印大地,但是正是在塔里木盆地,在于阗、龟兹这两个佛教中心,发扬光大,羽翼丰满,尔后东流,进入中原大地的。佛家所说的“乘”,是“运载”的意思。小乘佛法是度已,度自己跳出这三界轮回,孽障苦海,运载到最后解脱。大乘佛法则是度人——救度一切众生。人人皆可成佛,天下万物皆有慧根。什么是佛呢?佛是开悟了的众生;什么是众生呢?众生是还没有开悟的佛。这样一做解释,佛便成为大众化的东西了,既可望,亦可即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强盗,前一刻还在杀人,但只要他动了善念,放下屠刀,他就有可能会成佛的,起码是距离佛居住的须弥山近了一步。大乘佛法确立,大行于世以后,于是佛门中人,称大乘之前的所有那些佛法为小乘,这话里边,大约有你是“昨日黄花”之意思,有我“大”你“小”之意,而释迦牟尼祖师的佛教,能在东方大地放发出大光华,而在印度本土却日渐式微,似乎与这大乘之法更易于为普罗大众所接受和实施有关。 法显拖着老迈之躯,以一颗拳拳的敬畏之心,走入这西域地面著名的佛国。城里居住的僧众,有数万人,多习大乘佛法,皆有僧饭三餐供养。于阗城外,有三条河,老百姓都叫它们玉河,城东二十里那条叫白玉河,城西三十里那条叫绿玉河,又向西那条叫乌玉河。这地方出玉,闻名假迩。于阗国人民,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地散居着。干打垒的房屋。房屋是平顶,街道和道旁树把一户一户人家隔开。佛教在这个绿洲国家,已经十分的兴隆了,每一户人家门前都有一座佛塔,最小的佛塔也有两丈多高。住户家里都设有四方僧房,供给游走僧人歇息使用。安排法显一行在僧伽蓝安息。僧伽蓝是梵文的音译,翻译过来,就是“众国”或“僧房”的意思。当年大教东流,白马驮经进入洛阳城,那洛阳城中所建的白马寺,好像最初就叫伽蓝寺。 原来于阗是西域大国,与中国通好,视中国为宗主国,接受中央政府的保护且受中原文化影响颇深。法显之前四百年,班超所设的西域都护府,就在这里,所以大国们不惧匈奴,不似那些小国,屈服于匈奴之淫威,朝秦而暮楚。 法显一行下榻的僧伽蓝,在城南十五里,名叫瞿摩帝,是古代于阗国之著名佛寺,是大乘寺。法显亲自领略了大寺中,三千僧侣共食斋饭的壮观场面。他说,先是三千僧众,齐敲木棰,表示到了饭时了,尔后,入食堂时,众僧齐肃,次第而坐,一切寂然,器钵无声。那些服侍僧人的俗家弟子们,前来添饭,不得相唤,但以手指摩。黑压压的三千多僧众,在一个大厅里,席地而坐,低头吃饭,没有一丝声响,静悄悄地如同进入无人之境。这场面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前程正路程遥远,法显一行本该赶快行路,谁知于阗国从中国历的四月一日起,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隆重的行像仪式。所谓行像,即是做许多的四轮像车,高三丈多,状如行殿,佛祖画像立于车上,然后从城外三四里,庄严入城,于阗国王及王室成员,出城迎接。这些四轮像车会迎到僧伽蓝供奉。供养十四天后,行像仪式才告结束。于阗国中,有十四个大僧伽蓝,小者则不计其数。法显打发慧景、道整、慧达向竭叉国先发,为观行像,便自己在于阗国羁留了三个月。三个月后,行像仪式结束,才匆匆启程,去追赶同伴。 法显之二百年后,大唐玄奘年代稍后,自高宗李治开始,大唐帝国也曾七次举行这种类似行像仪式的法事活动,即把法门寺供养的佛指舍利,迎送至长安皇城中。想来这种仪式,即是从西域传入的,而西域地面,则又是从葱岭那边传入的。大教东流,浩荡如此。 第六十八颗念珠。中亚细亚无遮无拦的太阳,炽热地照耀着这无垠沙漠和茫茫荒原。法显和他的同伴们,是如何完成这一次横穿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的穿越行旅的。是步行吗,一步一捱地用脚丈量,或者是骑马或骆驼。法显的吝啬的笔墨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他只记录了那些重要的事情,即他穿越这一个又一个绿洲国家时的眼睛所见,而他最关注地还是佛学在当地的情形。人们说,他是一个学者型的僧人,为一种梦魇般的信仰所诱惑着和蛊惑着,或者说是操控着,眼睛望着前面那一团光亮处,只是埋头赶路。 僧人和他的同伴,大约是徒步而行的,披着磨损得已经褴褛不堪的袈裟,拄着一根路旁随手捡来的棍子,手里捧着一只讨饭化缘用的钵子,脚上穿着磨掉鞋底,露出后跟的麻绳做的草鞋。他的背上,大约还背着一个褡裢,那褡裢里装着行旅中必备的一些简陋物件。当他们偶然地从河流绿洲或村庄穿过,遇到人们时,人们向这大路上行走的他们致敬,称他们为“苦行僧”、“行脚僧”、“游方僧”。 在前往竭叉国的路途上,他们又路经两个绿洲国家,并在那里歇息。一个叫子合国,后世的人们考证,法显他们所经过的,后世叫它叶城。另一个则叫於庵国,这於庵国,已经进入那浩瀚无边、威严高耸的葱岭中了,法显一行,在一家寺院中闭户不出,打坐三个月,这是法显西行后第三年,即公元401年的夏坐。在他夏坐的这一刻,另一位高僧,伟大的鸠摩罗什已经走入长安,开始在法显启程西行的那个寺院安歇。此一刻他大约也在夏坐。 夏坐又叫“安居”,在此地安居结束后,法显一行又向前行走,穿山越岭,行走二十五天之后,到达竭叉国。法显他们到来时,这里正在举行五年一度的佛事法会,名称叫“般遮越师”。四方沙门,皆来云集,国王亲自主持法会。法显所说的竭叉国是哪里呢?后世的人们,进行了许多考证,拿出种种古籍版本对照,后来得出结论说,竭叉国王城故址。当以在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之说为最具说服力。 在竭叉国参加完五年大会,法显一行继续向西攀登,下一个目的地是葱岭那边的北天竺。九死一生之后,终于从岭上翻过,进入北天竺国境。群山拱卫中,有一个小国,名叫陀历,亦有众僧,皆小乘学。然后法显,顺着大岭,西南而行,又走了十五天,见到一条河流,叫新头河,这即是著名的印度河的源头,终年积雪的山峰高高耸立着,道路从崖缝中间穿过,壁之千仞,仰头一望便令人头晕目眩。凿出的道路上有绳索做的梯子,而从河上经过,则有铁索或绳索吊桥。当年凿空西域第一人的西汉张骞,足迹曾抵达遥远的地中海的东汉甘英,他们的踪迹也未曾即达这里呀! 这里当是佛教进入东土的一个古老通道。法显问:佛教是什么年月传入到这里的?当地人说,所谓佛教,是古老相传呀,就像从大地上自然而然地生长出的庄稼一样,是古来有之的东西啊!他们还指着立在河边的佛祖像说,自佛祖涅槃后,此像即立起,便有来自天竺国的和尚,东去传经,从此河经过。法显听了,叹息道: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天意,雪落在此处,而不落在彼处,一定有它的深意所在,固知冥运之开,本非人事,当年汉明帝洛阳城中做金人之梦,原来是有缘由的呀! 渡过新头河,河那边又有一个国家叫乌苌国。天竺国是当时中国人对五印大地的笼統概念,当年凿空西域的张骞,叫它是身毒,此一刻在行走中的法显,将它叫天竺,二百年后来这里求法的释玄奘,将它叫印度。这天竺国,又分为北天竺、西天竺、中天竺、南天竺、东天竺,所谓的五印大地,当是指这环境独立成块的五处。以我们今天的地理概念看来,它的地理范围将是指的今天的尼泊尔,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国、阿富汗这一块区域。人们将这喜马拉雅山西南面的这一块印度洋季风吹拂的区域,叫南亚次大陆。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高僧,就沿着印度河,一直向下游走去。他将穿越宿呵多国、犍陀卫国、竺刹尸罗国、弗楼沙国、那竭国,从那竭国度小雪山,抵达罗夷国、跋那国和田茶国。 上述诸国,这些夯口难读的国名,是当年法显在行旅中的珍贵笔墨所记,沧海桑田,山谷为陵,时间延捱到现在,那些国家和地名都已消失,为另外的地名所取代了。 上述这些法显最先抵达的地方,是北天竺和西天竺地面,一番行走之后,然后自印度河而入恒河流域。即经今巴基斯坦入阿富汗,又返巴基斯坦境内,然后东入印度,并曾穿行尼泊尔南部而达恒河下游的佛教中心地,在摩竭提国首都巴连弗邑留住三年,学梵书梵语,抄写经律,乃渡海至师子国,即今斯里兰卡,又住二年,续得经本,然后航海东归,中途在今苏门答腊或瓜哇作短暂停留,继续北航,一路饱受风涛之苦,终于到达今山东半岛的崂山,登陆回到中国。 在翻越那昔日名叫那竭国,今天名叫克什米尔地区的那座小雪山时,正值隆冬天气,寒风暴起,人皆噤战,与法显一起自长安就开始同行的慧景法师,口吐白沫,不能走动了,他牵着法显的手说:“我是不能活了,无常鬼在唤我,这地方即是我的归老处。法显法师,你赶快走吧,不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了!”说罢,慧景气绝而亡。法显见了,掩面大哭三声,老泪纵横,他撒了慧景的手,奋力向岭上登去。上得岭来,扭头看去,风卷起席片大的雪花,慧景的尸首早已不见了踪影。 自长安城出发时,同行者有慧景、道整、慧应、慧嵬四人,至张掖夏坐时又接受同行者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五人,连同法显法师,一共十人。在于阗时又加入一个慧达,计十一人。但一路走来,先后死去或别去者多人。其别去者,或者换言之说,翻心了,返身往回走的在焉夷有智严、慧简、慧嵬,在于阗为僧绍,在弗楼沙为慧达,宝云、僧景,其死去者,在弗楼沙为慧应,在小雪山为慧景。至此,十一名行脚僧中,再往前走的,就剩下法显法师与道整法师。但以后抵达摩揭提国后,道整亦长留那里,遁入一座寺院中,不再行走了。因此,后来东归者,仅剩下法显法师孑然一人。 后世在那些归去的人们身上,还发现了一个历史细节。敦煌窟遗书中,曾出现过那位从于阗加入求经队伍,在弗楼沙又折身返回的慧达和尚的影踪。慧达和尚的俗名叫刘萨诃,匈奴人,约公元345年出生,约公元436年卒世,在佛界享有一定声名。慧达自弗楼沙返回后,路经敦煌,即投身敦煌莫高窟的兴建,营造,并曾因预言“凉州瑞像”而著名于陕甘一带。今莫高窟中尚保存有和他有关的“凉州瑞像龛”和壁画等遗迹。 所谓的慧达和尚预言“凉州瑞像”一事,大约与当年(366年)沙门乐僧西行来到敦煌地面,“忽见金光,状有千佛”的情形一样,当是佛门中人为在此处修建佛窟,而以舆论先导之的小伎。慧达和尚是陕北北部,或山西西部一带的人。曹操的年代,在这块地面设河东五郡,安置匈奴,内附的五个匈奴部落首领都弃了"栾提"这个匈奴人姓氏,而以刘姓为姓。所以后世有“天下匈奴遍地刘”一说。这个慧达和尚刘萨诃,当是这个人类族群中的一分子。 第六十九颗念珠。距现在大约一亿五千万年至三亿年的侏罗纪时代,我们的沙门法显所行走的这些险峻高山,荒原大漠,还为一座浩瀚无垠的大洋所覆盖。这座大洋的名字叫准噶尔大洋。它覆盖着狭义的西域,广义的西域,甚至覆盖到欧亚大平原的亚洲部分,同样地,覆盖到南亚次大陆。可以这样想象,正如中国大陆板块的东部有一个浩瀚的太平洋一样,它的西部亦有一个同样浩瀚的准噶尔大洋。 造山运动开始了,在伟大的造山运动中,地壳涌起,被称为世界屋脊、世界第三极的喜玛拉雅山脉,横空出世。山一点一点地升高,它即便是现在还在抬升,只是缓慢了些而已,需要用地球时间来计算而已。那过去称作葱岭,尔今被称作帕米尔高原的,这个横亘在西域地面,用一千八百余里长的庞大山体,亦簇拥着喜玛拉雅山,一起抬升。 海水褪去,准噶尔大洋的洋底露了出来。最初这洋底是一块的,后来在八千万年前,随着天山山脉的隆起,这块地面被一分为二,分割成两块。南面的部分,被称为塔里木盆地,盆地的中央,包着一块大沙漠,这大沙漠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面的部分,被称为准噶尔盆地,盆地的中央,亦包着一块大沙漠,这大沙漠就是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这些年轻一些的山脉,这些大沙漠所形成的最初的时间,大约距现在八千万年。准噶尔大洋的泱泱大水,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不知道。是被蒸发掉了吗?还是随着山的升高,被挤向了别处?我们只知道,大洋后来浓缩成了一个海,这就是我们前面说到的蒲昌海。而蒲昌海在后来的日子里,又浓缩成一个湖,这湖就叫罗布泊,或罗布淖尔。而这个内陆湖在1972年的时候,随着塔里木河的断流,大西海子一库、二库的修建,由于无法继续提供水源供养而彻底干涸。河流两岸那古老的胡杨林也成片成片死亡,其死亡之状惨不忍睹。 西北黄土高原的基本地貌特征,也是因为帕米尔高原生出,准噶尔大洋洋底抬升而形成的。那一阵子,有强劲的风吹着,风把洋底的黄土沉淀,把地表风化的沙碛,遮天蔽日地吹向东南,年复一年,黄土搬家,西北黄土高原就这样形成了。黄土高原黄土层最厚的地方在甘肃兰州城附近,有五百多米近六百米薄厚。 帕米尔高原,它的靠近盆地边缘的部分,青葱的塔松高高耸立,一条条河流从山谷间流出,间或地露出岩石那坚硬的的一角,而层层而上,直到高处,便是拥拥挤挤的积雪的奇异山头,大地一片银妆素裹,阳光下寒光闪闪烁烁,分外瑰丽与壮观。人们最初叫它“葱岭”,专家说可能因为山坡上生长着青葱的缘故,不过这话似乎有点牵强。 《山海经》中说:“华山西七千七百六十七里,曰不周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山海经》在这里说的“不周山”,即是指葱岭,或曰即是指帕米尔高原,而所说的“华山”即是指终南山的最东端,它的终结处。终南山东向而行,行到黄河边上,戛然而止,以一个惊叹号、一个刺向空中的巨掌,宣告它的终止,由于这伸出的手掌像捧着莲花,所以叫“华山”。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劈山救母》,说的就是一个叫“沉香”的孩童,劈开此山,救出被舅舅二郎神压在山底下的母亲的故事。 在《山海经》的这段简约文字中,“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几个字,又会令人想起先前提到过的“塔里木河注入蒲昌海,成为潜流,又自山的另一侧流出”的这个黄河重源说。 既叫“葱岭”,为什么又叫“不周山”呢?古人说:“山形有缺,不周匝处,因名。”那意思是说,此山横亘在那里,周边呈半圆形,不规则,所以称不周山。古人记述说:“自齐齐克里克到喀克善,环千八百余里,包西域西以周其北,总曰葱岭。外以半规,中为虚地,是曰昆仑之虚。” 不周山这个带几分古老几分神秘的地名,还令人想起共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个中国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有地质学家认为,这段文字其实不是虚构和神话,而是描述了当年喜玛拉雅山伟大造山运动中,地层表面真实发生的事情。 火山爆发,岩浆奔流,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于是这汹涌的岩浆便自然而然地向东南方向流去,一边流淌,一边冷却,于是便形成了这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天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终南山这东南而向一脉相承的峥嵘万状的绵延山脉。昆仑山叫南山,喀喇昆仑山叫美丽的南山,这美丽的南山到关中腹地的千古帝王之都长安城畔终止,所以这一段叫作“终南山”。它的结束处是华山,它的全长是七千七百六十七华里,我们的聪明的古人那时候就有了这个地理概念了。这个距离,他们是怎么丈量出来的呢?我们不得而知。 葱岭因此被中国人称为“千山之祖,万水之源”。 前面说了,佛教的传入,大教东流,亦是靠着这条伟大山脉的庇护东行。一座一座的佛窟,像接力棒一样,扎实地向前推进着。一代一代的僧人,怀着信仰,怀着梦想,袈裟一领,麻鞋搭脚,往来于这山阴道上。葱岭那一侧的大教,先祖释迦牟尼所创立的大教,就这样越过葱岭之巅,顺山脉而行,抵达终南山,在终南山的庇荫下建立祖庭,广设寺院,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尔后,以这个立足点,菩提之光,滥觞于中华大地。 沙门释法显,我们的伟大僧人,他肯定不是第一个舍身求法,前往释迦牟尼的故乡的,在他之前,肯定还有许多僧人都尝试过,但是他们却是都失败了,或者因干渴与饥饿而倒毙在大漠荒原上了,或者因寒冷与疾病而倒毙在翻越葱岭的某一个山脊上了,或者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抵达五印大地,但是没有归来,长居那里了,所以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事迹。 只有法显做到了,所以他是旷古第一人。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本书中,向他深深致敬的原因。当我们沐浴着佛的光辉,佛的智慧的时候,我们有理由记住他。大唐一位高僧义净说,“显法师则首辟荒途,奘法师则中开王路”,这话是对法显和玄奘这两位佛门尊者的中肯评价。 第七十颗念珠。翻过小雪山,法显眼前为之开阔。这里便进入中天竺和东天竺了。不再有高山峻岭挡道,开阔的平原上布满热带雨林,雨林中藤蔓盘绕。大象这巨型动物,大模大样地出没在从林中,大路上和城市的街道上。印度河从平原的西侧,恒河从平原的东侧,一路向南,坦坦荡荡,汹汹涌涌,一直抵达南海。南海是当时法显的叫法,即印度洋。 印度河和恒河,都发源于葱岭东南侧。在印度国的佛教传说中,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有一个方圆八百里的天池,池名叫阿那婆答多池,八地菩萨化作龙王在池中潜住,排放功德之水。池的东面银牛口流出恒河,池的南面金象口流出印度河,池的西面琉璃马口流出阿姆河,池的北面水晶狮子口则流出徒多河(即我们前面说到的新疆境内的塔里木河)。 天竺诸国,在法显的双脚踏入的年代里,一共有八十多个国家。此一刻,法显的足迹踏入中天竺和东天竺地面。怀着一颗拳拳之心,他像后世的那些叩长头拜长路一步一趋的僧人们那样,一步一步地向那那佛祖的出生地走去,向佛祖的涅槃之所走去,向宣示佛教诞生的菩提树下走去。他听从心灵的召唤,听从命运的指引,他大约还有一种诚惶诚恐、旡限敬畏的感觉。 中天竺是当时天竺诸国中富庶和繁华的地方。法显来到一个叫摩头罗的国家,当停驻间,问当地人这地方叫什么国时,当地人说,僧人难道不知道吗?这地方叫中国。听到这话,法显有些诧异,他再细问,才明白当地人说的“中国”,是“中天竺国”的简称。当地土人反问法显,他来自那里,法显答道,葱岭之南,直达东海,有一个泱泱大国,名叫中国,距这里遥远至极,僧家为求真经,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当地土人听了说,噢,你们来自边地,那边野蛮荒之地,竟然也叫中国,竟然也有人愿意接受菩萨教化,难得难得,可敬可敬。于是将这两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中国僧人,让进屋里,给他们饭吃。 从这里再往东南方向走不远,就是佛祖释迦牟尼涅槃的地方,那里法显叫它“僧伽施国”,而在二百年后玄奘来到这里时,叫它“拘尸那揭罗国”。按照佛家的说法,佛祖释迦牟尼涅槃的时间有两说,一是三月十五日,一是九月八日。 佛祖要涅槃了,天地同悲。信众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齐聚这里,期望在佛祖离世时,目睹一眼他的尊容,聆听一句他的智慧。如来的弟子之一普贤,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普贤菩萨,听说佛要涅槃了,就来到菩提树下,先在佛涅槃之前跳入那搭起的火界自焚,他不忍心看到佛涅槃时的情景,或者是承受不了佛涅槃带给他的巨大痛苦。 释迦牟尼侧卧在狮子床上,他的头顶,菩提树枝叶婆娑,人们在痛哭。佛对他们说:“不要以为如来涅槃就没有了,他的法身还是常在,只是不再有形了。你们要勤奋修行,以求早日解脱。”这时,阿尼律陀说:“不要悲伤了,这样天神会怪罪的!”这时,信徒们已经供养完了,准备把金棺抬到火化的地方去。阿尼律陀说道:“停下,天神要留下金棺供养七天。”于是,天神们手执妙天花,在空中唱着赞歌,尽心尽力地供养。 在停棺处的旁边是摩诃摩耶夫人哭佛的地方。如来涅槃后,已经入棺盖上了。这时,如来的母亲听说了,和天神从天宫来到双树间。她看到如来佛的僧衣、钵和锡杖,放声大哭。听到哭声,佛祖显示神力,金棺自开,放射光芒。佛祖双手合十,起身坐起,对母亲说:“生生灭灭,花开花落,一切事物的规律都是如此,母亲不要悲伤!”这时,阿难含着悲伤问佛祖:“后世的人们问起这事,我怎么说呢?”佛祖说:“你就说,佛已涅槃,慈母摩耶夫人自天宫下来,到双树间。如来为诸不孝众生,从金棺起坐,合掌说法。” 释迦牟尼的金棺,停在用两棵高大的菩提树搭起的吊床上。据说,佛祖的金棺被从吊床上卸下,放到香木堆的火堆上的时候,火堆却无法点燃。阿尼律陀说:“这是在等候迦叶波了。”这时,大迦叶波正在和五百弟子匆匆赶来,他问阿难:“世尊的身体还能看得见吗?”阿难说:“世尊已经用千层勰布缠绕重棺入殓,香木也已经堆好了,就要焚烧了!”这时,佛祖释迦牟尼听到声音,便从棺木伸出两只脚来,在轮相上现出奇异的颜色。迦叶波行礼后,绕着金棺赞颂。于是在赞颂声中,香木自动地已燃烧起来了。烈火熊熊。信徒们在旁边将自己身上华丽的衣服脱下来,扔进火堆,把手中的菩提树籽做的念珠也扔进火堆,把从自己家中佛龛上取下的酥油、蜡烛、香表,也带来扔进火堆。这一块地面顿时间香气四溢,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现足处的旁边有一座塔,是八王分舍利子的地方。释迦牟尼入涅槃而焚化后,八国的国王带兵来到这里想分舍利子。力士族人说:“佛祖是降临到我们这里来涅槃的,舍利子理应由我们来供养!”国王们见自己的恳求遭到拒绝,于是威胁要用武力强抢。这时,婆罗门劝说道:“世尊经历了种种劫难,以大慈大悲之心善待天下,你们现在却以武力互相侵犯对方,这样做合适吗?现在舍利子就在这里,应当分成八份,各国都供养,为什么要使用武力呢?”力士族人同意了这说法。这时,天神和龙众也都要求分舍利。于是,众人就把舍利分为三份,一份给天神,一份给龙众,一份给人间。而给人间的这一份,再由八国王重新分配,让他们回到各地国家去,起塔供养。 第七十一颗念珠。“涅槃”又叫“寂灭”,又叫“圆寂”,翻译不同,一样的意思。佛祖释迦牟尼涅槃之年,应为公元前486年,而具体涅槃的时间,民间有两说,一说是三月十五,一说是九月八日。佛祖在世享年八十岁,以这个年龄推算,他当出生在公元前566年,汉传佛教以每年农历四月初八作为佛诞日。 佛祖涅槃后二百一十八年,摩竭提国阿育王加冕。这即是那个统一印度诸邦国的著名的孔雀王朝,这即是那个弘扬佛法,立志将他的国家教化成佛国的著名的阿育王。强盛的孔雀王朝统一印度各邦国的时代,和中国的强盛的秦朝灭亡六国,建立封建大一统的时间,几乎重合,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更加神奇的是,古印度文明板块所产生的先知释迦牟尼,和中华文明板块所产生的圣贤孔子、老子,和西方文明板块所产生的哲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亦都几乎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苏格拉底师徒要稍微晚一点,孔夫子去世后十年,苏格拉底出世)。对此,我们所能做到的合理解释是,人类各文明板块发展到那一阶段,已经进入它的成熟期和收获期,于是在各自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树木上,开始结出丰硕的思想的果实、智慧的果实。而至于冥冥之中,有宿命的东西在其中吗?我们则不得而知。 一心要将他的孔雀王朝建设成佛国的阿育王,来到这释迦牟尼佛祖圆寂之处。他用最好的材料在这里建造出气势恢弘的佛塔,在佛塔之侧建起精致华美的精舍,立一根“三十肘”高的石柱,那石柱的顶端,雕刻着狮子像。四面都是狮子头,那狮子正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上方下方这佛家所认为的十方世界。而石柱的四边,亦雕刻满佛像。据说,曾有不信佛的人来到这里,与住寺的僧人辩论,对这里是不是佛祖涅槃之处提出异议。僧人口拙,辩不过他,于是以手指天,发誓道:“佛祖啊,请您显灵,以证这里确实是您的涅槃之处!”僧人的话音未落,只见柱顶端的四张狮子脸,一起张开嘴巴,打雷一般地嘶吼。法显在他的书中记载说“于是外道懼怖,心伏而退!”云云。 法显拄着拐杖,在一个黄昏,步履蹒跚地来到这里。庄严和深邃的天空笼盖着这一处地面,残阳如血,那高高的阿育王石柱历经风雨和岁月的洗礼,已经有些斑驳,精舍里传出僧人诵经的声音,他们此一刻咏颂的大约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般若”为梵文“智慧”之意,“波罗蜜多”为梵文“到彼岸”之意,般若波罗蜜多即开智慧以达到涅槃解脱的彼岸之意。法显觉得此刻,仿佛是对他说的一样,他听着经文,随之默咏,默咏的途中老泪涟涟。 田野十分的空旷,僧人们都在经堂里诵经。风飒飒地吹着,那两棵曾经系过吊床,承载过释迦牟尼金狮棺木的菩提树,巨大的华盖在风中摇曳。传说当阿育王当年整肃和修缮这一处圣地的时候,那两棵菩提树因为缺少照料和看护而有些枯萎,甚至接近于死亡,这时,五百个女信徒来到这里,掀起衣服,亮出乳头,挤出她们乳白色的乳汁来灌溉它们。此一刻,法显所见,那传说自然只是传说,五百女信徒了无踪影,只有两头大象在这空旷地面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用鼻子从龙池中汲水,洒向树木,洒向广场。 广场上有一处佛足迹,闪闪发光。这佛足印,就是释迦牟尼已经入棺,尸布裹身之后,闻听到迦叶波率五百弟子走来的声音,于是从棺木伸出两只脚来的地方。这地方叫“显足处”,远道而来的东土高僧沙门释法显,趋前两步,然后以杖拄地,跪了下来,全身扑倒,用他的脸颊紧紧地贴着那佛足。他已经十分苍老了,干瘦的身躯中,每一处关节都随着这跪地而嘎嘎作响。这是他西行求法自长安出发以后的第六年头了。而他的热泪,打湿了这庄严的佛足。 “我永远是您的虔诚的仆人,世尊。你的光荣一直在照耀着我前行的道路。此一刻,我感觉到了什么叫作崇高,什么叫作死亡,什么叫作净地,什么叫作解脱!佑护我吧,世尊,无所不知,法力无边的世尊,佑护我将这一场大梦做完,佑护我的双脚有一天踏回我那遥远的祖邦,修菩提行,起广大心,让佛的光芒去滋润和佑护那东方的干渴土地。” 精舍里的钟声响了,僧人们用膳的时间到了,泪流满面的法显高僧,最后一次亲吻一下佛足,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拄着拐杖走进精舍。他将在这里挂单,然后在一个叫龙精舍的寺院里闭门打坐三个月,这是法显西行后第六年即公元404年之夏坐,按时间推算,他那时候已经六十九岁了。 整整三个月后,“夏坐”期满。法显目光坚定,重新又踏上漫漫长途。他又途经中天竺和东天竺地面许多国家,他来到一个名叫蓝莫国的地方,这里距佛生处只有几十里路程。城中有一座塔就叫蓝莫塔,塔边有池子,池中有龙,这龙就是守护这塔的。佛教传说,释迦牟尼寂灭后焚身毕,有八国国王分取其舍利,还归起塔,这蓝莫即其中一国。此塔即为供养佛舍利所建,甚至造建塔用的材料,还是那香木焚烧后的炭灰。后来阿育王出世,欲破八塔作八万四千塔,别的国家的七个塔都破了,他来到这里,欲破此塔时,守护塔的龙便从池中出来,用嘴巴提起阿育王,入到地宫,让阿育王观看供养的舍利,以及盛这些舍利的器皿。龙对阿育王说:“你的供养若能庄严之状超过这里,便可将塔破了,将这些舍利拿去,我不与你争!”阿育王听了,面露羞愧之色,明白这个蓝莫塔是本塔,样塔,动不得的,于是只好还去。 又前往穿越数国之后,来到一个毗舍岛国。天竺地面,佛塔林立,这里的这个佛塔,是佛的最后住处。佛将涅槃,与众弟子出毗舍离城西门,回身右转,顾望毗舍离城,告诸弟子:“是吾最后所行处。”后人于是在此处建塔以资纪念。 城的西北三里,还有一座佛塔,名叫“放弓仗”。为什么取这个有些奇怪的名字呢?关于这个塔,亦有一个神奇传说。恒河上游有一个国王,国王的小夫人生了一个肉胎,大夫人妬嫉说:“你生下一个不祥之物。”遂将这肉胎盛在木函里,掷到恒河水中。恒河的下游亦有一个王国。该国王见河上漂下来的木函,打开一看,那一团肉胎已经化成一千个婴儿。国王见有一千个婴儿,端坐函中,于是就抱回去收养。这千子长大后,勇猛强健,所往征伐,无不摧伏。眼见得,他们就要征伐上游这个父王之国了,于是该国王十分忧愁。小夫人见了,问:“何故愁忧?”王说:“下游那个国家,有一千个王子,勇健无比,欲来伐吾国了,所以本王愁忧!”小夫人说:“王勿愁忧,但于城东建一高楼,待贼来时,把我放到楼上去,则我能退敌!”是日,千子来犯时,小夫人于楼上喊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为何叛逆,来攻打自己的母国?”这一千小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自称是我们的母亲?”小夫人笑道:“你们若不信,请仰面朝天,张大嘴巴!”见那一千小儿的嘴巴齐刷刷张开了,小夫人于是撩起衣襟,露出双乳,随后两只手握住双乳,一使力,只见每个乳头射出五百道乳汁,两个乳头就是一千道乳汁,只见这一千道乳汁向城下射去,不偏不倚,刚好堕入这一千小儿的口中。一千小儿见了,知道这确实是自己的生母。于是叫一声“母亲别来无恙”,说罢,扔下手中的兵器,依次退去。于是后人在此处起塔,名叫“放弓仗塔”。 毗舍离国是古印度著名大国,为恒河中游之交通中心。向西有大道通迦维罗卫城,向东有大道可通前面我们提到的摩竭提国。 第七十二颗念珠。从“放弓杖塔”顺恒河东行,不远处,就是著名的五河合口,五条河流干达克河、腊菩提河、哥格拉河、恒河、宋河诸大水合流于此,汇成恒河下游而东行,从而浇灌出丰饶的恒河平原。泱泱恒水,直达大洋。 紧贴着五河合口,它的下游,就是当年阿育王的孔雀王朝,建国的都城。那个国家叫“摩竭提国”,该都城则叫“巴连弗邑”。法显说,城中王室宫殿非人所造,皆是鬼神的作品,石头垒起墙阙,建筑物上雕文刻镂,雕梁画梁,事至法显那时,这些建筑虽经风雨侵蚀,岁月磨砺,有些陈旧了,但是原物还在,还可以籍此想见那昔日孔雀王朝的王都的辉煌和兴隆。 法显说,凡诸中天竺国,唯此国城邑为最大。该国民人富盛,兢行仁义。每年春天,要举行为期八天的行像仪式。作四轮车,车上驾起佛龛,佛陀的画像端坐其中,菩萨的画像则肃立在侧,然后由大象拉着这四轮车进行入城仪式。类似这样的四轮车竟有二十辆之多,依次入城,恢弘庄严。法显还说,城中有年长的人,有信佛的居士,在街面上开着药店,凡国中那些贫穷的人,孤独的人,残跛的人,一言一蔽之,凡一切病人,皆可以到这里取药,问诊,如果病人有钱,那么付钱,如果没有钱,那么药店则分文不取,而且医师还给你饭吃,还给你把汤药熬好,让你服用。 阿育王坏七塔,作八万四千塔。最初所作的那个大塔,就在城南三里余。此塔前有佛脚趾,起精舍,户北向塔。塔南有一石柱,围丈四、五余,高三丈余,上有铭题,云:“阿育王以阎浮提,布施四方僧,还以钱赎,如是三反。” 再往西行,不远处就是王舍新城。那里有一座山,名叫“耆阇崛山”,五座山头相连,这里有释迦牟尼当年坐禅处,佛窟林立,还有释迦牟尼涅槃后,五百罗汉结集处。如今佛祖说法的那个法堂,已毁坏,只有墙壁的砖基还在。沙门法显,从新城中买了些香、华、油、灯,请当地两位住寺比丘带路,登上这山。将鲜花捧上,将香火点烧,以此来供养佛祖,尔后又为佛祖前面的油灯,将油添上,点灯续明。这一切做完后,他长跪不起,泪流满面。须臾,他收言而言道:“佛祖当年,在这里居住,说《首楞严经》,法显恨自己晚生了八百年,不能与佛祖相见,如今所见者,唯有遗迹处所而已。”说罢,即于石窟前诵《首楞严经》,咏毕,遂在佛的脚底下,拥着佛足,浑浑睡去。这样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又返还新城。 法显顺着恒河,再往下游走,不远处,就是那著名的菩提伽耶城了。这里是传说中的释迦牟尼成道之处所,为佛教之尊贵圣地。这里有一个菩提道场,乃释迦牟尼在此修行六年,终成大道之所。这里有许多佛门的古老传说,例如苦行六年处,攀树枝处,弥家女奉乳糜处,石窟地动,佛在贝多树下退魔成道,诸天神作七宝台供养,文鳞七日绕佛,梵天来请佛,四大天王奉钵,贾客献面蜜,度伽叶兄弟千人处等佛教神话传说,都生于这座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因这些传说而声名显赫,而灵光闪烁名垂于世。 菩树指菩提树,伽耶是城的意思。在天竺国,大约并没有菩提树这个树名。“菩提”是梵文音译,意思是“觉悟”和“成道”的意思。“萨埵”的意思是猛进求大菩提者。这四个字合起来,就是“菩提萨埵”,中国人将它简化成两字,就是“菩萨”。我们口头上常说的菩萨,例如观世音菩萨,普贤菩萨,等等所说的菩萨,即是此意。释迦牟尼未成大道前,亦称菩萨,成道后,则称佛祖,佛陀,佛、如来、世尊等等。这些都是尊称,有无限敬仰之意。 菩提在古印度国,原名叫贝多树。伽耶城外的贝多树木,应当是一片高大,茂密,伟岸的乔木树林。佛在这林中修行六年。一棵大树下有一块长六尺,高二尺的石头,佛曾坐此树下食糜。僧人法显到来时,那树,那石犹在,法显告诉我们说,中天竺国地面,寒暑均调,这树木或已数千岁,乃至万岁了。树木不远处,有一石窟,乃佛打坐处,当年佛打坐时心里念道:“若我成道,当有神验。”这话刚念叨完,只见坐位后面的石壁上,即有佛影出现。法显告诉我们说,他拜谒这里时,亲眼所见,那佛影长三尺许,至今还十分明亮。 佛影闪显之时,突然发生地震。刹那间地动天摇。只见诸天神在空中唤道:“此非过去,当来诸佛成道处。去此西南行,行不多远,贝多树下,才是成道处!”说罢,诸天神在空中唱歌,诵颂,梵音阵阵,导引前行。释迦牟尼起行,走到离贝多树三十步的地方,天神授吉祥草,释迦牟尼接受,又前行到十五步的时候,天空中五百只青雀飞来,歌唱着,绕释祖三匝,然后飞去。 释迦牟尼再往前走,来到贝多树下,将吉祥草铺在身下,然后东向而坐。这时魔王遣三个妖艳的女子,从北面走来,来纠缠和诱惑释祖,试探他的定力,魔王自己,则率兵自南而来。释祖见了,灿然一笑说:“六根清净,八风不动,我的身子已铸成金刚不坏了!”说罢,将盘着的脚伸展,按地。魔王见了,知他已凛然不可侵犯,于是领兵退散。三个妖女见状,满面羞愧,倾刻间变成了老女人。僧人法显苦行到此处,将眼中所见,告诉我们。他在《佛国记》中说,他眼中看到,前面谈到的那些地方,后人都在此立塔,以资纪念,以彰显圣迹。 法显说,佛成道以后,诸天神化作七宝台供养佛七日处,有一条名叫“文鳞盲龙”的龙王七日绕佛处,梵天来请佛处,四大天王奉钵、供养佛处,五百个商人见佛初证佛果,献蜜处,度迦叶兄弟师徒千人处,这些地面,也都立塔纪念。释迦牟尼得道处,还建有三座僧伽蓝,寺院中法显来时,见有僧人居住。 释迦牟尼成佛,身后发出万道金光,五彩缤纷,天空中诸神歌唱,梵音悦耳。这原来名叫贝多树的平凡的树木,也因释祖成佛而身披万道霞光。自此,人们将贝多树又叫菩提树,它成为圣树,成为与佛教共生的一个标志物。偈语说,丘山适履皆须弥,草树清凉即菩提。那话是说,如果眼前的这一座高山,适宜于我们脚下的鞋子的话,那么,我就视它为我的须弥山;如果这山上的草木,不管如何平凡,只要文能带给我一片清凉的话,那么,我就视它为我的菩提树。 法显接着的下一个去处,亦是一个著名的所在,那地方叫鹿野苑。在恒河下游。这是释迦牟尼成道后,僧徒们在这里第一次结集之处。在这里万人结集,释迦牟尼选其中五人,成为入室弟子。结集大会上,诸天神在空中高唱:“白净王子出家学道,却后七日当成佛!”,释迦牟尼庄严宣告:佛教诞生! 第七十三颗念珠。法显是西行求法广游五印第一人。他的足迹踏遍了五印大地。他先是在翻越葱岭后,顺印度河而下,直达那遥远的入海口,接着又折回来,沿恒河而下,又抵达那恒河的入海口。然后又折头回来,回到曾经去过的巴连弗邑,走入城中的各个寺院,在那里写律和求经。 感谢他的双脚,感谢他的眼睛,感谢他的那弥可珍贵的记录。因为有了他的足迹所至,因为有了他的眼目亲见,因为有了他的亲笔实录,今天的我们,才能借助他的目光,如亲历所见,感知那遥远年代的故事,感知那因冰冷的石头和砖块所砌成的佛寺、佛塔、石柱后面的火热故事,感知那佛国曾经的庄严和高贵。 那被岁月所遮掩,所遗忘的往事,那被混沌和黑暗所隔绝的往事,因有了法眼一观,我们才有了如同亲历的感觉。就是如今印度本国的人们,也正是因为法显的《佛国记》、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唐义净的《高僧传》这些佛家典籍、地理图书,才从中寻找到本国那个年代的历史。因为他们本国曾经有数百年,沦为西方殖民地。殖民地文化隔断了本该应当具有的脉络传承。 法显此行的目的是取经,也就是有感于中国大地虽已有佛家香火万盏,但缺少典籍和戒律,而既有的又都有以讹传讹之嫌。他想来到佛的祖国,佛教的源头,在这里寻找原著,寻找权威的读本。 但是当他在五印大地上周游一遭以后,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虽然他的足迹抵达了那些一个又一个的圣地,但是却很少能得到那些手写的经典。用法显自己的话说,就是他所到之处,天竺各国都是“师师口传,无本可写”,于是他明白了,他还得再回到恒河五河合口那座名叫“巴连弗邑”的地方去。那里曾是孔雀王朝的都城,是伟大的阿育王大兴佛法之所。那里有很多的寺院,那里曾经举办过很多的法会道场,那里高塔林立,众僧云集,那里是诸天竺国中最大的一个国家,而巴连弗邑则是五印大地上最大的最富庶的城市。 于是法显重新回到巴连弗邑,走入寺院,开始在这里抄经写律,青灯黄卷,一抄就是三年。那时抄经,不是用的纸张,而是用的一种树叶,这种树叶上抄下的经叫“贝叶经”。有的书记载说,这是贝罗树的树叶,有的书则记载着,不是贝罗树,而是贝多罗树。到底哪种说法正确呢?我们没有亲历,所以我们不敢妄加判断。 法显在巴连弗邑,抄了三年的《贝叶经》,那些佛学的伟大经典,凡能求到的,他都跪求而来,然后勤奋抄写。待至他觉得已经功德圆满了,所能示得的真经都已经取到了,于是将原经送还寺院,将自己抄写的这些贝叶经装入背篓,准备驮着这些经书,启道回府,返回他已经阔别多年的,梦縈魂绕的祖邦和家乡。 当年随法显西行的一共十一人,后来路途上死了几位,折道返回者又有几位,到法显游走五印大地时,一起随行的,就只有从长安城大石室寺时同来的道整了。 见法显要走了,道整把他送到寺院门口,道整说:“原谅我,不能与你同行了。法显师,你一个人走吧,我已经老了,心虽然还想继续行走,但是双脚已经不听使唤,迈不动了。朋友,就让我在这巴连弗邑终老吧。老在一家寺院里,抱着佛的一只脚,在袅袅梵音中,在暮鼓晨钟中,无香无臭,无名无姓地老去!” 法显见道整留意已决,知道劝也无益,于是拱拱手,挥泪而别了。与道整作别后,法显决定,此次回国,从海上走。在五印大地行走,他曾经遇到过不少的商人,这些商人是从事海上贸易的,他们的商船周而复始,游走在从辽远的东方大陆直到印度洋各海口的这条海上商路上。于是法显背起背篓,背篓里装着佛家经典,从巴连弗邑出发,顺恒河南岸东下,先到一个国家,叫瞻波大国,在这里已经能强烈地嗅到印度洋的潮湿气味了。再往前走不远,便进入恒河入海口。这里亦是一个古国,叫多摩梨帝国。唐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记》里说:“国渡滨海少隅,水陆交汇,奇珍异宝多聚此国。故其国人大抵殷富。”云云。我们的法显在这里又住了两年,写经与画像,两年之后从这里登上载着商人的大船,开始在海上行走。从而开始他十五年西行求法中,“陆去海还”中的三年海还。 第七十四颗念珠,法显乘船。船在汪洋大海中行驶了十四个昼夜以后,到达一个岛国,叫师子国,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斯里兰卡。法显在这师子国,又住了两年,从寺院里搜得一些经书,将它们抄写出来。这个国家的佛教,正是越海从天竺国传来的。国中有一棵贝多树,高二十丈,传说就是该国国王派使者,从天竺国取来的树种。又传说是昔日阿育王之女,受请至斯里兰卡传布佛教,于是携菩提树枝同来,移植于此。国中还有一座大塔,亦是借佛之力,以镇恶龙之意而建。 僧人法显在他的记述中,写过一个感人至深的细节。那大塔旁边有一座寺院,叫无畏山,院中有一个青玉像,高二丈许,通身七宝火光,威相严显,非寻常语言所能表达。法显前来礼佛,见一位商人,以他的遥远家乡,中国地面来的一个白绢扇来供养青玉像。那个商人大约是一个胡商,但那绢扇确实是中原地面之物。法显见了,不觉凄然,泪下双目,想起自己已离家十多年,所交所睹,皆异域之人,异域之物。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想起一行十一人,如今或去或亡,顾影自盼,就只剩下个孑然自己了。法显悲伤之余,愈发想念家乡,一场长达十余年的梦魇之旅,这一刻悠然惊醒。于是乎,归心似箭。 在师子国又延捱了两年后,搭乘着一艘装有二百多名乘客的大船,法显离开师子国。二百多人除法显外,都是胡商。行了两日之后,突遇大风,船漏水入,商人们十分恐怖,遂将自己的货物,掷入海水中。法显见了,将自己携带的水瓶、澡罐等物也掷入海中,独独护住经书和佛像,口念观世音菩萨保佑。后来,风浪终于平息了。大船勉强行到一个岛上,将船漏处补塞,然后继续张帆前行。 法显在记述中说,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行进。若遇阴雨天,没有星象可为参照物,于是只好逐风而去,任船漂流。这样航行了整整九十天以后,遇见陆地,停船一问,这个国家叫耶婆提。根据今天的地图考证,法显所抵达之地,大约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 在这个海国羁留五个月后,法显又随着一条载有二百余商人的大船,重新启程。这次出发的日子是四月十六日,即汉传佛教的安居,或曰夏坐的开始日,法显于是在船头上正襟危坐,完成这一年一度的佛家法戒。 这样行了一个多月后,夜打二更鼓时,海上突然起黑风黑雨。商人、贾客惊恐万状,法显此时,口中唯念观世音菩萨及汉地众僧,安之若素,不摇不动。也许正因了高僧的经咒,神明护佑,捱到了天明。天明时,众商人议论说,这船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不吉利的原因。我们将他请来的佛像,他背篓中的经卷,扔到海里去吧!法显见了,用手臂伸开护住佛像和经卷,说道:“你们要扔它们,就请先扔下我吧!或者,干脆杀了我,要不,前面不远处就是汉地了,到了汉地,我当向国王言说这事。汉地王亦敬信佛法,他不会放过你们的!”商人们听了,踌躇再三,不敢再下手了。 又行七十多天后,又行十二天后,载着法显的船只,在时值魏晋南北朝的汉地登岸。登岸的地点是青州,也就是今天的青岛崂山地面。这是公元412年的时候了。大船停在海边,坐小船上得岸来。碰巧遇到两个当地猎人,法显一问,知道终于回到汉地了,一时大恸,说不出话来。当时青州太守,敬仰佛法,闻有沙门,持经像,乘船渡海而至,于是来到海边,迎接经像。而法显则手持经像随太守进入青州城。 法显公元399年离开长安大石室寺,开始西行时,年龄是五十八岁,西行求经十五年。五十八加十五,该是七十三,也就是说取经回来,从青州登岸时,已经是七十三岁的老人了。那么在接下来的年月中,他又活了多大寿龄呢?有的记载是八十二岁时坐化而逝,有的记载是八十六岁时坐化而逝。不论是八十二或八十六,一代高僧法显,取经归来,他都拥有十年左右的充裕时间,在南中国地面译经、弘法、住寺、授徒,从而最后完成他的功德圆满。 那时候中国偌大地面,尚处在长达二百八十多年之久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的战乱与割据中,因此他没有能重回长安,重回大石室寺。这真是一个绝大的遗憾,汉传佛教史上的一大遗憾。法显在他的《佛国记》中最后说,在青州城待到冬天,待到第二年初夏,待在青州城完成“夏坐”后,曾计划前往长安,但被手头事情拖累,未能成行,而史书上也说,法显欲去长安,行到彭城地面时,因战争发生,道路不通,只好返回。 后来在这十年左右的时间中,法显便在南中国的地面游走。诗人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们想象,大约这四百八十烟雨楼台中,寺寺都曾留下这位高僧译经讲学的行踪,而他带回来的那些经书和佛像,不知道那些寺院有缘有福,能够请到它和收藏它。 中国南方的一些根基深厚的名刹古寺中,常常有那种深目阔鼻,大耳长鬓的十八罗汉图像。这种图像或刻在画栋上,或做成砖雕镶钳在墙壁上,或干脆就是珍藏和悬挂在庙宇中的图画。这种胡貌番相的十八罗汉图,相貌奇伟,令人惊诧,其造像之栩栩如生,甚至超过龟兹克孜尔千佛洞、敦煌莫高窟的罗汉造型。明显地,它们没有经过漫长西域地带的这个逐步汉化过程。也许吧,我们推测,它们是直接从古印度本土,越海而来落地南中国地面的,而伟大的僧人法显,大约就是那乘船泛海为我们运载回来这些经像的人。 法显是一位伟大的行者,一个道行高深、行为坚定的学者,他是西行求经广游五印之第一人。这个地位已载入史册,不可撼动。他的高人之处,德行清洁之处,还在于他取得了那么大的功德以后,却依然将自己民间化,以游方僧而满足,以出世高人定位自己,不去乞求得到国家供养、体制供养,这一点,高僧鸠摩罗什、高僧玄奘都未曾达到。尽管他们,也是佛门中经天纬地的伟大人物,但是在这一点上都不及法显。 法显圆寂于荆州新寺。 法显是公元412年回到汉地的,而西域第一高僧鸠摩罗什,是公元413年卒世的,如果法显回到中国后,不要做过多停歇,而是径去长安,说不定,两位高人还能见上一面。法显在《佛国记》中说“法显远离诸师久,欲趣长安”,他在这里说的“诸师”,是不是也许就是指的鸠摩罗什法师呢?这个我们不得而知。 第七十五颗念珠。另一位译经家,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鸠摩罗什,与前面谈到的法显是同一时代的人。鸠摩罗什比法显晚出生十年,又早去世十年,法显的年龄,我们知道,大约是八十二岁或八十六岁(两种说法),鸠摩罗什辞世时,享龄七十。 法显又称释法显,又称沙门法显,或称全称沙门释法显。鸠摩罗什又称释鸠摩罗什,又称沙门鸠摩罗什,或全称沙门释鸠摩罗什。天下佛门中人,皆以释迦牟尼佛祖的姓氏为姓氏,所以都姓“释”,而“沙门”这个称谓,则是对有一定道行的僧人的一种尊称。当我们看到法显写完他的伟大作品《佛国记》,然后用颤颤兢兢的笔墨,签上“释法显”三个字时,当我们看到鸠摩罗什译完《大智度论》,同样地,用笔墨颤颤兢兢地写上“释鸠摩罗什译”六个字时,我们能穿过遥远的时空,想象出当年那种舍生求法者的无限虔诚,和对佛尊的敬畏之心。 鸠摩罗什是当时的西域第一高僧,他的声名远播西域三十六国,甚至传到遥远的克什米尔,传到佛教的故乡天竺诸国。龟兹国国王称他为国师,用龟兹国一年的赋税,打造了一座黄金狮子法座,然后请鸠摩罗什坐在法座上讲经。全世界各个地域的寺院中的高僧,都闻讯赶往这里,与鸠摩罗什论辩。而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也因为仰慕鸠摩罗什的天神一般的风采,请求来到这佛光山下听经。于是龟兹国每年举行一次佛法大会,三十六国的国王,成队成列跪倒在地,鸠摩罗什则踩着他们的尊贵的脊背,登上安放在佛光山顶的黄金狮子宝座,开始讲经。 鸠摩罗什是一位混血儿。他的父亲来自我们上面说到的天竺国,是天竺国的一个准宰相,后来则是龟兹国的宰相,他的名字叫鸠摩炎,或者叫鸠摩罗炎。他的母亲是龟兹国国王的妹妹,美丽的罗什公主。鸠摩宰相与罗什公主的结合,生下一个温馨儿,一个智慧子,所以他的光荣的名字叫鸠摩罗什。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鸠摩炎宰相来自天竺国。天竺地面的东天竺,西天竺,中天竺,南天竺,北天竺,当时有八十多个国家,那么,鸠摩炎来自天竺哪个国家呢?各种史书上都没有说,都只是笼而统之地说来自天竺国,那么笔者不妨认为,他是来自中天竺,来自恒河中游、五河合口释迦牟尼成道的那个著名的菩提城。“城”在梵语中叫“伽耶”,所以那地方又叫做菩提伽耶。 鸠摩家族的人们,历朝历代,都会有一个最优秀的男人走出来,担任这个国家的宰相。这样,时间在经过几代人的更替之后,到了我们的“炎”的时代了。炎出生了,鸠摩家族中的一个长子,将来要接替宰相位置的一个准宰相,恒河边上的一个遍体通红的婴儿出生了。 那一刻,西边,太阳像一个通红的大车轮子一样,正哀伤地向海平面上驶去,而东方,一轮柔和的,仪态万方的圆月亮,正停驻在那当时被叫作葱岭,现在则被叫作帕米尔高原的陡峭的尖顶之上。日光和月光此一刻交替照耀着菩提城。 孩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新生儿的哭声。 “噤声!亲爱的孩子,是那西边正在以无法遏制之势而沉落的太阳,带给你以世事无常的无限悲伤吗?”人们这样问道,并且将孩子的脸朝向西方。但是孩子仍然哭泣不止。“那么孩子,是那搁在东山之巅积雪峰顶上的一轮圆月,带给你以某种大喜悦,大欢欣吗?”人们继续问,并将孩子的脸转向东方。 然而孩子仍然哭泣不止。 “那么,你是喜极而泣,同时又是悲极而泣!是空中那两颗发出光亮的东西,同时照耀在了你的头顶,你的前额,从而令你一呱呱落地来到人间,就痛彻地领悟到这日月交替,天道轮回,世事无常,盈虚有数吗?” 无可奈何的人们这样说。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去了。听到这话,孩子止住了哭泣,继而又破涕为笑。这样,鸠摩家族的这个孩子,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炎”,由两个“火”字构成。上面的那个“火”是太阳,下面的那个“火”是月亮。这个名字记录了鸠摩炎出生时,天空中日月双悬,阴阳交替的情景。 炎三岁的时候,被送到恒河边那座乌黑石头砌成的神庙里去培养,一群高僧大德充当他的导师。他跟一位高僧学习小乘佛教,在那个时期所能达到的最高智慧。高僧的讲学和传授只讲那些最为核心的东西,并且是舍去枝柯,择其大要。这样,天资聪慧的炎便能够很快掌握精髓,而不必把时间花费到那些无用的东西上去。炎接着跟另一位高僧学习天文地理,数学计算。这样的学习是必要的,以便他将来做宰相的时候,更好地服于国家和百姓。炎又跟着第三位高僧学习起卧举止各种礼仪,学习舌辩学,学习逻辑学,学习哲学,学习“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这样的见微知著的洞察力。这些也同时是为将来的工作做准备。 到了十三岁,该举行“成丁礼”了,炎告别了神庙和师父,回到家中“还俗”。而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成熟了。而他的父亲,那位现任宰相也已经年届四十,开始衰老。交接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国王下了诏书,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举行仪式。随着这个日子的临近,整个菩提城都激动起来了,像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似的。城中那些临街的铺子将门面都装饰一新,从而给城市增加了许多的喜气。姑娘们为这个节日的到来准备着新裙子,而铁匠们则在使劲地拉着风箱,敲着铁砧,把钢铁里的音乐敲打出来,为即将到来的这场盛事助兴。 就在这一切都准备停当,隆重的拜相仪式将要在第二天进行时,这个仪式的当事人,也就是主角鸠摩炎却突然离家出走了,从人间蒸发了。 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如果拜相仪式上鸠摩炎不能够体面地出现,将给这个国家,尤其是给鸠摩家族带来严重的后果。所有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后来,他们决定先不要给国王禀报,而是派遣家族的所有男人,再出去寻找一次。他们的足迹踏遍了菩提城的旮旮旯旯,可是,炎这么一个大活人却硬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来只好向国王禀报了。这时候,宰相府的女主人,炎的母亲说,让她再出去寻找一次吧。也许,炎会在那个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里面。一颗母亲的心告诉她,炎在那里,并且正在哭泣。 第七十六颗念珠。女人换上一件普通市民的衣服,并且用黑纱罩住了自己的面庞,然后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宰相府。她向恒河边走去,向炎当年出家的那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走着。行走间,她听到了恒河那无限疲惫、无限哀伤的叹息声,她嗅到了那湿漉漉的从河的下游,从印度洋方向吹来的湿漉漉的海风的味道。接着,她看到神庙那黑黝黝的屋脊,以及恒河那鳞光闪闪、忽明忽暗的浩瀚水流。 那三棵菩提树就长在神庙的靠近恒河的这一边。这树既不高大,也不茂密,青色的斑驳树干上方,枝条像佛掌一样伸向天空。拳头大的叶片点缀在这些枝条上,给人一种舒朗的感觉。三棵树成一字形站成一排,面对着塄坎下面的河流。 菩提树的花朵散发着异香。菩提树幽暗的阴影下,一位年轻的和尚正盘腿坐在那里。一袭黑衣将他的全身笼罩。从头到脚,甚至那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赤褐色的胳膊,也被这黑布罩着。他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这两只眼睛也是眼帘低垂,微闭着的。 他大约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了,久到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菩提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肩上,然后落向地上。地面上落叶缤纷,好像要把这位年轻僧人深埋进去一样。年轻的和尚就这样在菩提树下打坐。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听不见那窸窸窣窣向他走近的衣服的磨擦声和他的母亲的脚步声。他多么地专注呀,用佛家的专门术语说,这叫“入定”。 “亲爱的孩子,是你吗?在这万籁俱寂的高贵的夜晚,倦鸟归巢,猛兽入林,黄牛在槽头半跪着磨着闲牙,大象在泥沼中打着呼噜安睡,就连大地和天空中奔走不停的万千魂灵,也都各寻安息之所。可是,孩子呀,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回到疼爱你的父母身边。莫非,有什么古怪的念头突然闯入你的心灵,盘踞你的心灵,从而令你感到了一种大痛苦吗?” 树底下的年轻和尚被这声音惊动了。他当初打坐时形同一截槁木,无知无觉,不摇不动,现在受到惊动,那槁木似乎被唤醒了,它动了一下,继而发出槁木所应当具有的那种声响。 “亲爱的母亲哪,恰恰相反,此刻的我,感受到一种大喜悦,大快乐,大自在,大自由。我的身心此刻正浸泡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幸福中,形同沐浴。刚才我正在和我不知道的远方世界交谈,我感到自己魂魄出窍,灵魂升腾,而自己的整个身心,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无垠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无拘无束的漫游!”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了,整个国家今晚都将处在一种激情中,彻夜难眠,为迎接明天那个重要的日子的到来做着准备。而亲爱的孩子呀,作为家族明日的荣光,作为这个盛大节日的主角,我想,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可以不要那样的命运吗?——做宰相的命运!” “不行,这是责任!你的责任!鸠摩家族的责任!”黑纱背后,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 坐在菩提树下的青年和尚抖落掉身上的落叶,将头上蒙着的布也掀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确实是炎。 炎对母亲说:“这是责任,我明白,对天竺国的责任,对菩提城的责任,对鸠摩家族的责任,因为自我出生那天起,我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两个字了。但是母亲,命运为什么偏偏挑选了我去承担这件人生俗务呢?难道我不可以有另外的命运吗?我有许多的兄弟,这个家族有很多的男丁,他们都比我更优秀,他们都会驾轻就熟地做好它。难道仅仅因为我是长子,这件事就不可推卸地落到了我的头上了吗?求你了,母亲,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干另外的事情吧!” 母亲揭开面纱,露出她满月一样的面庞。她有些惊讶地说:“儿子呀,你知道宰相的同义词是什么吗?除了责任以外,它还是光荣和鲜花,是尊贵和尊严,是一生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亲爱的孩子呀,为了明天这个节日,全城的女人们都穿上了自己最艳丽的衣裳,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正心跳着等待你的出现,又有多少男人在眼红你呀!孩子,难道你就情愿轻易地去抛弃这一切吗?” 炎站起来,他轻轻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继而又牵着母亲的手,走到塄坎上,扶着菩提树,然后以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恒河。 脚下的恒河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地流过,烟波浩渺,往上看不到头,往下看不到尾。菩提城的灯光,有一部分映到了河里,于是那河水无限深邃,显出梦幻般的碎银子般的光亮。虽然已经是夜晚了,堤岸上仍然聚集着许多人。持家的女人,到河边来汲水,她们在河里汲满一罐子水以后,重新顶到头上,然后折身踏上那高高的石阶。那些菩提城的风情女人们正在洗澡,她们把自己脱得精光,整个身子都沉浸在这忘川之水中。她们试图用这河水洗涤掉自己既往的罪孽,既往的耻辱,成为一个良人。而在另一处,一个乞丐像一座活动着的垃圾堆,蜷缩在河岸临水的地方,他将在这里度过今夜。另有一个麻风病人也在洗澡,他发出阵阵悲哀的叫声,想借助这神奇之水恢复健康。 “亲爱的母亲,在河心那块突出的岩石之上,正高卧着一位高僧。那是我三岁时走入神庙时遇见的第一位老师。你看见他了吗?每天每天黄昏,他都会走出神庙,顺着那高高的台阶,来到这河边上,然后开始这日日必备的功课!”炎对母亲说。 顺着儿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母亲看见,恒河的河心,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一位高僧正在用手掌像刀子一样,向自己的胸膛砍去。胸膛劈开了,然后他从胸膛里掏出自己的肠肠肚肚,将它们漂在河里,轻轻的洗着,涮着,摆着,那情形,就像厨师在洗涤羊肠羊肚,牛肠牛肚一样。 “他在做什么呢?”母亲惊讶地问。 “他在洗涤自己,这是他的洗礼!他要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涤他前世的罪孽,洗净他在这一日所沾染的世间烟火,他渴望洗净自己的罪身,他希望有朝一日,抵达那大俊大美,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一位得道高人!” “是的,一位得道高人!” 母亲沉默了,儿子也沉默了。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位高僧在完成着他的功课。洗涤终于结束了,高僧将肠肠肚肚重新装入胸膛,拍一拍胸脯,摩挲一番,让胸膛重新完好如初。最后,他们目睹那高僧重新拾阶而上,走回神庙,施即被夜色中的神庙所吞没。 “亲爱的母亲,也许当我出生在那个日月交替阴阳换更的奇异时刻时,当你们将我的名字叫作‘炎’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我的这一生注定要将四海为家,四处流浪,我现在虽然是在和你说话,本身身子在这里,可是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那是漂泊的命运,充满了坎坷,充满了不可知。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仿佛已经被魔咒咒住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顺应它,听从远处那梦魇般的召唤!” “那么世界这么大,有许多条道路,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不同的地方,我亲爱的孩子呀,你是想去哪里呢?你的一颗大悲悯的心,它是如何指示你,明示你的呢?” 这时,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实然跳跃了几下,出现在东北方葱岭那积雪的山巅上,霎时间满世界一片光明。 炎指着月亮,回答母亲说: “我要到东方去,我要到葱岭的那一边去,我要到太阳和月亮每天升起的那个地方去。那神秘的东方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知道那终年积雪的冰峰的背后是什么所在,我想探个究竟。我将一直向东走,直到有一天倒毙在路旁为止!” 说完这些话,炎抿紧了嘴唇。 现在轮到母亲吃惊了。她后退了两步,以便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清。然后——然后这位母亲字斟句酌,说了一段天才的话。也许,只有宰相府的女人们,只有天竺国那高贵的婆罗门家族的女人们,才能说出这样有教养,有见地的话。 母亲说:“我为你骄傲,亲爱的孩子!宰相会有很多个,在你之前会有,在你之后也会有,但是鸠摩炎只有一个。你是一个高人,一个负有特殊使命而来到人间的人。上帝借我之腹生了你,这是对我的信赖,是我的光荣和骄傲。亲爱的孩子呀,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远行吧!我支持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支持你,那就是我,母亲的祝福会伴随你一生的。至于明天那个拜相仪式,至于未来宰相的人选,事情总会过去的,而宰相也总会有的!” 见母亲这样说,儿子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跪下来,跪得很深,以至脸颊都贴到了母亲的脚面上。他就这样就势地吻了吻母亲的双脚。 在佛门的传说中,这种显贵人家的公子,削发为僧,离家出走的故事,比比皆是。佛祖释迦牟尼,他离家出走前就是净饭王子,人们说,释迦家族出了一位圣人了(牟尼),所以他被尊称为释迦牟尼。而在后世,在中国唐朝的年代,一位高丽国的王子离家出走,从朝鲜半岛来到安徽九华山修行,他后来修成正果,被称为地藏王菩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我不成佛”,是这位高丽王子的修行口号。 那是闲话。 此刻,母亲问儿子临行前还需不需要做一些旅途上的准备,比如说带一些盘缠,比如说带几身干净的衣服,比如说带上一打也就是十二双的麻葛鞋,以应付穿越葱岭时的冰大坂和陡峭岩石。 儿子说不必了,他其实从一出生开始,便开始做翻越葱岭的远行准备了。他说,一根打狗棍,一个乞食钵,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至于麻鞋,他不需要,他打赤脚就足够了。 为了强调它,炎在说话的时候,跺了跺自己赤着的双脚。他说,“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就是为了有一天用它来独步天下!”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或者说,在这些话的余音还在母亲耳畔回响时,年轻的和尚已经匆匆站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转身飞也似的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了。 母亲孤孤地站在那里,强按住内心的疼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出于一种宰相家女人的骄傲和矜持,她没有撵上去,也没有使自己失态。不过她是多么地希望,作为儿子的炎能够回过头来,向她做最后一眼告别。但是炎始终没有回头。 第七十七颗念珠。这样鸠摩炎开始在路上行走。他顺着恒河一直往它的上游走,当走到源头的时候,于是开始翻越高山,他从一个葱岭的垭口古道穿越,从而进入塔里木绿洲。在路旁的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这个苦行僧被龟兹国国王截获。国王请他担任龟兹国的宰相。 鸠摩炎听了,吃了一惊,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国王笑了,他说道:“亲爱的炎,你不知道,三年前你的那一次出逃,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件事传遍了世界的四面八方,从而给你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而在这三年里你风一样的行走中,你的名声也随你的走动,传遍了帕米尔高原,传遍了西域三十六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生长着菩提树的地方,都在传诵着你的名字。” 炎苦笑了。“这是我的命运吗?”他问自己。炎坚辞不受,国王说,我们今晚在王宫举行一次宫庭宴席,届时你将欣赏到著名的龟兹乐舞,也许,当宴会结束时,你会改变想法的!于是,是夜,龟兹王白纯在王宫举行了奢华的宫宴,宴会途中,当一位怀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丽女子,表演完节目,走到鸠摩炎跟前,腾出一只手,攸地掀下蒙在脸上的黑纱时,炎羞红了脸。他为自己的失态羞愧。这时,国王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妹妹罗什公主,她的美貌和才学以及贤能,令三十六国王子为之心动。求婚的人都踏破了龟兹园宫廷的门槛。可是,她至今还待字闺中,这原因就是因为等待你。亲爱的炎哪,你在成为我的宰相的同时,还将成为我的妹夫。 事已至此,鸠摩炎明白,拒绝已经无益,他这一生,是注定逃脱不了这当宰相的命运了。于是他跪下来,接受和迎接这个命运。 婚后,罗什公主为鸠摩宰相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 当第一个孩子出世时,鸠摩炎说,这个孩子是为我亲爱的祖邦天竺国而生的。孩子长大后,让他回天竺国吧,如果那里还需要治理国家的宰相,并且他也合适的话,就让他来承担责任吧!当第二个孩子出生时,鸠摩炎说,这个孩子是为我的第二故乡,我亲爱妻子的祖邦,我的尊贵的龟兹王的国家而生的。如果他长大以后,这个国家需要宰相,而他又是合适人选,那么就让他去承担责任吧! 当第三个孩子出生时,鸠摩炎说,将他的名字叫作鸠摩罗什吧。取你的名字的一半和我的名字的一半。这个孩子不是为世俗的社会所生,不是为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所生,而是为我那未竟的理想而生。我的双脚已经被牢牢捆绑在大地上了,动弹不得,挪一步都很艰难,希望他不要这样。那根打狗棍,那只讨饭钵,我还一直留着,在一个旮旯放着。这是留给他的。让他拿着,有一天,重新去踏上那通往遥远东方的道路吧! 据说,当鸠摩罗什还在母亲腹中时,他的光荣的母亲罗什公主的身体,就出现过种种异象。罗什公主突然通体异香,那是一种檀香的味道。她的光洁的前额的眉心,还出现了一粒胭脂红的大痣。而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从前一句天竺国语言也不会说的她,突然无师自通,在一次祈祷中,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大段大段地背诵那些经文,而到后来分娩以后,这语言她也就全部忘光了。史书记载中,说她分娩后则“遗忘无余”。 “你怀着的是一位非常之人,他的光辉将照亮东方!”一位从火洲方向,大月氏国地面过来的托钵僧,扶着宫门,这样对怀孕的母亲说。并且说:“孩子出生以后,你要好好的监护他。如果这个孩子在三十五岁之前还不曾破戒的话,他将是一个圣人,一个佛陀,将会大兴佛法,度万千众生。人们对他怀着怎样的期待都不算过份!” 这样,鸠摩罗什出生了,被佛门冠以“智慧子”的这个人物出生了。上帝借助炎和罗什,为这个世界打发来了一位启迪者。而这个启迪者注定此生将劫难连连。 鸠摩罗什七岁的时候,罗什公主深恐这宫殿的富贵奢华会消磨掉他的意志,令他沉浸于安乐,于是她提出要带着孩子出家。她的这个想法遭到鸠摩宰相的阻拦。有一天,她领着孩子来到城外的一个荒塚上,看到白骨散落,荒草萋萋。“无常的生命呀,你之于人,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面对着一颗旷野上的骷髅,这母子俩大放悲声。这时候罗什公主出家的念头愈发坚定。回到龟兹王宫后,罗什公主七日滴水未进,人都气息奄奄了。没有办法,龟兹王只得同意妹妹带着孩子出家。 这样,年轻的母亲带着七岁的鸠摩罗什,开始在西域地面风一样行走,从一个绿洲国家到另一个绿洲国家,从一座寺院到另一座寺院,访师高僧大德,拜谒名刹古寺。母子俩的足迹甚至抵达那遥远的巴比伦、波斯,甚至还翻越葱岭,抵达那佛教的故乡天竺。 这母子俩游历到沙弥国的时候,一座神庙的正殿里放着一口大钟。七岁的孩子,还是贪玩的年纪,他看见有一群孩子,正绕着那口大钟玩耍,童心动了,于是趋上前去,双手一抓,举起了这口大钟。他的举动把周围的孩子都吓坏了。“你才七岁呀,怎么能有这么大的神力呢?”孩子们吵道。鸠摩罗什也吓坏了,他说:“是的,我才七岁!七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应该举起这口大钟的!”这样一想,当他想第二次举起这口大钟时,大钟便纹丝不动了。 “那是意志的力量。意志和信念有时候会超越你身体的极限而创造出奇迹!”罗什公主在一旁鼓着掌说。 母子俩来到沙漠深处一片汪洋的旁边,这地方这时候叫蒲昌海。风尘仆仆的母子,是顺着孔雀河来到这里的。那孔雀河河口的水流还可以饮用,不是太咸。孩子伸出乞食钵来,澄一澄,舀出一钵水来。当要将水双手递给母亲的时候,他停住了。他注视着那一钵水,在此一刻说出了佛家那句著名的偈语。 这偈语就是“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是的,鸠摩罗什看见了在这中亚细亚的灼热阳光的照耀下,那小小的浅浅的一钵水中,拥拥挤挤,有八万四千条生命,或者更多一些。“八万四千”是一个大约的数目,在佛家的叙述习惯中,把“众多”、“许多”、“无限多”、“恒河沙数一般的多”、通常用“八万四千”来形容。 “天开一眼,万事洞明!我的天眼开了,我看见了生命,我看见了生命之本相。它们拥拥挤挤地存在于这一钵水中,在进行着它们自己的生命故事!”鸠摩罗什说。 他还说:“我现在是明白了,三岁时看到的那个旷野上的骷髅所昭示给我的意义了。你们不必问这骷髅是乞丐的,还是强盗的,是战败的士兵的,还是得胜的将军的,是风华绝代的美女的,还是卑贱堕落的妓女的,是行走江湖的僧人的,还是位显身尊的国王的。问这个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一个走完宿命过程的生命。无所谓喜,无所谓悲,无所谓遗臭万年,无所谓永垂流芳,宛如眼前这个沧海桑田、山谷为陵的蒲昌海一样!” 说完这些话,孩子热泪盈眶。年轻的母亲卷起袖子为孩子揩去了脸上的泪花。 小小鸠摩罗什的这些话,令我们有毛骨悚然的一种惊悚感,令我们想起在他之前大约一千年之前,那个中国圣哲庄子面对一个骷髅时同样的思考和同样的话语。这也就叫我们明白了,儒释道三家能够彼此相容,能够天衣无缝地揉和在一起,成为中国人的三尺头顶上的敬畏神明,说明它们在对宇宙的探究和解释上,在顶端处是相通的。 记得庄子那次是乘着牛车前往楚国的,他发现了路旁草丛中的那颗骷髅,他跳下车,用牛鞭敲打着这颗骷髅,要和它对话,这个对话言犹未尽,于是他将骷髅抱上牛车,晚上在驿站里睡觉的时候,他将骷髅当枕头枕在头顶,然后继续对话。 一轮西沉的太阳,正停驻在罗布泊西边龙城雅丹那斑驳而苍凉的顶端。龙城雅丹在暮色中,像高耸的城墙,像巍峨的城楼,像一地倒卧在侧的骆驼。要不了多久,鸠摩罗什将要穿越它而踏上东土,也许,这时的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母子俩向这沙漠里的一钵水告别,然后,逆孔雀河西去楼兰。在楼兰城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他们的行囊被人偷走了。后来,小偷被抓住了,按照楼兰国的刑法,小偷的双手将要被砍断。(高僧法显、高僧玄奘在他们流连天竺的日子里,也见过天竺国这样的刑法,他们在自己的书中亦有所记述)。当刽子手举起刀子的时候,鸠摩罗什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要砍断他的双手吧!砍断了,就不能再生了!”他说。 刽子手说:“他是一个坏人!他辱没了我们楼兰国的光荣!”鸠摩罗什说:“世界上有坏人吗?没有的!那些通常意义上我们所认为的坏人,他们其实只是些偶尔犯错的好人!给他一个机会吧,朋友,他那双手还要用来养家糊口呢!” 刽子手不同意,他问:“如果将他放走以后,他还要继续行窃,那又该怎么办呢?”鸠摩罗什回答:“那就让他继续行窃好了!那是他的需要!大约从他的角度考虑,这是他所能从事的最适合于他的职业。只要他那肮脏的手不再伸向那些穷人的口袋,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去算了!” “小偷也算职业吗?” “是的,是一种职业。是一种与人类本身一样古老的职业。这情形,就宛如妓女这职业之于妇女一样,它是与人类一起诞生的,它是牢牢地附着在人类自身的一样东西,无所谓好,亦无所谓坏,它仅仅只是一种存在!” 既然事主都已经这样说话了,刽子手只好放下他手中的屠刀,将小偷放走。那小偷满面羞惭的走了。他表示自己得另外寻找一种谋生手段了。他觉得鸠摩罗什的话语比刽子手砍他一刀,还要来得更为沉重一些。 随后这一对母子就离开了楼兰城,继续着他们的行程。 他们就这样游历了很久。在这疾风一样的行走中,鸠摩罗什在一天天长大,而美丽的罗什公主,则变成了一位传说中的半人半神半巫式的人物,西域地面,将这种能与天地通灵的女人称为“耆婆”。 第七十八颗念珠。鸠摩罗什七岁时离开龟兹国,到十二岁时被召唤回来。他的行走用了五年。在这五年的行走中,鸠摩罗什一天天地长大了,见风就长,一日三丈。他已经像他的母亲罗什公主一样高了。他的智慧则比身高增长得更快。他高高的前额,鼻梁坚挺,眼目深邃,眉目炭黑。他的肤色不像罗什公主那么白,也不像鸠摩炎那么黑,而是取其适中。 行走间,脚下的道路把他们带到了一座赭红色的山岗面前。那是一座险峻的高山,雪松沉默的兀立着,苍鹰在山腰间的洞穴里栖息。哦,这样的山岗是为这样的雄鹰准备的吗?或者换言之说,这样的雄鹰正适宜在这样的山岗栖息呀! 在雄鹰栖息的地方,在青松遮掩的地方,一群石匠正挥舞着錾子在红色的山岩上凿着什么。“你们在做什么呢?亲爱的朋友!”耆婆趋上前去,以手捧心,向这些石匠们致意!“女施主,我们在凿石窟。我们要把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敬畏凿在这石崖之上,一为满足我们自己的情感寄托,二则是为了永远地启迪后人!” “让我加入你们的行列吧,高贵的人们!”耆婆热烈地说。她说,“我会为你们提供许多的图样,在我这些年来风一样的行走中,那些佛家的经典和传说已经变成人物的图形,盘踞在我的心中,幻化在我的脑海里,它们急切地想要跑出来展现自己。让我们用石头刻雕像,用泥巴塑雕像,来表达这一切吧!如果不把它们从我的心中驱赶出来的,我也许将会憋闷至死的!” 耆婆继续说:“我们要塑一千尊佛在这里。这个佛窟光荣的名字将叫克孜尔千佛洞。后世的人们将从四面八方,不远万里前来瞻仰它,祭拜它,在它面前求得心的宁静。让我们从佛祖释迦牟尼开始,在石头上勒画出他的投胎、降生、成长、出家、成道、说法、涅槃,以及涅槃后众弟子的结集。菩萨五百身——五百次的转世才修炼成佛,他的每一次转世的化身都应当刻在石头上,勒石以铭!” 耆婆还说:“我们还要将那些佛家的那些经典也转化为图形。另外,那些还没有成书,但是已经在西域地面广泛流传的佛家本生故事,也要画成图样,刻在石头上去!” 耆婆说的每一段话都得到了石匠们的齐声喝彩。石匠们说,是佛的指引,让耆婆来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其实他们每天劳作的时候,目光都瞅着那山前的小路,他们明白佛祖不会忘记他们的,他一定会打发一位使者来的。 耆婆决定留下来做这些石匠的助手和帮工,与他们一起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这工程是如此的浩大,大约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达完成,但是耆婆和石匠们,决心把自己这一时期的工作完成好。 “亲爱的孩子,你已经十二岁了,你该回去为自己的祖邦服务了。我带着你已经像鸟儿一样,在这天地穹庐间飞翔得太久了。现在你得回到地面去,回到世俗的世界中去了!”母亲这样对孩子说。 耆婆继续对鸠摩罗什说:“我们亲爱的祖邦龟兹国,现在信奉的还是小乘,你需要去启迪他们,将一个更空阔的大千世界,更深邃的心灵空间指给他们看。我已经预见到了,你将显赫,你将兴隆,整个世界都将会传诵你光荣的名字。但是,亲爱的儿子呀,你必须有所准备,龟兹国的国运,将很快就会衰微了。” “它会衰微吗?为什么?还有,它会衰微到何种程度呢?” “它会遭遇到血光之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其个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你。当然,也许并不是单单因为你!” “不可改变吗?佛家不是有一个‘回向偈’吗?每天一日三番,将它诵读三遍:愿以此功德,壮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天意不可违,一切皆有定数。不可改变的,那是大势,那是宿命!” 孩子沉默了。 鸠摩罗什向他的母亲告别。他明白,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面还有许多事情在等待着他,他脱离世俗,脱离责任的时间太久了。也许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这是和母亲的诀别,他希望母亲能送他几句临别赠言。 耆婆想了想说:“你见过池中莲花吗?佛陀的法座就是用这莲花瓣组成的。莲花生在淤泥中,但是它一尘不染,清者自清,洁者自洁。亲爱的孩子呀,无论此生你遇到怎样的劫难,经历怎么样的的逆境,命运之手无论把你抛向哪里,令你置于何种险境,你都要永远守住自己。” “谢谢您,亲爱的母亲!” 第七十九颗念珠。鸠摩罗什独自一人回到了龟兹城。 这座绿洲城市伸出双臂欢迎它的阔别五年的游子归来。在这五年中,鸠摩罗什母子的消息,靠那条条道路上络绎不绝的商贾队伍添油加醋的传来,众口滔滔,因此,从国王到宰相,再到满城百姓,大家都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对鸠摩罗什那日渐隆起的声誉深以为荣耀。 鸠摩罗什向父亲报告了母亲已经正式削发为僧尼,成为克孜尔千佛洞一名修建者的消息,这消息引起鸠摩宰相深深的叹息。他接着谈到了这些年游历岁月中对佛法的所学和所悟,并且将大乘佛法的精髓之处择其大要向父亲做了介绍。 鸠摩宰相也是个有慧根的人,也曾经行走在路上。此—刻,在儿子的讲述中,他平日那被人生俗务所遮掩的眼睛放出光来。“大乘佛法必将大放光芒,福泽天下,度万千生灵脱离人生苦海!”说完,他领着鸠摩罗什去见国王。 弘扬大乘佛法其实也是国王所想的。龟兹国的旁边有个于阗国,那里大乘佛法早已深入人心,于阗国也已经成为佛国,成为西域地面的佛教中心。如今听了鸠摩罗什的讲述,又听了宰相在一旁的鼓动,龟兹国国王白纯说:“即日颁发诏令,龟兹国自此开始,尊大乘佛法为国家宗教,务必全民信仰。另者,用我龟兹国一年的赋税打造一把黄金狮子法座,请我的外甥鸠摩罗什在法座上,弘法天下,教化百姓。” 第二日,告示贴出,满城轰动。 这样,大乘佛法得以在龟兹国确立。那黄金狮子法座打造出来以后,就在龟兹城最高的建筑物佛塔之下摆放。鸠摩罗什高僧坐在法座上开始弘法。城中百姓闻之如醒醐灌顶,接着便把心得口口相传,广播四方。于是乎,西域三十六国不断地涌来听经的信众。到最后,连三十六国的国王都惊动了。他们想亲眼目睹一这位鸠摩罗什高僧的风采,想亲耳聆听他进述生命的意义和治国的方略,告诉他们大乘佛法为人间所展现出来的种种瑰丽图景。 君王们的到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许许多多琐碎的礼节和无休无止的应酬,于是龟兹国王决定,每年设一次会期,举行一次行像法会,法会上专门设一个道场,请西域诸王集中前来,听鸠摩罗什讲经说法。 讲经说法的那一天成为龟兹城的节日。三十六国诸王云集在黄金狮子法座下侧,长跪在地,让鸠摩罗什高僧踩着他们的脊背,踏上法座。 在鸠摩罗什坐在黄金狮子法座上讲经的十年中,不断地有西域地面上的各路高僧前来龟兹与鸠摩罗什论辩。他们大多是那些小乘佛法的遗老遗少,这期间还包括不少鸠摩罗什当年游历时,前往那些名刹大寺中拜谒过,认过师傅的方丈住持们。鸠摩罗什的声誉,甚至已经越过葱岭,传扬到天竺国地面,那里也有不少高僧,翻过山,来到龟兹国与鸠摩罗什论辩。这来自天竺国的高僧,甚至还有菩提伽耶城的寺庙中,那位鸠摩炎的师父,那个日日在恒河边洗礼的高僧。 这些来挑战的高僧中,名头最大的一位叫盘头达多。他自遥远的克什米尔而来,来找龟兹国问罪,来找鸠摩罗什问罪。这位高僧是信仰小乘佛教的人,他还是鸠摩罗什的启蒙老师,当年罗什公主带着小鸠摩罗什,来到克什米尔,曾在他主持的寺院里,正式拜过师,接受过他的灌顶仪式。 龟兹王问盘头达多:“高僧,你为什么从遥远的地方,光临本国!” 盘头达多说:“一来听说我的弟子鸠摩罗什有非凡的体悟,二来听说大王你极力弘扬佛法,所以贫僧跋山涉水,日夜兼程,专程赶到贵国!” 鸠摩罗什见到师父,非常喜悦。他将自己的觉悟告诉师父,希望得到师父的指点。盘头达多问道:“徒儿呀,你崇尚大乘的经典,是否曾见过什么妙义?”鸠摩罗什回答:“与小乘相比,大乘的道理比较深奥,阐述我空、法空的真正空义。而小乘佛法则偏于局部的真理,其间有许多的缺失!” 盘头达多说道:“你认为一切法皆空,这种想法非常之可怕呀!那有舍离‘有法’而爱好‘空义’的呢?” 师徒二人就在这狮子法座之前,展开了一场长达一个多月的舌辩,这场舌辩惊动了满城的百姓,后来连龟兹国王、鸠摩宰相也都来了。 一个多月中,鸠摩罗什展开舌辩之才,将那个大乘妙义连类比喻,娓娓道来,终于说服了盘头达多。 盘头达多信服了。他赞叹道:“师父未能通达的东西徒弟做到了。蛋在教训鸡,这句古话在今天得到了证实!” 在拄起拐杖就要离开龟兹城的时候,盘头达多来向鸠摩罗什顶礼告别。他说:“你是我的大乘师父,我是你的小乘师父!”还说:“这根拐杖原来准备打你用的,现在不打了,我仍然拄着这根拐杖回去!”告别了,高僧盘头达多,于是谦恭地低着头,目光瞅着鸠摩罗什的足尖,倒退着一步步走出城去。 就在这一年,龟兹国王正式诏令天下,拜鸠摩罗什为龟兹国国师。这一刻,龟兹城的这个绿洲中的弹丸小国成为西域的佛教中心,年仅二十一岁的鸠摩罗什成为公认的西域第一高僧。 而几乎就在这一刻,遥远的东方的长安城中,前秦皇帝苻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胡貌番相的高僧,身披黄金袈裟,安坐在一座黄金狮子法座上,正在讲经。舌吐莲花,语惊四座,天地闻知为之动容,鸟兽虫鱼闻之都欣喜若狂。 第八十颗念珠。正像汉武帝梦见天马,从而发动汗血马战争一样,正像汉明帝梦见金人,从而从西域地面请来两位高僧,白马驮经,在洛阳城修建伽蓝寺一样,此一刻的前秦皇帝苻坚,梦见了鸠摩罗什,于是发动了一场争夺鸠摩罗什的战争。历史有时候很有趣,多么重要、沉重和残酷的一件事情,故意用了一场轻描淡写的“周公托梦”而说出,而付诸实施。 是的,苻坚做了一个梦,梦见身披袈裟舌吐莲花端坐在黄金狮子法座上诵经说法的鸠摩罗什,顿生敬仰之心,他决心要找到这位高僧,请到长安城来做他前秦国的国师。 苻坚将梦中所见,请宫廷画师画成图像,然后将这图像在长安市井之中,在通往西域的各个关隘上,广为张贴,等人揭榜。丝绸之路上过往的客商络绎不绝,有好事者见了,击掌说,这不正是那西域第一高僧,龟兹国国师,声名四播的鸠摩罗什法师么。遂揭了诏告,前往长安城去领赏。这样苻坚知道这高僧是谁了。 苻坚遂令驻守在嘉峪关的前秦大将,号称三河王的吕光出使龟兹国,以重金相借鸠摩罗什。龟兹王说:“大秦需要国师,龟兹国也需要国师。夺人之爱,这不是君子做法!我这龟兹城中有的是宝物,他要什么我都舍得,只是这国之大宝鸠摩罗什坚决不予!劳请将军转告大秦王,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吧!” 吕光乃一介武夫,于是暴怒道:“待我回云禀报我主,铁骑三万来荡平你这弹丸小城,夺那鸠摩罗什高僧东去,到时候恐怕你悔之晚矣!” 龟兹王亦不示弱,回应道:“悉请尊便!” 吕光悻悻地走了以后,鸠摩宰相泪流满面,执着龟兹王的手说:“王呀,龟兹国将有大难,我已经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了,不如将鸠摩罗什交给他们,以求自保!” 龟兹王并不理会。那西域三十六国听说这事,觉得鸠摩罗什也是他们自己的,于是纷纷派兵来龟兹。一时龟兹城外,三十六国兵力相加,号称有七十万之众。龟兹王见有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壮胆,更不理会宰相的话了。 贤明的鸠摩宰相在地上长跪不起,欲劝阻龟兹王。龟兹王袖子一甩,自顾自走了。鸠摩宰相从地上爬起来,泣道:“龟兹国月圆而亏,花盛而衰,很快就面临血光之灾了。我是宰相,一要感恩——感龟兹国王拜我为相之恩,二要担承——担承这个国家,担承满城百姓。从此以后,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战乱中保护我的百姓了!” 宰相说完,拖着步子,去布置守城事宜去了。 绿洲弹丸小国龟兹城,哪是虎狼前秦的对手?!正如史书和典籍中以惋惜的口吻所说到的那样,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龟兹城为吕光所破,兴隆一时的这个西域佛教中心就此衰微。吕光以一支轻骑,绕过西域诸国的所谓七十万大军,直捣城池。那七十万大军其实都是些乌合之众,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战事,见吕光来势凶猛,纷纷让路,以求自保。后来见龟兹城火光冲天,知道城池已破,于是站在高丘上,观望一阵后,嗟叹一声班师回朝,向自己的王复命去了。 龟兹城被破,龟兹王被杀,随同他一起遭到杀戮的还有许多城中的百姓,这其中包括鸠摩宰相的二儿子。记得当年生下这个儿子时,炎曾经说过,这是为龟兹国而生的,他将要为龟兹国服务。宰相的预言实现了,这个儿子在保卫城池中丧命,为他的袓邦服务到了最后一刻。 宰相和罗什公主所生的大儿子,被从克孜尔千佛洞赶下山来的耆婆接走。山上的耆婆突然之间心惊肉跳,她掐指一算,明白龟兹城已破,想起她丈夫鸠摩宰相当年的话,要让这个大儿子返回天竺,去为他父亲的祖邦服务,于是她星夜下山,赶到龟兹城,刀光剑影之间,救出大儿子,而后领着他翻越葱岭,回到菩提伽耶。 回到菩提伽耶之后,这个开始名叫罗什公主,后来又叫作耆婆的神奇女人,从此湮灭,人间蒸发,杳无音讯。只留下那风一样行走的倩影,留下她曾经开凿的石窟,留下那种种动人的不可思议的传说,长久地、长久地在西域地面流传。 按照推测,她回到菩提伽耶后的落脚之地,应该是一座僧尼庙。我们记得,高僧法显在他的《佛国记》中,曾经说到来到菩提伽耶城外那片树林,那座石窟,那佛祖成道的菩提树下的情景。他说,那地方有两座庙宇,一座住着僧人,一座住着僧尼,各有五百之众。他还说,自己曾在那座僧人庙里歇息过一晚,第二天才赶回城里。 法显赶到这僧舍过夜的时间,当是在龟兹城被破二十年之后。我们知道,龟兹城为吕光所破,吕光曾在龟兹城驻扎两到三年,尔后启程,又在河西走廊的凉州城勾延十七年,最后,后秦姚兴破了凉州城,抢鸠摩罗什高僧到长安,于公元401年抵达。 而法显是公元399年启程开始他的伟大行旅的。这样,法显与这位神奇的半人半神半巫的女人,在菩提伽耶相遇的机率十分地巨大。也许,当法显前往挂单,叩响那寺院的山门时,其毗邻的僧尼院里,那耆婆正以手扶树,笑呤呤地望着他。可惜法显眼拙,肉眼凡胎,没有能看到这一幕。当然用佛家的话说,也是没有这个缘分吧! 而在吕光破城以后,鸠摩宰相的生死,史书上亦从此再也没有了记载。 第八十一颗念珠。不过史书上却以不小的篇幅,来进述在龟兹城中,吕光如何强迫鸠摩罗什骑上恶牛、恶马,在城中街道行走的情况。吕光对这位高僧的羞辱还不止于此,在一次宫廷的宴会上,他设计灌醉了鸠摩罗什和龟兹王的女儿,然后将他们置于一室,这样诱使这位高僧破了法身。 鸠摩罗什高僧第一次被押解到吕光跟前时,他一袭袈裟掩饰不住的光华,他的无限从容和不卑不亢,立即叫吕光感觉到了自己的猥琐。他在那一刻百妒交集,万恨俱生。他让人将鸠摩罗什坐过的那座黄金狮子法座,在炉里熔化,然后用这黄金,给他的三万名西征的士兵,每人镶了一颗金牙。 后来,又挑选了龟兹城中最恶的一头牛,让鸠摩罗什骑上,跟着他在龟兹城中的街道上行走。恶牛的脊梁像刀一样锋利,鸠摩罗什的裆部被磨出血,血一滴滴地滴在街道上的青石板上。他又找了一匹城中最恶的马,让鸠摩罗什骑上,然后飞起一鞭,恶马于是跑向了戈壁滩,在穿过沙枣林,穿过芨芨草以后,然后来到一片沼泽地边,来个就地十八滚。鸠摩罗什被重重地摔了下来,吕光则站在一个沙丘上,大笑连连。 吕光就这样对高僧玩着这种“猫逮老鼠”的游戏,以此取乐,以此打击和折磨高僧那颗高贵的心。当这些打击和折磨都不能奏效,鸠摩罗什依旧举止有度,不卑不亢时,终于,三河王吕光,知道该怎么用最狠的一招,来打击他了。 那是一场龟兹国王宫举行的晚宴,过去这晚宴的主人会是龟兹王,现在我们知道,是三河王吕光了。晚宴上有两位特殊的人物,一位是高僧鸠摩罗什,另一位我们还未见过,那是美丽、忧郁、高贵的鸠摩罗什的表妹,已故的龟兹王的女儿。 那王女高贵地坐在那里,礼节周正但是沉默不语。自从城被攻破,父王遇难以后,她一直就躲在深宫里,不愿再见任何人。但是今天,在吕光的淫威下,她不得不出来应酬一下。况且,她也想见一见自己的表兄鸠摩罗什。他们自幼一起玩耍,她对这位表兄崇拜有加。 他们在那个晚宴上喝了许多酒,直到喝得不省人事。为什么喝了那么多的酒呢?这事谁也想不明白。宿命吧,天意吧,或者是那吕光的蓄意安排。总之,当第二天早上鸠摩罗什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表妹被关在一间陈设得异常奢侈的密室里。他们赤身裸体地相拥在一起。“我犯了奸淫之罪!我在亵渎佛祖!我破戒了!”鸠摩罗什捂着自己的脸哭起来。这个高傲的人,高贵的人,终于被这致命的一击,彻底击倒了。 鸠摩罗什穿好衣服,在卧榻前跪下来,他双手合十,祈祷道: “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你圣洁的教义,恪守清规,我每日每时都在远避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眼都在我心中回响着。我将享受着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但是啊,佛祖,也许是我的罪孽太深重了吧,我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上天,我的双脚被污泥沉重地拖住。请指示,难道我应当还俗,再回到这世俗的昏浊的罪恶的世界上去吗?” 这时密室的门外,传来了哈哈大笑声。 那是吕光。他这天晚上一直在门外等候,此一刻,他胜利了。吕光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是的,高僧,请还俗!请除去你的黄金袈裟还俗!你的道行已经败坏,你已经破戒。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已经从天上掉下来,回到人间,成了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事实上你已经和王女成亲,那昨晚龟兹王宫中的晚宴,其实正是本王为你们的婚礼而举行的庆典!” 原来,自恶牛、恶马的事情以后,吕光见鸠摩罗什那高傲的头颅仍然挺立着,不肯向他就范。他不明白这和尚心中那钢铁般的定力是从哪来的。这时候,他听到一个龟兹城传说,人们说,当年罗什公主怀胎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云游僧见到公主额头上那颗红痣后,惊骇道:“大贵人诞生了,智慧子诞生了,上苍将借你的身体为世界送来一位先知。施主呀,你要好好地守护你腹中的孩子,如果这孩子在三十五岁之前不破戒的话,他将修成一位菩萨,他将放出辉耀东方的大光华!” 吕光听了这个传说后,笑了笑。他开始罗织他的阴谋。他已经找到怎样从精神上打击这们高僧的最好办法了。 三河王吕光的计谋得逞了。他很得意,他离开了密室的门口。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是在龟兹城的大街小巷里广贴告示,将鸠摩罗什与王女成亲的消息周知四方。他明白,这个打击将是致命的,那昔日笼罩在高僧头上的光环将被卸去,他的行径将令龟兹城百姓所不齿! “你在渎佛!”鸠摩罗什在密室里叫道。 吕光哈哈大笑,他不屑于回答,自顾自走了。 “我毁灭了法身的戒行,我将接受天刑的处罚!”鸠摩罗什长叹一声道。 这时,王女已经穿好衣服。清晨的阳光从密室的顶端那个天窗照进来,照在王女的脸上。她的脸上依旧端庄明媚,依旧闪动着庄严的姿态,依旧保持着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 她伸出衣袖揩了揩高僧脸颊上的泪花,说道: “我光荣的表兄,大智的僧人,这是宿命,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接受它!你将依旧崇高,你将永远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既然东方在召唤你,那么就顺应命运,向东走吧,拿起鸠摩宰相当年留给你的乞食钵和打狗棍,带着你的苦难身躯,拖着你的沉重步履,还有一个我,你的忠实的妻子,咱们上路吧,去长安城!” 第八十二颗念珠。这样,在龟兹城被攻破整整两年之后,吕光起师,押解着鸠摩罗什高僧上路。他们将沿着丝绸之路南路,也就是塔里木河河谷,一路东北而行,行到敦煌、阳关,然后进入河西走廊,然后径直翻越陇东高原,直指长安城。 在一个太阳喷薄而出的西域早晨,鸠摩罗什高僧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起初,他是被捆在马上的,防止他逃脱,后来,吕光见他没有逃脱的意思,况且这四周漫漫荒原也令他难以逃脱,于是解开了他的手脚。 说话间,吕光大军押着鸠摩罗什,完成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穿越。在那块寂寞凄凉且又危机四伏的荒原上,他们遇到过许多的事情。史籍告诉我们,有一天晚上,大军在一个旧的河道上扎营的时候,高僧说,改个地方扎营吧,最好将营帐扎在那沙丘上,或者这古河道的堤岸上。吕光对鸠摩罗什的建议不屑一顾,到了半夜,果然大雨滂沱,山洪爆发,白茫茫的河水霎时间将古河道填满。那水有几丈深,在河谷扎营的将士死伤了数千人。鸠摩罗什的神异让吕光有些叹服了。 又有一次,队伍在那蒲昌海岸边,有名的白龙堆雅丹歇息。这一日黎明,当朝阳从敦煌那个方向,从阿尔金山那个垭口喷薄而出时,突然雅丹地面变成了一片赭红色。那红色一闪一闪,像大水漫滩一样包围了他们的营地。看到这一幕,吕光的脸吓白了。这不动声色地向他们包抄而来的就是那传说中的食人蚁,看来,他的三万名士兵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食人蚁通体是赭红色的,拖着一个大肚子行走。它们个头虽然不大,仅仅比普通的蚂蚁大一点,但是长着两排吃钢咬铁的牙齿,况且他们数量众多,排山倒海,凡是扫荡过的地面,片甲不留,那情形,那惨状,就像被一场大洪水荡涤过一样。 所有的士兵都惊骇了,嚎啕大哭。他们这时候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束手待毙,因为根本无法逃脱。受到士兵的感染,那些战马、骆驼、驮着辎重的驮牛,也都知道大难临头,在劫难逃了,纷纷四条腿跪下来,发出哀鸣之声。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安之若素,像没有事儿一样在一个雅丹的高丘上燃起一炷香。这个人是鸠摩罗什高僧。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功课是为佛祖燃上一炷香,日日如此,而此刻,他正在这样做。 三河王吕光爬上雅丹,跪倒在高僧的面前。他说:“尊敬的高僧,大德之人,请原谅这一介武夫昔日的渎佛行为吧!我现在是知道了,报应是有的,该来的迟早得来,该还的迟早得还,今天早上这个跨不过去的坎儿,就是一个报应,一个惩罚。尊敬的高僧,人说菩萨都有一副慈悲心肠,你就发发慈念,救救这三万名兄弟吧!” 鸠摩罗什在进行着他的功课,他头也不抬地说:“愚钝的人们哪,你们好自为之吧!头顶三尺有神明,现在你们该知道了吧!你们有你们的命运,而我,有我的命运!” 三河王长跪不起。他说:“我愿意接受师父的点化,我愿意皈依!” 鸠摩罗什听了,站起来,拍了拍袈裟上的土,叫了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后走过来,扶起跪在地上的吕光。 他说:”那座黄金狮子法座,是圣洁之物。成物不可破坏,你却将它熔化了,给三万名士兵每人口中镶了一颗牙齿。那食人蚁,它们就是奔着这牙齿过来的。当食人蚁过来时,告诉士兵,将金牙卸掉,扔到沙丘里去吧,还给佛祖,重新归于尘土。让士兵们待在各自的帐篷里,不要出来,让他们燃一炷檀香,那些食人蚁闻听檀香味,就会绕开这顶帐篷的。如果行囊里没有檀香,就让他们祈祷吧,口里念着经文,心里想着佛祖。若有些士兵,手里既没有香火可燃,又不信佛,那就只好由着他们去了,而我也爱莫能助了!” 高僧说完,不再说话。他在那高高的雅丹上开始打坐,口中念念有词,靣色冷峻庄严。吕光得到启示,稍觉心安,不过对高僧的话,还是半信半疑。他传令下来,让士兵们快伸手去抠掉嘴里的金牙,将它扔掉,然后燃起香火祈祷。 食人蚁像一场大洪水一样,在白龙堆雅丹上洗涤扫荡了一遍。大水过后,那雅丹上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地上布满了白骨,这些白骨是人的,马的,骆驼的,牛的。白骨被啃得干干净净,一丝肉末儿都不见了。而那些些骷髅里,仍有那通红的食人蚁挺着大肚子,从骷髅的鼻子、嘴巴、眼睛、耳朵那些黑窟窿里钻出来。它们是贪恋那些脑浆,而现在,它们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回味着,从七窍中爬出。 大地被洗劫一空。唯一留下的是那些冷兵器,它们是钢铁,食人蚁啃不动它们。 吕光走出了帐篷,他还活着。他能够活着,是因为刚才照鸠摩罗什高僧的诏谕做了。此刻他走出帐篷,看见四野一遍狼藉,又看到那高高的雅丹上,鸠摩高僧依然端坐在那里,好像正在与上苍通灵,一副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吕光的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 “清净为天下正,守住自己,百毒不侵!”鸠摩罗什看了吕光一眼,这样说。 还有很多照鸠摩罗什的诏谕去做的士兵,百死而一生,活了下来。吕光收拾残部,队伍翻过蒲昌海北岸一个叫龟背山的圆形石山,继续向东走。 十五天以后,他们赶到了敦煌绿洲。 敦煌处在一片大沙漠之中。一片可怜的绿洲,一条小河,一溜儿黑色岩石顺着河沟漫延了几十华里长。而那河沟的上方,就是大沙漠。大沙漠的中央,是一眼著名的泉子,名叫月牙泉。 鸠摩罗什高僧骑着那匹白马,在穿越塔克拉玛干这近一年的行程中,累倒了。瘦骨嶙嶙,饥渴难奈的马儿,看见这泉水以后,头塞了进去,拽也拽不起。马喝了一肚子泉水后,就再也没有能站起来。 出于对高僧的敬意,士兵们,还有当地那些零星居住的土著们,葬埋了这匹马,并且在马的坟冢上修起了一座木塔,又在木塔旁边修起了一座寺院。这塔就叫白马塔,这寺院就叫白马寺。 一起参与修筑佛塔,修筑寺院的,还有那些为数不多的正在河沟的黑色岩石上修凿佛龛的几位僧人。敦煌莫高窟曾经出土过一件断头碑,那断头碑的碑文上说,那第一个在这河沟修凿佛龛的沙门,名叫乐僔,他行脚走到这里,仰头望去,忽见金光,状有千佛,于是乎便在这里造窟一龛。那首造敦煌莫高窟的时间是前秦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这沙门乐僔大约是从西面来的,紧接着,从东面又来了一位僧人,“佛龛碑”上称他为法良禅师,他来到这里,见这里僔师正在修凿佛龛,于是在这佛龛旁边,再造一窟。碑文说,敦煌莫高窟,伽蓝之起,滥殤于此二僧。 鸠摩罗什是公元401年抵达长安城的。而在此之前,他在凉州城被吕光拘禁,羁留十七年,这样算来,他抵达敦煌莫高窟的时间,应当是公元380年左右。也就是说,乐僔是公元366年在这里开始营造的,鸠摩罗什是在他营造的第十四年之际抵达的。因此,鸠摩高僧与营造敦煌第一人乐僔法师,第二人法良法师,大约会在这里碰面的。因为营造一座佛窟需要漫长的时间。 那么鸠摩罗什高僧,大约会是第三个营造佛窟的僧人。当这白马塔、白马寺修成以后,人们兴犹未尽,出于一种对佛教的虔诚和敬畏,人们决心继续工作,顺着这条河谷形成的绵长数十里山崖,建造佛窟。其情形,诚如当年耆婆在龟兹城那个奇异的山崖上建造克孜尔千佛洞一样。 鸠摩罗什他们建造的,是哪一座佛窟,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了。是那座释迦牟尼佛祖在菩提树下讲道,然后展现神迹,令身后的菩提树丛中突然出现一座恢宏的七级浮屠宝塔吗?或者是一位高僧在恒河的水边洗礼的那座,或者是有着反弹琵琶的飞天形象的那座,或者是那座长着花脸亦人亦猴的那座。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上面谈到的那些佛窟如今都在,只是,谁是凿建着,谁是供养人,往事如烟,现在我们都已经无从知道了。 而法显高僧,按时间推算,他应当是在离开长安城的第三年头,也就是401年,抵达敦煌的。他399年从长安城大石室寺出发,在金州城完成了第一次的“夏坐”,接着又绕到西宁,第二年到达凉州,在那里完成第二次的“夏坐”,然后第三个年头抵达敦煌。而此刻,鸠摩罗什已经抵达长安,正在长安城南门的城楼上,接受后秦皇帝姚兴的接见。 另一位,即那个陕北籍的匈奴人刘萨诃,大家记得,他是法显在于阗国时接受的同伴,后来在翻越葱岭,抵达北天竺时,刘萨诃返身回来了,回到了敦煌,后来便参予了敦煌莫高窟的营造。那些敦煌发掘出的文书中,字缝中记录下了他的光荣的可资纪念的名字。 在敦煌延捱些日子后,鸠摩罗什高僧便换乘一种青海高车,车轮辘辘滚动,一直东行,穿越河西走廊。他的妻子,那个忧郁的龟兹王女和他同乘一辆高车,照顾着他的起居。 而当到达河西走廊名城凉州的时候,驿使传来惊人的消息:前秦皇帝苻坚,兵败于淝水之战。前秦灭亡,后秦出现。于是前秦大将吕光,不再前行,而是拥兵凉州称帝。鸠摩罗什高僧,也因此羁留凉州十七年。 第八十三颗念珠。在鸠摩罗什一行东进时,祁连山麓已经短暂地停歇了兵戈。北匈奴王郅支率领他的部族,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草原古歌,刚刚离去,去迎接那贝加尔湖畔,粟特城下那致命的一刀。 北匈奴人于公元二世纪到四世纪那场悲壮的跨越洲际的迁徙,较之《圣经》中的关于以色列人《出埃及记》的那场迁徙,更为悲壮,更为漫长,更为庞大。北匈奴王郅支在贝加尔湖畔,苏武当年牧羊的地方,先灭亡了一个先期从亚洲高原抵达这里的粟特人建立的国家,叫粟特国。半年以后,喘息未定,尾随而来的大汉王朝北庭都护府的副都尉陈汤,率一支小部队,杀入城去,斩北匈奴王郅支于马下。于是,惊魂未定的匈奴人,又重新拔起帐篷,开始他们的新的悲壮迁徙。 在公元三世纪末四世纪初的时候,这支匈奴人在淡出人们的视野将近两个世纪后,突然从东欧平原的喀尔巴阡山,呼啸而下,三十万欧亚大平原上的各游牧民族兄弟组成的这支庞大大军,进入地中海。经过一番磨合,一位伟大的王诞生了,他就是被欧洲人称为“天之骄子”、被称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阿提拉大帝在布达佩斯建立了他的匈奴大汉国,尔后,开始了他的对欧罗巴大陆的野蛮征伐。 一位牧师曾经到过阿提拉的帐篷为他看病。他在书籍里为我们描述了阿提拉大帝的形象。——他五短身材,个头不高,罗圈腿(内罗圈),褐色的圆脸,鼻子有点塌,眼睛很小,像怕光一样眼皮时常眯着。当他站在大地上的时候,他与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然而当他骑在马上,与马结为一个战斗单位以后,他立即变得凶恶,可怕和令人畏惧。他伏在马背上,小眼睛眯着,目光越过多瑙河蓝色波涛,注视着欧罗巴大陆,随时准备将它鲸吞入腹。 阿提拉大帝的马蹄,几乎将欧罗巴大陆齐齐地耕耘了一遍。阿提拉大帝的马刀,几乎把欧罗巴大陆上的每一块石头剁过一遍。他占领了欧罗巴所有的城市,最后还剩下一座城市没有收入囊中,这就是罗马帝国的首都罗马城。阿提拉的队伍将罗马城包围了半年,眼看得就要拿下来了,罗马帝国将要灭亡,西方基督教世界将要毁于一旦,人类进程史将要重新改写。罗马皇帝瓦伦棱帝眼见得城池不保,已经化装成平民,溜出城去跑掉了。罗马城的事务,现在由红衣大主教圣来奥管理。 圣来奥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潜出城去,走入阿提拉的帐篷,与阿提拉举行了艰难的谈判。谈判的结果是,阿提拉同意撤兵,这撤兵的条件有两个,一是罗马帝国每年拿出一半的赋税上贡给匈奴汉国,二是罗马皇帝的妹妹敬诺莉亚公主,将嫁给阿提拉。这个城下之盟达成了,阿提拉的马背上,驮起金发碧眼的敬诺莉亚公主,回到布达佩斯。这是公元452年的事。 公元453年,也就是罗马城撤兵的后一年,阿提拉大帝在布达佩斯宫殿里神秘死亡。而随着他的死亡,他的这三十万由欧亚大平原上各游牧民族组成的乌合之众,也顷刻间土崩瓦解。罗马帝国进行了凶残的反扑,阿提拉的十几个儿子也一个一个地被抓住杀掉。 这个曾深刻地影响了东方和西方世界,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留下深深足迹的游牧民族,至此退出了人类历史舞台。在西方是这样的,而在东方,这些留在原居住地的牧羊人,也在这一时间段掀起滔天巨浪,开始了一个“五胡十六国”时代,尔后完成天鹅一唱。在阿提拉大帝在西方的草原上消失的同时,大夏国赫连勃勃大单于,亦在陕北高原他的都城统万城消失。关于匈奴人在东方的消失,也许我们在后面的文字中还会隆重地谈到。 再回到鸠摩罗什,回到这凉州城吧! 北匈奴人被驱赶出河西走廊,驱赶出祁连山麓的标志,是在河西走廊一座名城——凉州城的城楼上,高悬着的凉州城城徽。那城徽是用上等的青铜做的。——一匹天马四蹄腾空,张扬地踏过,马蹄下是被踩在蹄下的一名匈奴士兵。这幅图案是一件从地上挖出来的文物,复制而成的,那马正是汗血马,即汉武帝二师将军李广利去西域大宛国夺取的天马。马有三种行走姿势,一种叫走(走又分为小走和大走),一种叫 颠 ,类似人的奔跑,一种叫挖蹦子,是四蹄并举的奔驰。这个图案上的马,是一匹行蹄如风,疾行似箭的大走马。 鸠摩罗什一行终于来到了凉州城。他们看见了那著名的城徽。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地方现在已经是前秦国的地盘了。 吕光率领他的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大军入城。在这里,他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前秦皇帝苻坚亲率四十万大军东征东晋,意图一统中国,在淝水之上与东晋大将谢安作战,结果大败。兵败的苻坚回到长安城后,被部下大将姚苌杀死。五胡中氐族人建立的前秦灭亡,古羌人姚苌在此建国后秦。 其实这个时期的吕光,一直都有自立为王的野心。当年攻下龟兹城以后,他之所以在那里延缓了两年之久才启程,就是想拥兵自立。这一次,听到前秦灭亡的消息,吕光说:“时机到了,这个世界今天该轮到我出头了!” 吕光遂在凉州城建国,史称后凉。这所谓的后凉亦成为五胡十六国之一国。这三河王,自此称凉州王。这后凉一共存在了十七年。为王者先是吕光,吕光死后是他的儿子,儿子死后又是吕光的另一个儿子。 那个曾经披一身光辉,令整个世界为之着迷,为之倾倒、为之疯狂的西域第一高僧鸠摩罗什,也就只好在这个弹丸小城蹉跎岁月十七年,仰人鼻息,苟活于世。 坊间曾有大量的传说,说这位高僧如何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预测吉凶、掐指能算。说这位高僧如何辅助这个短命王朝皇帝的故事。在传说中,这位高僧更像一个(后世的)袁天罡、李淳风式的,刘伯温式的朝中术士,更像吕氏小王朝中的一位身披袈裟侍候皇帝左右的命官。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如何低下那高贵的头颅,与这些粗俗不堪的人们朝中为伍为僚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鸠摩罗什仍然收徒和译经。凉州城在接下来的隋文帝、隋炀帝时代,曾经成为佛教传入东土的一个重要的支撑点,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之一,大约这就是与这位高僧在这里待过十七年所养出的地气有关。尤其是在隋炀帝杨广的年代,这位在中国历史上大有作为的皇帝,曾经在凉州城里举办过一个万国博览会,丝绸之路触须所及的许多国家纷纷来朝,这不能不说是与高僧在这里形成的厚重的文化底蕴、积攒起的地气与王气有关。 而最为重要的是,这座城市后来还完成了与佛教有关的一件伟大的事情。蒙元帝的使者,西凉王阔端邀来西藏活佛萨迦·班智达,在这里举行过一次著名的凉州会盟。这次会盟达成了两项重要的成果,第一项是,吐蕃王朝归顺蒙元帝国,成为后者的一个附属国,这样令这块飘忽不定的雪域高原,从此接受中央政府管辖,任后来的世界无论如何变化,它不会变更。第二项成果则是,蒙元帝国正式接纳藏传佛教为国教,忽必烈大汗则拜萨迦的继承者八思巴活佛为自己的师父和蒙元帝国的国师,接受灌顶仪式。蒙古人从漠北一个飘飘忽忽的游牧者,成长为根须深深地扎在大地上的伟大帝国,藏传佛教的传入和被接受,被尊为国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而高僧在这凉州城蹉跎岁月十七年。大约也是一种天意吧!它让鸠摩罗什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大教东流,需要他系统地学习中国文化,中国语言,中国习俗,以便为未来的长安城草堂寺译经做好准备。专家认为,在鸠摩罗什之前,所译经书,要么是不懂梵文的中国译经家译的,要么是不懂汉语的天竺国来的和尚译的,文不达意,谬误百出,而从鸠摩罗什开始,这种局面才得到改变的。鸠摩罗什之与汉传佛教,他的划时代的意义即在于此。 在这十七年中,距离凉州城并不算遥远的后秦数度前来索要鸠摩高僧。弘始三年,即公元401年,姚兴派遣驻守秦州的大将姚硕德出兵西伐凉州,一举灭掉后凉,掳得鸠摩罗什高僧送往长安。 这是为一个和尚所进行的第二场战争。连同前面的吕光破龟兹城之战,这两场战争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而且这两场战争都是灭国战争。人们说鸠摩罗什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这两场为争夺他而进行的战争亦是传奇之一。 在渭水河边,咸阳原古渡旁,已经能望见长安城那黑黝黝的角楼了,这时候,与鸠摩罗什并肩而行的王女,停住了马蹄,她的嘴巴附在鸠摩罗什耳边,说了这么两段话。说完后,咬舌自尽。 她说:“我的表兄,我的丈夫,我的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最敬仰的人,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你是一位高僧,是一个给这苦难大地带来佛光的人,你的名声将会不朽,那些未来的人们将会以恭敬的口吻来讲述你的名字,盛赞你的光辉。你的事业将在这长安城达到大兴,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这位王女继续说:“而我已经不能够再陪伴你了。或者说,不能再继续沾污你那神圣的袈裟了。掐指算来,咱们走到一起,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很满足,我该离开你了!飞翔吧,鹰!完成你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一次飞翔吧!这整个世界都你的!” 龟兹王女在这个咸阳古都的早晨,说着这些奇怪的话。她的话让即便是高僧的鸠摩罗什听了也心惊肉跳。他明白她要干什么了。他刚要劝阻她,这时,只听到一声惨叫,这位高贵的王女咬断了自己的舌根。 第八十四颗念珠。后秦皇帝姚兴,出长安城三十里,来到渭岸边迎接高僧。 王女被埋在渭河岸边的一座高丘上,然后栽上柳桩。鸠摩高僧双手合十,向渭河岸边的这座新冢致敬。河谷的风吹来,打湿了他的眼睛,那著名的咸阳城东楼上的风铃叮叮当当作响。在这风铃声中,鸠摩罗什说道:“亲爱的王女,亲爱的表妹,亲爱的妻子,我在你的墓前保证,你将不朽——你将因为我而不朽!” 说完,他转过身,踏上咸阳渡古桥。过了古桥,鸠摩罗什高僧与迎候在桥头三十里长亭的君王见面。“山高水长,云路苍茫,一步一险,一步一拦。今日,贫僧终于抵达长安城了!”高僧无限感慨地一声长叹。 后秦王姚兴趋上前去,一把拽住鸠摩高僧的手,说道:“朕如久旱之望云霓,盲者之盼光明,在这长安城中,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已经等待高僧多时了!” 鸠摩罗什答道:“贫僧向往东方,向往长安城,也已经许多年了。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神秘东方,广袤所在,那佛家所说的‘何处’,大教东流,当是此处呀!” “朕将拜高僧为国师,强盛我的国家,教化我的子民,让这自天竺而来的佛光,照亮我中华大地,赤县神州!” “贫僧将尽其所学,尽其所悟,为中原大地上的佛国效力。佛法能弘扬天下,光耀东方,那是佛祖的光荣,是佛人的功德,亦是每一个僧人的本分呀!”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姚兴执起高僧的手,紧紧握住不再丢开。他牵着高僧走到自己的车旁,请高僧与他同乘一辆帝辇。俄顷,只见车轮滚滚,一辆华丽的马车沿着这条长安城直通咸阳古渡的三十里街亭长廊,踏踏而去。 鸠摩高僧在那旌旗招展,气象森森的长安城的南城门的城楼上受到姚兴的款待。入城仪式结束后,继而被以隆重的仪式拜为后秦国国师,接着,姚兴皇帝把高僧安顿在终南山下逍遥园内的草堂大寺。自此,这位伟大的行者,西域第一高僧,便在这草堂寺里开始了他的十三年岁月。 草堂寺是一座位于逍遥园中央的佛教大寺,谷草苫顶,故曰草堂。这逍遥宫是前秦苻坚、后秦姚兴的避暑夏宫。它建在终南山七十二峪中最大的一个沣峪的口头。沣河从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流向平原,成为“八水绕长安”中的一水,这逍遥园就紧依山脚,濒临沣河水而建,距长安城钟楼的距离,大约有五十华里左右,快马几个时辰就到。 宫门面南而开,也就是说面对终南山而开。迎门有一个大殿,那是后秦姚兴平日处理公务和夜间歇息的地方。大殿后面仍有偌大地面,皇家督造,在院子正中盖了一座草堂大寺供鸠摩罗什使用。后来随着寺院佛事兴隆,僧人增加,香客如织,于是又围着这大寺,分别在它的东边、西边、北边各盖有三座小寺,供僧人们居住。 远在鸠摩罗什入住之前,这逍遥园里草堂寺的位置上,就有佛寺。那佛寺叫大石室寺,顾名思义,这寺是採来终南山的条石或块石,修砌而起的。广游五印西行求法的第一人高僧法显,出发前就在这寺里居住。他极有可能当时是这大石室寺的住持,亦是前秦国的国师。他是和他的四个同学一起从这座皇家寺院出发的。由此推测,寺院里应当有不少的僧人,而既然以“同学”相称,他们的老师又是谁呢?那传经布道的老师,可能是当时名头已经很大,云游至此的南方高僧道安。我们知道,道安自南方而来,在长安城讲经,并于法显一行西游前的十四年头上辞世。 草堂大寺的西北角有一眼井,每年春夏之交,井中会有白烟、紫烟袅袅冲出,扶摇直上,升上高空。这一景十分奇异。古时候人们喜欢给城市所在,罗列个“八景”、“十景”之类的。“草堂烟雾”就是有名的“长安八景”之一。 姚兴将这里办成了中国地面上的第一所国立译经场。鸠摩罗什高僧收两千名印度学生学习汉语,又收两千名中国学生学习梵文。整座草堂寺,晨钟暮鼓,黄卷青灯,香火缭绕,僧侣云集,成为当时中原地面最大的佛教中心。 鸠摩罗什高僧历经千辛万苦,百死而一生,得以抵达长安,如今既来之,则安之,也就心无旁骛,唯以光大佛法为大要。高僧生性聪慧,一肚子的学问,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宏大抱负,觉得过去这些被奉为经典的贝叶经,其中有许多的“大不然”,谬误之处颇多,即便没有谬论,言之句句在理,但亦叫人有“言不尽意”之憾,远没有掻到疼处痒处。他想自己亲自执笔,再创一些新的经典,将他这些年的精研佛法,大觉大悟,落实成文字以便传世。 可是东方环境令他大失所望,这里的人们哪,更注重于实际,以一日三歺衣食温饱为人生第一要务。他们像猪狗一样地生活着,满足于这种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的庸常生活,缺少高远的志向和深遂的思考。鸠摩罗什明白,要进行这样的创作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缺少先知般的启迪,缺少高人论辩所磨擦出的星光石火,缺少幽深地通往精神深处的道路。所以此一刻的高僧,也就只有以译经为主了。 草堂寺的院子中有一棵孤独的梧桐树。有一天早晨,从西天方向飞来一只受伤的白天鹅,它在这树上栖息,发出阵阵鸣啾,恰好这时候有天竺国那烂陀寺的高僧来访。树下摆起茶炊,小聚间,鸠摩罗什高僧手指那孤桐上的白天鹅,叹息曰:“那就是形单影只的我呀!”其声哽咽,引得树上的鸟儿,不由得亦发出阵阵凄楚的应和声。 后秦姚兴虽然知书达理,笃信佛教,但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而已,平日那言谈举止之间,常露出粗俗的一面。这一日,三月三月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姚兴逸兴大发,要高僧陪着他到长安市井转悠,到了晚上,姚兴说:“高僧呀,今天我见你一路走来,路经那春楼妓寮前时,一共对十个丽人露齿一笑过。朕现在是决定了,就将这十位丽人赐予你,做你的老婆!” 高僧变脸失色道:“不可不可,为王者,你这玩笑是开重了!那是亵渎佛门的事,本僧万万是做不得的!” 姚兴笑道:“你是世外高人,聪慧灵秀,一表人才,天生贵相。朕笨想,假如高僧能有子嗣留下来,代代香火延续,那么这一块粗俗地面,就可以得到改观了!” 说罢,不由分说,是夜,姚兴遂吩咐那十个丽人入草堂寺,陪高僧宽衣解带安歇。高僧见了,叫苦不迭,只得将那十个丽人安顿在禅房的外屋歇息,自己则走入内室,反锁房门,和衣睡了。 这事传出,成为长安城中一个笑柄。文武百官从此看轻了鸠摩罗什。平日,鸠摩高僧讲经,姚兴自己只要有闲暇,一定来听,并且带上文武百官。他在首席坐了,文武百官依据官位,依次盘腿坐下。好在逍遥宫就是朝廷日常办公的场所,因此抬脚也就到了。自从出了这档子事以后,官员们看鸠摩高僧也就看轻一眼,下看一眼,平日听经,也就不那么专注了,并且时时打断高僧的谈话,发出一些不甚友善的诘问。 更兼有寺院中那些年少的僧人,亦时时露出对高僧的轻侮之意,当面不说,背后常常嚼舌道:“你有十个老婆,兀自快活,我们正是干柴烈火的年纪,却一个老婆也没有!这世事真是不公平!” 鸠摩罗什是个何等乖巧的人,这一切都看到眼里。终于,他觉得不理会是不行了。这一日,他将寺院全体僧人召集到草堂大寺。待众人屋内坐定之后,他先把那十个丽人从禅室叫起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着大家,说出这件荒唐事的原委。说完,放这十个丽人从良,出了这个门以后,从此自奔前程,不许再踏进这寺院半步,但有踏入,则乱棒打岀。 这事做了,高僧现在坐定,唤徒儿拿出一个大钵来,又将那锋利坚硬的钢针盛满一钵。只见高僧闭目养神一阵后,用手指捻起一枚钢针,用舌尖吹气,那钢针顿时红了、软了、化了。鸠摩罗什又另拿起一枚钢针,舌尖抵住,轻轻一吹,钢针拦腰折断。接着,他又把钢针的两个断裂处吹一吹,吹红,然后用两只手一对,这钢针便又焊接在一起了。 这一幕,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高僧见状叹息一声,然后端起那满钵的钢针,用手指撮着,像吃炒豆子一样,大口大口地填入嘴中。填入嘴中后,咯嘣咯嘣嚼一阵,然后抿一口唾沫,咽下。吃完这一满钵钢针后,高僧浑然无事地揉搓一阵子他的大肚皮,打一声饱嗝。 做完这一切,鸠摩罗什对着鸦雀无声的大厅,细声说道:“愚妄的人们哪,如果你们能吞下这一根钢针,那么你们就可以去找一个老婆了;如果你们连一根钢针都不能吞下,那么,你们就安心去过自己平庸的人生吧,以后也不要在我耳边再聒噪了!” 说完,高僧闭目,开始自己这一天的修持。 僧人们目睹了这一幕,接着又听了鸠摩罗什这一席话,于是一个个满面羞愧,大汗淋漓。大家互相对望一眼,然后以手拄地站起来,踮着足尖倒退着离开了经堂。 草堂寺自此又恢复了安静。 是的,尽管处处受人尊崇,尽管是光环笼罩,但是我们的高僧并不快乐。那些伟大人物大抵都是这样的。他们走得太远了,很难能有人能与他们同行为伴;他们站得太高了,孤独的灵魂在天的高处,清冷而寂寞。也许,只有在佛的国度里,在每日的修持中,在袅袅梵音中,他的精神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片刻的踏实。 后世的人们将像仰望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斗一样仰望他。同时代的人则将会诋毁他,因为他们觉得他不过尔尔,和凡人一样地吃喝拉撒睡,间或还有七情六欲。那是谁说过:九十九步的一半是一步,这是一个超数学的问题,当代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诋毁天才,后世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天才面前焚香。 鸠摩罗什在草堂寺的这个十三年中,情形大抵就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时,人们于是知道,他想走了,他要走了,他要回他的天国去了。这段话是: “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我在这草堂寺里待了十三年,一共译了二百多卷经书,似乎可以夸口说:天下流传的经书,三中有二都是本僧翻译的。我是以对佛祖的虔诚之心做这件事的。如果我的译经与原经文的旨意相符的话,将来辞世后,火化时我的舌头不焦,非但不焦,还将有莲花从口中喷出。后世的人们哪,会以‘舌吐莲花’四字来赞美我!” 编辑: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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