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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长篇小说《菩提树下的欢宴》第三部:玄奘法师如是说

来源:文化艺术报—文化艺术网 作者:高建群 时间:2017-04-20

汉传佛教的奠基者之一、玄奘法师大行前,作如是说――我这毒身我已经厌恶了。我在世间应该做的亊情也已经做完了。该是告别的时刻了。既然不能久住于尘世,那么且让我匆匆归去吧!希望用所修的福慧回施众生。

第八十五颗念珠。公元413年4月13日,鸠摩罗什卒于草堂寺。是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大师早早地醒来,睁开眼睛,吟四句偈语:

“不生亦不死,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上面这四句是他翻译出的大乘经典《中论·观因缘品》的开首偈。吟罢,着衣下榻,洗漱完毕,披上姚兴皇帝赠他的金衣袈裟,起身来到院中。找一个关中平原上那种麦秸秆做成的蒲团,而后来到在他的诗中曾出现过多次的那棵院中孤独的梧桐树下坐下。

“徒儿们,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心。今日格阳光灿烂,万顷一碧,正是佛家所说的那种‘清明世界,疏朗乾坤’,今天咱们就不做功课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大家停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只做一件事情!”

听鸠摩罗什大师这么一说,草堂寺内外,两千个正在研习梵文的汉族学徒,两千个正在研习汉文的天竺国学徒,一齐停下手中的事情,从大寺、东寺、西寺、后寺中走出,齐聚到这梧桐树下。

大师见众僧都到了,开言说道:“掐指算来,我来这长安城草堂寺已经整整一十三载了,从五十八岁到这里主持国立译经场,今日已整整七十岁了。那所译经书,我计算了一下,共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今天,劳请各位费力,将那所译的所有经书从藏经楼取出,趁这大好太阳,咱们晒经!”

众人听了,齐声唱“喏”,然后去藏经楼搬书。

那时已经有了纸张,因此,那些译出的经典,大部分是鸠摩罗什一笔一画写在草纸上的。还有一部分经典,是他写在竹简上的。

无论是纸张还是竹简,为了防止虫蛀和霉烂,每年春上,都要把它们从藏经楼上取出,在大太阳底下晾晒上一回。

这些书原本是装在檀木箱子里,存放在藏经楼上的。僧人们两人一抬,把这些箱子抬到梧桐树下,将书典小心取出,然后一册一册平摊在地面上。一会儿工夫,偌大个草堂寺的地面,全都被这些经书铺满了。

鸠摩罗什在童子的搀扶下,从蒲团上颤巍巍地站起。他让童子燃上一炷香,自己亲自拿着,浏览着并且用那薰香,象征性地把这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经书齐齐地香薰一遍。

“这部《禅经》三卷,是我来长安城以后译出的第一部书,那年我五十九岁。记得在译书的过程中,我一声咳嗽,一颗牙掉了下来。虽然牙齿经常掉,直到后来满口牙齿几乎掉光了。但是,那掉第一颗牙齿的情景记得最真!”

“这部《阿弥陀经》也是那一年译的。我一直在琢磨,不知祷告时那句口头语,叫‘阿弥陀佛’好呢,还是叫‘善哉善哉’好,前者是音译,后者是意译,前者好像更有内涵意蕴,后者则要简洁明了—些,哪个更好呢,我不知道!”

“这《大品般若经》有整整二十四卷,我是六十岁那年译的,从年初到年末,整整译了一年。记得到了年底的12月15日,二十四卷才出齐。唯恐言不达意,第二年,我又把它校正检括了小半年。”

“《十诵律》是我与我高贵的朋友、一代高僧弗若多罗共译的。高僧没有译完就圆寂了,愿他安息。”

“哦,这是《百论》,经典中的经典。它与后来译出的《中论》、《十二门论》一起,成为天竺国大乘佛教中观派守护门户、安身立派之经典。它由梵文经我之手变成汉文,是我的荣耀,我为佛门所做的功绩!这是《佛藏经》,这是《菩萨藏经》,这是《杂譬喻经》。这是《十诫经》的余下部分,多罗圆寂以后,这部经就放下来了,后来西域高僧昙摩流支到长安来草堂寺看我,我请高僧与我共译,才完成全部。”

“这就是那个浩大工程《大智度论》一百卷,译讫之后,我曾呈以吾皇姚兴,请他观览,并请南方来的慧远和尚为其作序。”

“《维摩诘经》三卷,《法华经》三卷,《华若经》三卷,这是六十三岁那年译的。那一年有两件事值得记忆,年初收了三千多个徒儿跟我研习,年末的时候,我的老师卑摩罗叉从克什米尔高原至长安,我以师礼敬待。”

“《自在王菩萨经》,这是六十四岁那年译的。”

“《小品般若经》,这是六十五岁那年译的。”

“六十五岁那年,我终于下了决心,将大乘佛法经典《十二门论》和《中论》译出,它们连同前面译出的《百论》,是大乘佛法的三部经典。有这三部经典行世,大乘佛法就算在中原地面落地生根了,汉传佛教从此将千载流传,永驻东土。后世如果要分宗分派的话,草堂寺这一派一宗,就以这三宗经典为名谓,叫它‘三论宗’,或者以这‘三论’的核心主旨‘空’为名谓,叫它‘空宗’。这草堂大寺就是这一宗派的祖庭。”

“《十住经》是六十七岁时译的。这一年,记得狮子国一个婆罗门至长安,我在草堂寺设坛与其大辩,谈大乘与小乘的优劣。那婆罗门辩败,心愧服,顶礼触足,惭愧而去。”

“这是《成实论》,用了六十八岁、六十九岁两年时间完成。”

“这是今年新译出的《梵罔经·菩萨戒》,墨汁还没有干呢!”

一代高僧,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鸠摩罗什,在童子的搀扶下手举高香,从这些他亲手译出的经典面前颤巍巍走过。那情形,就像一个关中农民,秋庄稼收到场里了,他来察看这一年的收成似的。

他转了一圈儿,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不喜不悲,如此之平静。

在转圈的途中,他对搀扶他的童子说,每一卷中每一页、每一个字,在这一阵都从我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我已经知道,有些段落中的有些字是要修改的,以求更接近原经教义,可是呀,现在已经好像来不及了,这将是永远地遗憾了。

巡视完,他不愿回禅房,又让人搀着坐在那孤桐下的蒲团上。阳光像蛋黄一样洒下来,照着那满院子的经书,照着鸠摩罗什高僧那饱经沧桑,充满故事的面孔,照着这公元413年4月13日的长安城草堂大寺。

从这一刻起,大师开始拒绝饮食,只在蒲团上微闭双目打坐。斋饭端来,他摇摇头,表示已经没有必要再浪费五谷了。《我已经闻不见这五谷香了!"他苦笑道。

老天也遂人愿,这天,大太阳从早晨开始,便开始照耀人间。只见太阳一照,满院经书散发出阵阵纸香墨香。草堂寺内那荷花粗壮的茎杆儿挑起莲花骨朵。蜻蜓飞来嘤嘤有声。院中那口名曰“草堂烟雾”的井中,有紫气腾出,扶摇直上,直达天宇。

日过正午,太阳西斜,晒经结束了。

徒儿们开始整理这些经卷。将这些经卷分门别类,按顺序重新拾起、打包、装箱,抬往藏经楼重新藏好。

鸠摩罗什依然坐在那棵孤桐树下,看着徒儿们整理经卷,他的眼角有些潮湿,他用袖子揩了一把眼角说:“这些经书将要离我而去了,开始它们的行走。它们一旦成书,便成为一个独立存在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那么让它们去经历吧,让它们去叩击千家万户的门扉吧,后世也许有人会把它们视为珍宝,置于庙堂之上,顶礼膜拜,一日三香;也许会有人把它们视为异数,在焚经毁佛的同时,会将它们搁置在茅厕之中,充当厕纸。所谓敬也,所谓毁也,所谓贵也,所谓贱也,那是它们自己的事情,与我已经无关了。这些经书,它们有它们自己的命运。”

经书藏好后,天色向晚,草堂寺的院子里已经有一些寒意了。徒儿们劝鸠摩罗什回禅房休息,大师执意不肯。他刚刚看完了那辉煌的落日景象,脸上还残留着那落日的余晖,现在则转过头要看月亮升起。

月亮,这关中平原上的月亮像一个大圆盘子,从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地升起了,跃两下,跃上天空,刹那间把满世界照得一片光明。

这时候,姚兴皇帝来看望他。鸠摩罗什是后秦国的国师,国师将要圆寂,这样大的事情他一定要来的。大师对姚兴说:

“我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永远只能匍匐在大地上而不能像鸾鸟那样飞翔九空的人。我知道我的命运。当年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耆婆带着我游历月氏北山,遇到一个罗汉,罗汉摸着我的头说:‘倘若三十五岁时还未破戒,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有三百身,成为一尊大佛也。若戒不全,此生充其量只是一法师而已!’所以我仅是一名法师,或者用你们的话说,叫译经家!”

大师又说道:“如果不是当年吕光逼我与龟兹王女成婚,玷污了佛门,我定会有三百身的。释迦佛祖高不可攀,他有五百身。他出生了五百次,死亡了五百次,曾经蜕生五百次,受尽人间磨难,才五百道轮回转世,修成正果。我来到这世上时,命里本该有三百身的,我曾经憧憬过,下一世蜕生为一头牛,关中平原上一头耕地的牛;再一世蜕生为一只为老百姓看家的狗;再一世蜕生为一个女人,前半生为娼后半生从良;再下一世蜕生为一个文人,一张利口骂遍四方;再下一世蜕生为一个乞丐,一张大嘴吃遍四方。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我不会再有轮回转世了,我的这一生,仅此一生而已,油枯灯灭,也就结束了!”

鸠摩罗什说到这里,老泪滂沱。

姚兴皇帝也已经老了。他伸出衣袖,为这位西域第一高僧、他的国师揩一把泪。

姚兴问道:

“国师呀,我也已经老了,你能给我的晚年道一句偈吧!”

鸠摩罗什嘴皮动了动,说道:

“花开好,花落亦好!”

姚兴又问:“我已厌倦这做皇帝的事儿了,我想让给儿子姚泓来做,这样做对吗?”

鸠摩罗什答道:“进步高,退步更高!”

最后,后秦姚兴请鸠摩罗什为他说一说国运如何,连问了几声不见回答,定睛看去,只见鸠摩罗什双目紧闭,三魂六魄已经脱离身体,神游西方须弥山极乐世界去了。

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鸠摩罗什高僧圆寂。

圆寂前,他突然又清醒过来,双目炯炯,口齿清晰,朗声说道:

“如果我的译经符合原经旨意的话,火化时舌头不焦。非但不焦,还会有莲花从口中喷出!”

说完,于孤桐树下,蒲团之上,含笑辞世而去。

后秦姚兴一声恸哭,接着两千个学汉文的天竺国学徒、两千个学梵文的中原弟子均失声大哭,整个草堂寺一片呜咽之声。消息传出,整个长安城为之悲恸,人们纷纷前来吊唁,道场做了七日。长安城中的佛门弟子、俗家弟子,十分众多,大家齐聚草堂寺,为大师送上一程。长安城左近,终南山深处各家名刹古寺,住持亲领众僧人依次排列,前来吊唁。

七日之后,鸠摩罗什大师火化,正如他生前所预言的那样,火化时舌头不焦,且有莲花从口中喷出。佛家“舌吐莲花”一词即由此得来。

消息传到西域,西域三十六国亦大放悲声,人们用上等的和田玉做成一个三丈高的鸠摩罗什舍利塔,分成几截运往长安。

鸠摩罗什的骨灰即在塔底安葬;鸠摩罗什化作舍利子的舌尖供奉在塔中。这塔放在高僧圆寂的那棵树下。这塔如今逾一千六百年岁月,还静静地矗在终南山下佛教三论宗〈空宗〉的祖庭草堂寺院落中,肩一天风霜,与天地共老。

第八十六颗念珠。沙门法显,沙门鸠摩罗什是同时代的人。他们是应时而生的佛门的高僧大德。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佛教这个舶来品,才得以在中华大地落地生根,并且与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儒教相遇和结合,从而成为支撑起中华文明大厦的三根支柱。西方人类学者曾这样高度评价鸠摩罗什。他们说:鸠摩罗什是东方文明的底盘。

第八十七颗念珠。他们生活着的那个年代,或者换言之,佛教大行于世,滥觞于赤县神州的那个年代,正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中,一个最为黑暗,最为血腥,最为振荡,最为暴虐的年代,这个年代长达二百八十六年之久。两位高僧所处的年代,是这段时间的中期。人们习惯上把这个年代称为“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时代。

史学家又把那个时代称为“暴君时代”、“大分裂时代”或“民族大融合时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约是一条历史规律。三国归晋,晋王朝在确立政权不久,统治集团内部,就暴发出五王八司马之乱,柏杨先生在他的《中国人史纲》一书中说,这是一种为敌报仇式的自相屠杀,愚蠢而残酷,姓司马的家族跟狼群没有什么两样。它促使大一统晋王朝由瘫痪而崩溃,饱受灾难的五胡民族,乘机挣脱枷锁,揭竿而起。头十年,两个大的反抗力量,分别在益州(四川)、并州(山西太原)宣布独立,建立政权。接着其他反抗力量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地蜂起。结果晋王朝的残余的统治阶层,逃到长江以南苟延残喘。中国心脏的中原地带,一片血腥,列国林立,群雄割据,人民生灵涂炭。这个苦难期长达二百八十六年之久。

当北迁的匈奴人在多瑙河边的布达佩斯,建立起匈奴大汉国,阿提拉大帝的马蹄,开始践踏欧罗巴大陆时,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也在此之前就已经起事,开始实现他们对农耕文明定居文明的世世代代的占领梦想。而这种占领梦想的得以实现,与东汉末年,当时的宰相曹操实施的一项“内附”政策有关。

大家记得,当年昭君的三位孙女,自包头顺秦直道而抵长安城省亲。曹操当时率文武百官,出城百里,在秦直道的南端终点,甘泉宫,以迎候当朝公主的礼仪相迎。礼仪毕罢,曹操说,塞外风寒,茹毛饮血,如果三位公主愿意回长安城居住,颐养天年,我当遣工匠造屋设府,为各位安排下处。三位公主泣道:“我等已习惯了塞外的生活饮食,尚不觉苦;另外,儿孙们也需要我们的照顾呵护,离开他们我们也不放心,因此,我们此行只是回母国来省亲,瞧两眼长安城,就又打道回府,重回九原郡去了。只是,宰相确实有心,我们倒有个建议——”

公主们说:“边墙以外的匈奴地,时有旱灾、蝗灾、瘟疫、如果风调雨顺,牧草茂盛,还可居住,如果遇上这些事情,为生存计,那只好越过边墙,侵掠内地村庄了。我们的建议是,朝廷能不能设一个“内附”政策,将这些游牧人迁入边境之内,半农耕,半游牧,这样他们有了衣食保证,边境上也就自然安宁了。

公主们说的这些话,后世一位法国的名叫勒鲁塞的也说过,他在《草原帝国》一书中说,从世界的东方首都长安,到世界的西方首都罗马,中间横亘着一块偌大的辽阔无当的欧亚大平原,这块大平原上生活着二百多个古游牧民族,他们以八十年为一个周期,好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或向东涌向古都长安,或向西涌向罗马城,向定居文明索要生存空间。他说,如果我们換个角度,从草原民族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会觉得这种侵掠是有它的合理性的,是为了种族不灭、为了活下去的生存之必需。

公主们的这些语言之在理,说服了曹操。后来,匈奴呼厨泉单于赴邺城,晋见曹操,商议这“内附”的事情。商议的结果是,在山西、陕北、内蒙这块三角地带,设河东五郡,安置匈奴。呼厨泉单于的匈奴汗国,则划分为五部,每部设一个都督。匈奴汗国自此灭亡。匈奴人从此不设大汗。

百余年来,匈奴人跟华夏人、鲜卑人杂居通婚,绝大多数已经华夏化。以单于为首的贵族阶级,本姓栾提,现在则自称是汉王室公主的后裔,所以改舅姓为刘。分封在五郡中心的匈奴都督,又都一律改称刘姓。“天下匈奴遍地刘”一说,就是自此得来的。

在我们叙事的年代里,分封五地的五部匈奴,它的大本营应当在山西太原,这座城市当时称并州,同时好像也称晋阳。所谓并州,也就是“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的唐诗中的那个“并州”。而当时的中央政权,任命一位匈奴左贤王的孙子刘渊为匈奴五部大都督,也就是实质上的单于。刘渊当时的分封地在山西离石,那地方又叫“左国城”,因为刘渊曾是匈奴人的左部将。

中国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之乱”,就是从刘渊开始,从山西离石开始的。起事后继而再东迁并州,继而再西迁平阳。平阳这个地方也就是今天的临汾,或者说,也就是西行求法广游五印第一人,一代高僧释法显的家乡,桑梓之地。那刘渊起事路过法显的村庄时,这位后来将觉醒中华的僧人,大约还没有出生。

刘渊将他的帝国叫成“大汉国”,正如隔着辽阔的欧亚大平原,远在多瑙河畔布达佩斯立国的另一位匈奴大单于阿提拉,将他的国家也叫成“大汉国”一样,在那不通信息的年代,这种巧合真叫人诧异。这种情形合理的解释也许是,他们的思考虽然无法沟通,但是都到了这样一个层面上,即他们自己建立的政权,是那个业已死亡了的中华大汉帝国的延续,他们是正宗,或者说是认祖归宗。

刘渊的大汉国是“五胡十六国之乱”开始的第一个始作乱者。世人又将这个从偏远黄河东岸群山拱抱中起事的国家叫“汉赵帝国”。而在后来,当刘渊的一位大将石勒,自立赵国以后,史学家则把刘渊建立的大汉国叫“前赵”,他的部将石勒建立的赵国叫“后赵”。

建都于洛阳,或长安的西晋,是如何灭亡,又从而在长江边上的石头城上,建立东晋的,这一段历史的起乘转换是这样的。刘渊属下,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名叫石勒。石勒原来是靠给人打短工为生的流浪汉,在包头(也就是九原郡、五原郡)-带谋生,后来投靠到刘渊麾下。石勒胆识过人,英勇善战,率领前赵武装,采用游击战略,逐鹿中原,一点点将东晋的内腔掏空,最后大军如狼似虎,包围洛阳城。洛阳城里饥馑严重,残余下来的居民互相刺杀,吞吃对方的尸体。晋皇帝司马炽想逃出城去,但当他和官员、家眷走到街上时,围困多日,街上已长满荒草,饥饿的老百姓向他攻击,他大声说我是你们尊贵的皇帝,饥饿得疯狂了的老百姓说,皇帝的肉更肥!攻击于是更为激烈。司马炽只好重新退回皇宫,束手待毙。不久,汉赵帝国将洛阳城攻破,司马炽沦为阶下囚。刘渊的儿子刘聪问他:“你们司马家骨肉之间,为什么自相残杀得这么厉害?”司马炽回答:“天要亡我们,所以我们自己替你们汉赵帝国动手了!”联想到此前和此后这些司马懿、司马昭、司马师的后人们自相残杀,血溅宫闱的事偣,这话听起来叫人分外沉痛。那刘聪先将晋皇帝司马炽在宫中养了一阵子,最后就把他-刀杀掉了。

司马炽被杀后,他的侄儿司马业,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一群野心家带到长安,宣布登极。此时的这座千古帝王之都,也已在烽烟四起中,成为了一个孤岛。关中连年大饥馑,使长安比洛阳还要残败。史书上说,整个长安城,只剩下九十多户穷苦人家和四辆牛车。窘困到这种程度,根本无法生存。小朝廷勉强维持四年,到了316年,汉赵帝国兵临城下,司马业只好投降。刘聪打猎时,教司马业手执兵器,在前开路,去厕所时,又教司马业给他扇扇子,然后最后还是杀了他。

西晋王朝就这样灭亡了,第二年,镇守建康府的亲王司马睿,也就是司马业的堂叔,宣布即位于建康,是为晋元帝。东晋和西晋,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承继关系,后者仅是一个由皇族建立起的流亡政府而已。一个的都城在西,所以称西晋,一个的都城在东,所以称东晋。

这个东晋,在历史上苟延残喘了许多年,它龟缩在石头城中,像乌龟龟缩在它的硬壳里一样,一边继续内斗,一边纵情沉湎于秦淮河畔的楼台歌榭,灯影桨声之中。它大约曾经有过几次北伐的行动,但都以失败而告终。例如我们的法显高僧广游五印,陆去海还之后,曾想重回长安故地,但是走到彭城,也就是今天的徐州地面,适逢战事,于是只好抱憾返回,那释法显所遇的战事,大约就是东晋所发动的一场北伐战争。当然东晋小王朝,还是干过一件大大体面的事情的,这就是中国历史上一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淝水之战。从长安城出发的前秦皇帝苻坚,决心功成毕于一役,一举消灭东晋,尔后一统中国,结果在淝水之战中兵败,从而令前秦灭亡,也从也令我们书中的法显高僧、鸠摩罗什高僧这些人物的命运,予以改变。

东晋后来是灭亡在它的一个大将,名叫刘裕的手中的。刘裕在石头城黄袍加身,建立宋,随后有四个小王朝依次替代,交错生出,这就是宋、齐、梁、陈。人们习惯把它们叫作南朝。所谓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就是这南朝,而将拓跋北朝称为北朝,所谓人们口头禅中的“东西晋,南北朝”,这里就算大概说清了。

第八十八颗念珠。东西晋、南北朝简单说罢了,下来再说“五胡十六国”。刘渊死后,他的继任者是儿子刘聪。刘聪荒淫无度,杀人如麻,书上说,仅他的正式皇后,就有五位,妃妾则多达一万余人。318年,刘聪逝去,他的继承者刘灿,较之父亲更荒唐更残暴,黄袍刚加身,即位仪式刚一结束,他就提着裤子往后宫跑,去奸淫五位年龄还不满二十岁的皇太后(也就是他父亲刘聪的五位皇后)。刘灿整天呆到后宫,日夜奸淫,不问国家大事。两个月后,他的岳父(也是他父亲的岳父)宰相靳准,杀掉刘灿,并且将刘姓皇族灭门。刘姓皇族坟墓,包括刘渊、刘聪的在内,全部剖棺焚尸。这事发生在平阳,也就是山西临汾。虽然前赵大军,那是已占领洛阳、长安等等大一些的城郭,但是前赵都城还是在平阳。

驻守在河北邢台的大将石勒,早就有拥兵自立的念头,这时见机会来了,于是兵发平阳,驻守在长安的亲王刘曜,也即刻发兵。平阳城被踩平,沦为荒城,靳姓靳准家族满门抄斩。刘曜继位皇帝,并将都城迁到长安。第二年,石勒派使团前往长安城,向刘曜献礼致敬。刘曜开始很高兴,后来听信部下谗言,杀了使团成员。使团只剩下副使逃命回到邢台。石勒听了,当即宣布独立,脱离前赵,建立后赵帝国。这是十六国之第二个国家。

后赵建立的第二年(320),我们前面谈到的凉州刺史张寔去世,他的弟弟张民即位,悄悄称王,史称前凉,这是十六国之第三个国家。后来,前秦大将吕光,在前秦苻坚淝水之战落败,前秦灭亡后,又在这凉州城建立后凉,是为五胡十六国之又一国家。而后凉吕光为后秦姚兴所灭,驻守西宁城的大将秃发辱檀,在西宁城独立,建立了又一个十六国政权,史称南凉。五胡十六国,虽然如走马观花一样令人看来眼花缭乱,但是细细薄来,都是蔓上所结之瓜,自有它的起承转换,来龙去脉的。

汉赵与后赵仇深似海,于是于328年,在洛阳城爆发决战。对垒中,两国皇帝亲自出阵。当石勒小心翼翼地布置战场时,刘曜却整日赌博饮酒,凡有劝言者,一律处斩。决战开始时,刘曜本来已经烂醉如泥,为给自己壮胆,又喝了几杯。两军刚一接触,他就坠马被擒。第二年,他的儿子也被擒,父子同时遭到处决的命运。汉赵帝国是最先掀起这场历史大浪头的国家,亦是最先灭亡的国家。它从起事到谢幕,仅短短二十六年。

传奇人物,后赵开国皇帝石勒,于338年去世。他死后,儿子石弘继位,石勒的侄儿石虎杀石弘,取而代之,并将都城从河北邢台,迁到河北临漳。后赵石虎,比前赵刘聪,更凶暴百倍。他的脑子里整天只想着两件事,一是性欲,一是杀戮。这个杀戮包括把自己的儿子们孙子们,一个一个地尽数杀死。当听到了太子石宣,准备刺杀石虎,提前登基时,石虎抢先出手。把石宣绑到台下,先拔掉他的头发,再拔掉他的牙齿,牵着他爬到事先准备好的柴堆上,砍断手足,剜去双眼,然后点燃柴堆,将石宣烧死。石宣的幼子是年才五岁,当行刑官来拖孩子时,孩子拉着祖父石虎的衣服大哭,不肯松手,连衣带都被扯断,但终将硬拖去杀死。

石虎的疯狂兽行,为他所属的整个羯民族带来灭顶噩运。他五岁孙儿临死的一幕,令他深受刺激,从此一病不起,第二年即离世。儿子石世登极三十三天,即被另一个儿子石遵杀掉。石遵登极一百八十三天,又被另一个儿子石鉴杀掉。石鉴登极一百零三天,又被他的大将冉闵杀掉。石鉴的弟弟石袛,在后赵过去的都城邢台继位,支撑一年后就为部下所杀。后赵建国三十三年,在血腥中灭亡。

冉闵是汉人,他杀掉石鉴后,在邺城建立冉魏帝国,亦为十六国之一国。建国仅三年,即被从东北边陲汹汹而来的前燕灭亡。冉闵的部下,秦陇豪强,氐民族部落酋长苻健,其时正在关东一带驻防,于是掉头向西,占领长安,并在长安立国,史称前秦。前秦亦是十六国之一个重要的国家,而由于一代英雄,仁厚包容的苻坚的出现,更令这个国家,给这个混乱的、血腥的、暴君辈出的时代,增加了少许的暖色调。

“关东”是当时的一个地理概念。“关中”当指八百里秦川,或曰渭河平原,或曰关中道,其间也包括千古帝王之都长安城——民间有“秦中自古帝王都”一说。“关东”则指今天的河南灵宝、三门峡、洛阳,山西的临汾、运城一带。同样的,“关西”则指今天的甘肃天水、平凉,宁夏的固原一带。古籍中有“关西大汉,击节而起,慷慨悲凉”几句话,当说的就是天水、平凉、固原那地方的人吼唱秦腔戏时的豪迈情景。

前秦在长安建都,逍遥园大约就是那时候建的,或者是在那时候扩大规模,成为朝廷的议事大厅的。苻健传位给儿子苻生。这个苻生是个自幼瞎了一只眼的二十一岁的青年,暴戾、凶恶、形同禽兽。古籍中说,苻生大宴群臣时,凡是不酩酊大醉的人,苻生就让弓箭手一一射死。苻生问他的大臣:“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君主?”被问的人惶恐说:“陛下是圣主!”苻生大怒:“你是谄媚我呀!”处斩。再问别人,那人谨慎地回答:“陛下是仁君,只刑罚稍微重一点。”苻生同样大怒:“你诽谤我呀!”也处斩。他令宫女与男人性交,亲自率领群臣在旁观看,又命宫女与羊性交,看能不能生下小羊。又把牛、马、驴、羊等活活剥皮,使它们在宫殿上奔跑哀鸣。或者把人的面皮剥下,再叫他表演歌舞。苻生杀得高兴时,把朝廷中所有高官,包括宰相元帅,统统在谋反的罪名下处决。又杀掉他的妻子梁皇后,他的舅父劝他少杀,他用铁锤击碎舅父的头盖骨,舅父脑浆迸裂,溅了他一身。

古籍中言之凿凿,这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都曾经是真实的发生。当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峰顶,可以主宰生杀时,他可以丑陋到如此地步,邪恶到如此地步,暴虐到如此地步。也许,只能用“变态”来解释这些行为发生的原因。哦,那真是一个暴君的时代,血腥的时代,长达二百八十六年之久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时代,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在这样的血泊中挣扎和呻吟,举目望天,渴望得到拯救的。。

是的,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在迎接下一个劫难和杀戮的间隙年间,或仰头望天。中国的老百姓,历来是像羊一样地被放牧着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孔老夫子的教诲,而帝王们则将他们分派到各州郡的官员,叫“牧”,也就是牧羊人牧马人的“牧”字。如今,列国林立,皇权倾圮,那些主宰生杀的列国帝王们,竟都是这样的一些禽兽畜生,如此这样,对于广袤地面的中国老百姓来说,他们的精神崩溃了,他们无所依傍,他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既然皇权不再,无所依傍的人们哪,于是转而向文化传统寻求支持,或者换言之,向古老的道教和儒教呼叫救命。然而,他们深深地失望了。道教在某些方面,虽然仍然具有民间宗教的意味,但是它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帝王之术,是依附于皇权而存在的东西,那些朝中术士,炼丹道人,预测大师,才是这种宗教所产生出的顶尖人物。是的,道教可以给你一些帮助,一些精神慰藉,但是老百姓干渴如望云霓,这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彩所提供的几点雨星,显然无助于大地的干渴。

而儒教也不能给人们带来更多的精神慰藉。儒教大约从来就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而孔老夫子的所有解释世界和应对世界的出发点,都是以当朝是一位好皇帝这一出发点为前提而开始的。人们称孔老夫子是封建时代的“卫道士”,这三个字是有一定道理的。“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孔老夫子对有才能的人的企望,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念,则是孔老夫子希望人人各安其位,从而让社会有序存在。

这样,当释迦牟尼佛祖以“修菩提行,起广大心”为修行口号,将他的大悲悯、大关怀、大慈爱、大包容的目光,注视向葱岭以南以东的这一块辽阔东方大陆时,当善良美丽的观世音菩萨肩扛甘露瓶、手执杨柳枝,广洒甘露予这块东方大陆时,它就得到万千心灵的接纳和响应。大教东流,在这之前,已经奔流不息了数百年,于是在这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时代,大水漫滩一般,滥觞开来,进入北朝,进入南朝,进入万千信众的心灵。

它从此将在中国人的心灵中盘踞,生根,成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而尤其是佛教与中国本土宗教道教、儒教的伟大相遇,彼此接受和融合,从而为这个古老的东方文明古国,奠定了坚实的足以应对任何事变、任何不测、任何凶险的精神的铠甲。

前面谈到前秦皇帝苻生的那种种丑陋邪恶行为,那行为发生的地点就在逍遥园(逍遥园这个称谓,说不定就是他取的)。而我们知道,当年法显驻寺时叫作大石室寺、大寺,鸠摩罗什驻寺时叫作草堂寺的这座佛门寺院,就在逍遥园中,是它的一个园中之园。苻生寻欢作乐时那淫荡声音,宫女惨遭蹂躏时那悲惨叫声,一定会传入经堂之上。血污的大地呀!

这样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苻生的继任者,一代英雄苻坚,要请西域第一高僧鸠摩罗什前来担任他的国师,教化他的百姓的原因了。明白了后秦皇帝姚兴(这个并无多大作用,但是确实是一个好人,他的经历善始善终),为何如此虔诚地出郭三十里,迎接鸠摩罗什入城,并且拜他为国师,在草堂寺弘法译经,开肇中华大地上第一个译经场的事情了。

佛教和道教、儒教,它们智慧地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契合点,尔后三教并立,各展风姿,照耀着这块苦难大地。

而在二百年后,佛教东流史上一位最为声名显赫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释玄奘,或者如古典小说《西游记》所称:唐僧、唐三藏、大唐和尚。他说服当时的皇帝,正式立佛教为国教,令佛教与道教、儒教一起,登堂入室,成为正统,成为万民信仰,成为中华帝国这个庞大肌体中的渗入每一个细胞的元素,血肉之躯的一部分。

第八十九颗念珠。苻生的做派天怒人怨,终于有一个大个子站起来,把他终结。公元357年,苻生的堂弟苻坚,率兵闯入逍遥园,把苻生杀掉。雄才大略,颇具仁爱之心的苻坚即位。在苻坚的年代里,这个以长安城为首都的国家,十分强大,而长安城人口聚集,呈现出乱世间难得的安宁状况,各民族杂居,渔安水安,渔水两安。苻坚先是与前燕决战,灭掉了这个五胡十六国之一,接着又西征,灭掉另一个五胡十六国之一的前凉。偌大中国地面,现在能与前秦抗衡的,就是东晋了,于是雄心勃勃的苻坚,在一统北中国后,决心倾全国之力,直指南方,征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东晋王朝。苻坚集结了多少兵力呢?史书上说,总共兵力一百一十二万,这真是一个天文数字,难怪苻坚站在淝水之滨,骄傲地说,我的庞大的军队,仅仅士兵们把手中的马鞭扔进河里,便可以让脚下的这条河流断流了。假如淝水之战前秦苻坚获胜,将南北统一,五胡十六国之乱的这个黑暗时代,将提早结束一二百年,但是,历史充满了蹊跷,充满了变数,区区三万人马的东晋大将谢安,却稀里糊涂地打赢了,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的美名。苻坚兵败,逃回西安。

按说,淝水之战虽然失利,前秦这个国家并未伤筋动骨,苻坚还可以卷土重来,但是,前秦国都长安城这时候已经不稳。原来,长安城在前秦建立政权后,移民而来的人口主要是从甘肃陇西过来的氐民族,即苻坚的家乡客。后来随着国土幅员增大,苻坚遂将这些乡党调往各地去做官,待淝水之战苻坚开拔出征时,长安城中的居民,十停中三停是原居民汉民,三停是鲜卑人,三停是羌人。如今苻坚兵败,他先前收留在长安城的前燕降将慕容垂,率鲜卑人起事,出走长安,建立五胡十六国之另一个国家西燕,并迅速成为前秦的敌人。而居住在长安城的羌人酋长姚苌,则脱离前秦,自立为帝,建国后秦。姚苌就是前面谈到的迎接鸠摩罗什高僧抵达长安的姚兴皇帝的父王。

英雄的末路十分地悲惨。苻坚眼见得鹊巢鸠占,长安城是不能待了,于是率领残部,去回他的甘肃老家。走到岐山的时候,被后秦部队截获,送到彬县石佛寺关押。姚苌赶去,向苻坚索取皇帝传国玉玺,苻坚大骂他忘恩负义,姚苌就用绳子将苻坚勒死。当年,二十年前,姚苌在被苻坚的前任,暴君苻生绑赴刑场,就要杀头时,是被当时还是亲王的苻坚,冒死救下的。这段过往,士兵们都知道,所以,眼见得一代英雄这样的谢幕,就连旁边的羌人部队,都流下了眼泪。

中间一条河,这条河就是著名的泾河。泾河南边的山顶平原,叫南原,泾河北边的山顶平原,叫北原。苻坚就埋在北原的一片乱石岗中。乱石岗的前头,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前秦皇帝苻坚之墓”。墓碑上方,就势盖了几页瓦,筑成一个牌坊模样。墓碑下方,置了一个小小的石台,供人凭吊、祭祀香火而用。这地方的民居,往往是在这山顶平原上,再向地下挖出一个四方四正的庭院来,掏成窑洞,供人居住,然后再斜着挖一溜台阶,通向地面。苻坚的墓瑩后边,也有这么一个陷入地下的庭院,不知道这是后来挖的民居,还是当初用这种形式来葬埋苻坚的。每年春天的时候,苻坚墓的四周,庄稼地里会开放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那油菜花在春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有蜜蜂嗡嗡作声,穿行其间。而苻坚坟头的乱石岗上,嵩草、菅草丛生,这草一年一枯黄,掐指算起来,它们已经有一千六百多次的枯黄了。

山下泾河边,关押过苻坚的彬县石佛寺,如今还在,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座寺了。这里是西去阳关的古道,几千年来过往客商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代代都在凿着石窟。佛教东流,这些石窟都是跳板之一。石窟大大小小,一共有一百多个,顺泾河岸边、顺通衢大道排开。而那最大的一个窟中,释迦牟尼的造像,据说是在我们的故事的叙述二百年后,唐王李世民依据自己的相貌而让工匠营造的。李世民在这里打了最后一仗,从而奠定大唐帝国千年基业,为纪念的缘故,让人在这里开龛造佛,并且出于对佛的虔诚和敬仰,以自己的弟子之身而造。他造出来的这座大佛,是长安地面,甚至整个关中地面,最大的一尊,所以有“关中第一大佛”之誉。

一代英雄苻坚蒙难的这个彬县,亦是个大有讲究的地方。这“彬”字,三千多年来三易其字,不改其音,开始叫“豳国”,后来叫“邠州”,现在叫“彬县”。

这“豳”字,一座山,山那面有个家,山这边有个家,于是成了一个国。这个字准确而翔实地向你报告出当年先周建国的历史。尧舜的水利官叫大禹,农业官叫后稷。帝王让大禹治天下九州之水患,让后稷跟在后面改大水漫退之后的陆野为农田。两位贤能都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功成后,大禹接替舜,做了帝王,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大禹因此也被称为夏禹。后稷则被分封到渭水边上武功县。这个家族在商的年代,翻过山去,向北,在泾河两岸建立起自己的诸侯国,这个国家就是豳国,而在六代之后,又翻过山去,重回故地,凤鸣岐山,周文王周武王开始他们的周王朝千古基业。

苻坚就葬埋在这么一块地方。苻坚是甘肃陇西地面的人,那地方当时叫“南安”,现在叫什么,不甚了了。前秦政权是氐族,那时候说的“五胡”,是指匈奴、羌、鲜卑、突厥、氐这五个民族。氐民族后来就不大再听说,他们很可能全部地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了。马克思说过:“民族融合是历史进步的一种动力!”中华五千年文明所以能屡遭劫难而经久不息,与胡羯之血的融入有很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五胡十六国之乱还是有它的一些积极的意义存在的。

是的,中华文明在肇始时,就一直是迈着左右腿走路的。这两条腿一条是农耕文明,一条是游牧文明。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每当那以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动力衰竭,难以为继时,羌笛渔鼓起于北方,游牧民族便会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这个古老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

前秦灭亡,后秦建国。后秦王朝在姚兴皇帝与大夏国赫连勃勃的十年九战中,在草堂寺鸠摩罗什高僧的暮鼓晨钟中,后来为东晋大将刘裕所灭。那是在鸠摩罗什高僧去世后不久的事情,是在姚兴皇帝听了高僧的“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两句偈语后,逊位给儿子姚泓,不久后的事情。

刘裕亦是那个时代的一位强势人物,他先率军,灭了四川成都长期割据与东晋对峙的成汉帝国,尔后再翻过秦岭,灭掉后秦。后秦姚泓初立,懵懂小儿而已。刘裕占了长安,回去忙着称帝,去建立他的南国宋朝,于是留下儿子刘义真守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雄踞于统万城的匈奴大夏国赫连勃勃,见假他人之手已灭掉后秦,于是从陕北高原发兵,兵分两路,一路顺那古老的秦直道直捣长安,一路沿黄河白马滩而下,扼住东晋刘义真东逃的黄河风陵渡口。

专家们考证说,秦直道自靖边统万城而至淳化甘泉宫这-段,老百姓之所以叫它《圣人条》,乃是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叫法,为图谋长安,他预先将这-段秦直道整理和拓宽,并给予这么-个称谓。

围城半年后,将长安城的东门空开,捎话令刘义真逃逸。刘义真也是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见长安孤城,迟早得破,于是率领下属,仓惶逃出。到了风陵渡时,赫连勃勃仅放刘义真一人过河,算是给先前结盟的刘裕一点面子,刘义真的部下、辎重,所掠夺的长安城中的珠宝细软,则悉数扣下。

攻下长安城后,赫连勃勃于灞上称帝。“灞上”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地名,它是“灞水之上”的简称。灞水亦是八水绕长安中的一水,自终南山(蓝田原)流下,水流在从长安城东侧流过时,河上曾建有一座古老桥梁——灞桥。这灞上,当是灞水快要逼近长安城时,河流南岸那一处宽敞的原面、高崖。那地方过去叫狄寨原,现在叫白鹿塬。

赫连勃勃在灞上,设坛祭天,皇袍加身。半年之后,他在这长安城住得烦了,浑身不舒服,于是叫一声“琴书卒岁,归老北方”,然后骑着一匹黑马,又回他的陕北高原统万城去了。

第九十颗念珠。赫连勃勃是那个年代的一个传奇。正如鸠摩罗什是另一个传奇一样。世人将前者称作大恶之花,将后者则称作大智之花。很有趣,这两个人物,曾经相遇。地点是长安城南城门迎宾仪式上。角楼高耸,列脊摆厦,旌旗猎猎,气象森森,姚兴在这里为鸠摩罗什大师接风,这时人报,匈奴刘卫辰设在陕北高原的代来城,为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所破,朔方王刘卫辰一家三百口,悉遭杀戮,家仇国难中只逃出个孩子,这孩子逃出时十一岁,在大河套地面几年辗转以后,孩子如今已经长大,现在投靠后秦皇家,孩子说,希望姚皇将他收入帐下,从而为君王分忧,为天下担当。

姚兴宣他上了城墙。于是,他看到了一个身长八尺三寸,美仪非凡的匈奴青年。据说姚兴见了,喜爱有加,赞叹一声道:“好个一表人才,兴不如也!”又据东晋大将刘裕,在灭掉后秦后,曾取道统万城去探大夏国的虚实,见到勃勃,也发出过“好一表人才,裕不如也”这样的惊叹,可见赫连勃勃当年,确实是美仪非凡,令男人女人都为之眼前一亮的人物。

后秦姚兴封刘勃勃为安远将军,后来又封朔方王,令他重回陕北高原,统领大河套地区。刘勃勃的霸业自此开始。游牧民族生息、繁衍和扩张,有一个既简洁又省力的办法,就是迁徙到一个地方后,迅速地与当地豪强联姻,主动上门去入赘为婿,这样不久以后,即喧宾夺主,鹊巢鸠占,占领了老丈人的地盘。刘勃勃即采取的这种办法,先是前往宁夏固原,娶后秦守将高平公莫奕于的女儿为妻,入赘固原城,继而杀了莫奕于,夺了其城池,接着又向白水城、黑水城、锁阳城、受降城、五原郡、九原郡纷纷发出求婚约书,尔后将这些大河套地面的重要城池关隘,尽收囊中。

勃勃在向秃发傉檀发出的求婚约书,遭到了拒绝。那个国家叫南凉国,亦是五胡十六国之一国。傉檀这个名字,我们有些耳熟,记得当年法显前去五印地面求经,出长安城的第一站是金州,也就是今天的兰州,第二站就是南凉国,也就是今天的西宁。法显曾谈到过国王秃发傉檀接待这位远行高僧的事。秃发傉檀接到求婚文书,撕得粉碎,骂道:匈奴小儿,你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别人怕你,我却不怕。

勃勃听到这话,于是发兵西征南凉国。率兵两万溯黄河北上,过巴丹吉林沙漠,过腾格里大沙漠,过居延海,双方在西宁城外的广袤沙漠草原上,展开了一阵长达一年的大战。结果西宁城被破,南凉国灭亡,国主秃发傉檀下落不明。

那场斩杀而后,被士兵们献来的首级,也就是头颅,有一万颗。勃勃令人将这些头颅在西宁城外找个高处,堆成一座骷髅山。勃勃望着这血腥难闻,阴雾惨惨的骷髅山,叹息一声说,此骷髅台乃后世的一大景观也!说罢,捻香向这骷髅山拜过,尔后安顿好西宁城防守,回到五原郡。

灭了南凉国,整个大河套地面尽属勃勃。回到五原郡以后,勃勃一纸文书上表长安。表上说,这是最后一次称姚兴为“吾皇”了,勃勃将自立匈奴大夏国,立国以后,后秦、大夏将是两个国家并世而立,互不相扰。勃勃还将后秦皇帝赐给的“朔方王”废去,他自称“天王大单于”,自此以后天下匈奴人皆归他统管。

天下匈奴遍地刘。勃勃这个刘姓,也是当初大汉末年五分匈奴时朝廷所赐。原来的姓氏也是“栾提”。刘赫连的祖上叫刘豹子,父亲叫刘卫辰,当年被汉王室封于山西五台山地面。这支匈奴人据说是王昭君的直系后裔,与鲜卑族长期通婚,人称匈奴铁弗部。

此一时,勃勃遂将“刘”这个母姓取掉,而以“赫连”为姓。“赫连”是天的意思。“赫连大夏将与天齐”,勃勃放言道。至此,刘勃勃始称赫连勃勃。

勃勃捎来的文书,大大地惹怒了后秦姚兴。姚兴立刻出兵讨伐。于是就有了后来后秦与大夏的十年九战。十年九战的结果,是勃勃几乎每战必胜,而姚兴则是每战必败,于是后秦尽失河西地,逐渐成为一个窘守于关中平原、长安城中的小朝廷。而勃勃则如日中天,黄河上游到中游这偌大地面,尽归勃勃。

赫连勃勃的狂狷,是匈奴民族的回光返照,是天鹅的最后一声绝唱。西谚说:天鹅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是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英国大诗人拜伦说:“让我像白天鹅歌尽而亡!”赫连勃勃的让这个撼动了东方文明根基和西方文明根基的伟大游牧民族画上句号,是以修筑一座都城作为结束的。这个都城就是位于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的统万城。

匈奴民族逐水草而居,行走如风,往来无定。在这个民族的潜意识中,大约一直有一个梦,那就是筑一座城,居住下来,变千年行国为永久居国。当大夏国国主来到这个上游叫萨拉乌苏河,此处叫奢延水(民间又叫红柳河),下游则叫作无定河的地面上时,看到湖泊四布,古木参天,前面是黄河天险,足可以据险以抵御北魏,身后是陕北高原茫茫群山,又足以设防以拒后秦,左右两边,则是千里戈壁,五花草原,适宜于他的躲闪腾挪用兵,更兼有一条古老的道路秦直道,南抵长安,北抵九原,因此也不闭塞。史书上说:赫连勃勃把马鞭一甩,扔到地上说道:“朕纵横秦陇,鼓行燕赵,走过天下许多的好地方,临广泽而带清流,美哉斯阜,这地方正是筑城的地方呀!”遂号令三军,就此筑城。

“建一座匈奴城,一座童话般的城。城的名字朕都想好了,叫作‘统万城’,取其‘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这统万城,要比那渭水河边的咸阳城更坚固,比那中州地面上的洛阳城更宏伟。”

赫连勃勃又说:“朕今封叱干阿利宰相兼作督造这统万城的将作大匠。朕这下就拜将了”。

叱干阿利是赫连勃勃在昔日逃亡路上结识的朋友,曾救过勃勃一命。他是鲜卑人。“叱干”这个姓氏,在鲜卑族大量融入汉民族时代(即北魏拓跋宏时代),遂改为“薛”姓。相信在长安城的四周,至今仍有大量的这种鲜卑人群居村庄存在。比如长安城东南侧的狄寨原,比如长安城西北侧的叱干镇,比如长安城东北侧濒临黄河的澄白蒲合-带。唐朝的大将薛仁贵、薛丁山,他们的祖上在这个年代时,大约就是以“叱干”为姓的。

叱干阿利修统万城,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六年时间,征夫十万,死亡民夫一成(即上万人),耗资不可细数,这座塞外海市蜃楼般华丽都城,才告竣工。城设四门,东门曰“招魏门”,意即招降北魏,西门曰“服凉门”,意即降服五凉诸国,北门曰“平朔门”,意即平定河套以北地区,南门叫“朝宋门”,意即与南宋刘裕结好。

城的东西南北四角,各修一座高大宏伟,气象森森的角楼。城的中心位置,修一座高可摩天的永安台。这个高台可以用来祭天,也可以在军事上用作瞭望之用。据说天气晴朗时,从高台顶端可以望见长安城。

史书上说,修统万城的监作叱干阿利性巧而残忍。城是用黄土,掺上糯米水,再加上动物血,层层夯打而成,此为蒸土筑城。每起一层,就让监工拿一个锥子来刺,刺进去一寸,杀筑城的民夫,没有刺进去,则杀这验工的监工。人被杀以后,就地打入城墙中,筑城继续叮当进行。所以这竣工后的城墙硬如铁,坚如钢,牧人可以在上面磨镰刀。而这座冤魂无数的城市鬼气森森,白骨累累,让后世的人们经过这里时,不免心中颤颤惊惊,心生惊悸。

这些也许只是后来人口口相传的形容赫连勃勃的残暴传说而已。统万城后来在赫连勃勃死去后不久,即被北魏拓跋大帝攻破。城被毁,后来成为废墟,成为天宇穹庐下一个白色夯土堆成的荒凉所在。当地人称它“白城子”。而当代研究者在裸露出的城墙中,并未发现有人骨的出现,而仅有几星马骨牛骨羊骨而已,从而令人判断:统万城筑城史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仅仅只是一种传说而已。

赫连勃勃在长安城灞上称帝时,统万城尚在修筑中,他告别了修城的叱干阿利,自长安城称帝,后来回到统万城时,城已告竣,于是在永安台上举行了隆重的竣工典礼。典基礼上的那个《统万城铭》,为后秦降臣胡义周所写。胡义周大约是当时一个大文化人,后世的许多人说,这个《统万城铭》,是个千古第一谄媚文字。

赫连勃勃灞上称帝的情况,有一本叫《统万城》小说,这样以小说笔法记载。

却说这勃勃不住长安城里,只在灞上选一个高处扎营。所率虎狼之师沿着这灞河两岸扎起行军营帐,黑压压一片。长安城中只留太子赫连昌守备。

这一日,灞河之上,高台筑起,群臣们争先恐后力劝勃勃称帝。

勃勃假意推辞说:

“朕无拨乱之才,不能弘济兆庶,自枕戈寝甲,十有二年,而四海未同,遗寇尚炽,不知何以谢责当年,垂之来叶!将明扬仄陋,以王位让之,然后归老朔方,琴书卒岁。皇帝封号,岂薄德所膺!”

众百官见勃勃推辞,齐齐跪下,然后公推一位口齿伶俐的大臣站起说话。

那大臣说:“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凿龙门而辟伊阙,疏三江而决九河,夷一元之穷灾,拯六合之沉溺。勃勃大单于身为禹祖后裔,正该承继先祖遗志,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匡复大夏,以济天下!”

这番话说得恳切。

说这话的人姓韦,名祖恩。这个人是长安城老户,原先是后秦姚兴的京都兆,也就是管理长安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后来后秦灭亡,又成了刘义真的京都兆,如今义真逃遁,他献城而降,转投勃勃,言语过往之中,大有继续做勃勃京都兆的意思。

勃勃见大家力劝,双手抬起,请大家平身,尔后大笑一声说道:“这个皇帝我肯定是要做的。你们劝我,我做;你们不劝我,我照样要做。不过,我要在登台称帝之前,先杀一个人!”

勃勃说着,将一双豹眼从台下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掠过。众大臣见了,心惊肉跳,虚汗直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盼勃勃那眼光早点儿从自己脸上挪开。

勃勃的目光最后落定在韦祖恩脸上。韦祖恩见了,脸色煞白,只听那勃勃用手一指,,说道:“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韦先生韦祖恩了!”

勃勃说:

“先生伶牙俐齿,何等口才,当年在姚兴面前,后来在义真面前,你大约都是这样说话的。如今这胜利者是我,得天下者是我,没有死的人是我,所以你这样阿谀奉承,明天我死了,你这文化人的一张利嘴,一支秃笔,还不知道把我赫连勃勃置于何地呢!”

说完,不等那韦祖恩分辩,高叫一声:“来人,将这韦祖恩四肢绑了,投入灞水,给他一个全尸还家吧!”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惊肉跳,不敢有半个字的吱声。

赫连勃勃见这场戏已经做足,于是乎身着大龙袍,头戴金冠,在左右的搀扶下,缓步登台,拈香祭祖,僭位称帝。

“尊敬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天赐神授的天之骄子,万王之王,我们的赫连大单于,请登九五之尊,接受八方朝拜,四海荣贺!”

灞水之上,众大臣双膝跪倒,山呼万岁,祝贺勃勃加冕。

这是公元418年春3月的事。

勃勃当年初次起事在五原城,建年号“龙升”,后来在统万城又改年号为“凤翔”,此次灞河之上设台称帝,再改年号为“昌武”。

改元之后,大赦天下。

之后这位草原客,便骑一匹黑马,告别长安城,留太子赫连昌守备,自己则又回到了陕北,回到了统万城。“琴书卒岁,归老北方”大约是当时代笔者为他捉笔代写的辞令,而他自己则完全地没有做到这一点。史书上说,他回到统万城以后,整天沉湎于酒色之中,荒淫无度,喜怒无常,最后在他的统万城温宫凉殿中死去。

赫连勃勃死后,赫连昌即位。这时北魏拓跋焘领兵来攻。兵分三路,分别由黄河中游的军渡、津子渡、风陵渡渡河,黄河天险顷刻被破。那统万城虽然没有了赫连勃勃,但是仍然坚固如斯,牢不可破。拓跋焘见久攻不下,于是洋装败退,赫连昌不知是计,率精锐部队弃城追赶。出城二十里外后,听见身后人马喧哗,回头看时,只见统万城已破,拓跋焘正站在城头上大笑。赫连昌见了,只得领兵逃往长安,后来在长安,又被追兵驱赶,则又向西逃逸。

赫连勃勃死于公元425年,死于陕北高原的统万城。死时是四十五岁。阿提拉大帝死于公元453年,死于欧罗巴大陆东欧平原上多瑙河边的布达佩斯,死时年龄正值壮年,当也是四十五岁左右。因为匈奴人没有文字,所以阿提拉死时的年龄,我们只是推测。

自此,这个曾深刻动摇了东方农耕文明根基,掀起五胡十六国之乱滔天大浪的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和穿越了欧亚大平原、在东欧平原建立匈奴大帝国,并且铁蹄踏遍欧洲,差点将西方基督教文明毁于一旦,差点改变历史进程的北匈奴人,同一刻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的身影从此后再未出现过。即便出现,也只是出现在史书碑载中,出现在传说和歌谣中,出现在影视剧那些令人信疑参半的演绎中。

第九十一颗念珠。统万城是匈奴民族遗存在大地上的唯一都城。由于匈奴人没有文字,缺少记载,所以这个都城遗址就显得尤为珍贵和宝贵。凭借它,我们可以确凿地认为那个民族确实存在过、辉煌过。史书上所记载的,就不是杜撰,而是曾经真实地发生。

建造这座都城的人是匈奴末代王赫连勃勃,一个被称为大恶之花的人。也许,剥离附着在这个历史人物身上的历史记载和邪恶传说,将他本人还原与本人后,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个悲剧英雄,一位骑一匹黑马,面色忧郁的远方草原来客,一位从一出生就肩负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即挽匈奴民族狂澜于既倒的末代王角色。他建造了一座匈奴民族的辉煌都城,他完成了天鹅的最后一声绝唱。他是历史的一个大谜。

统万城被破。城中十万居民,三万被杀,三万流离四散茫茫然而不知其归处,三万则成为北魏拓跋大帝的俘虏。拓跋焘押着他们,牛车上载着从统万城抢来的不胜其数的奇珍异宝,回到鲜卑北魏当时的首都大同。

那牛车上还载着赫连勃勃的三个妖冶无比的女儿。赫连勃勃活着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梦想,就是让他的这三个女儿,将来能成为草原上的女萨满,在大河套地面上兴风作浪。萨满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宗教,盛行于各个游牧民族中间。女萨满是一种半人半神半巫的角色。披着长发,裸着胳膊,腰间缠一件褴褛的衣服,手腕和脚裸上戴着串铃。她做起法来,边跳边歌,铃铛则随着节奏呛啷作响,做法做到紧要处,只见面色铁青,目光迷乱,魂灵附体。当年赫连勃勃诞生在一辆行驶在大河套地面的高车上,出世时,女萨满即为他祈祷,那祈祷词说:“上苍呀,赐一位英雄给匈奴草原吧,为了五花盛开,为了牛羊肥壮!我们将拥戴他和服从他,像狗一样忠诚,像羊一样驯良!”

拓跋焘大帝将大夏王赫连勃勃的三个妖冶的女儿装上牛车,带到大同,一股脑儿纳入皇宫,做他的妃子。而其中的一位,可能是大小姐吧,后来则成为皇后。拓跋北魏皇室家族成员中,有个赫连皇后,就是我们说的这位。

而在长安城东南的灞水之上,有五个毗邻的村庄,村中居民都以“赫连”为姓,他们时至今日,越一千六百余年岁月,还繁衍和生息在那里,令人为之感慨。五个村庄,三个在蓝田县,两个在长安县。村上人说,他们是皇族,是赫连的直系后裔。不过,他们不是统万城被破以后,流落到这里的,而是在早,赫连勃勃灞上称帝时,他们来到了这里,后来虽然世事叵测,风云流变,但是他们一直守在这里,扎根在这里,没有再挪窝。

拓跋焘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强人。他是拓跋珪的孙子。拓跋珪灭掉刘卫辰的代来城,拓跋焘灭掉赫连勃勃的统万城。一个名叫鲜卑的游牧民族,灭亡了另一个名叫匈奴的游牧民族。

五胡之乱的结局是,匈奴民族、羯民族、氐民族,几乎全部灭绝,而古羌族后来则四散而居,融入中国广大地面。古羌族之一支,名曰西羌,溯长江而上,走到青海三江源的时候,一部人西羌人继续往山里走,进入雪域高原,形成后来的吐蕃民族(即今天的藏族),那些不愿意进山,留在三江源的,开始是部落,叫党项部落,后来升格为民族,叫党项族。唐王朝封党项首领为“朔方王”,令其永镇中国北方。后来在文成公主入藏,松赞干布王朝强盛后,他们从雪域高原走出,势力曾深入到塔里木盆地腹心地带。党项人于是且战且退,后来退到陕北高原。李继迁的年代里,在米脂桃镇建李继迁寨,李德明的年代里,搬迁到统万城(宋时叫夏州城),李元昊的手里,跨黄河建中兴府,也就是今天的银川市。这个王朝也叫大夏,那已经是宋朝时代的事了。西夏后来为成吉思汗所灭。成吉思汗在攻城时,城头上万箭齐发,有一只箭射中大汗,大汗受伤落马,遂在甘肃清水县磨盘沟养伤,半月后不治。以上所说这些,都是后话了,而现在所说的,是五胡十六国年代的事情。

在这场天下大乱,列国横出中,其中最大的收获着或获益者是鲜卑族。鲜卑北魏是一个静悄悄地在雁北草原上崛起的草原帝国,是在五胡十六国之乱中期才出现的国家,拓跋珪西征代来城,大约是他们最初的出手。

北魏拓跋立国的这雁北草原,这代州,历史曾发生过许多的事情。而其中有两件事大家大约还记得,一件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一个是在大汉初立时,汉高祖刘邦的白登山之围。

北魏的强盛崛起,与雄才大略的拓跋焘大帝的南征北杀有关。灭掉了赫连勃勃统万城以后,他又挥师,荡灭了北中国地面上最后的几个割据小国,北燕、北凉,完成了中国北方的统一。中国地面从此形成南朝和北朝对峙的局面。

北魏王朝,后来还出现了一位改写历史的重要人物,这就是它的第七任皇帝孝文帝拓跋宏。拓跋宏对汉文化如痴如狂,他将北魏国都从大同搬到洛阳,他要求宫中上下开始着汉服,行周制周仪周礼周乐(服饰改造这件事,令人想起赵武灵王当年的胡服骑射,摒弃汉服而改穿游牧民族短衣长裤的故事)。时尚有时候实际上是情势的需要。这个北魏皇帝,做得最绝的一件事情,是让鲜卑贵族们都改姓,并且先从自身做起,改“拓跋”姓氏为“元”姓。

拓跋宏所以要迁都洛阳,理论根据是这样的。北魏既然已成域内最大的国家,将来又还要承担一统华夏的历史使命,那么它的国家都理应在中国的中心,在中国的传统国都所在地。

而他所以要改姓,理论根据则是这样的。我们是外来者、入侵者,从北方而来的草原客,如今我们国力强盛,原住民百姓不敢惹我们,一旦将来子孙们国力弱了,就会被重新赶回草原,赶到长城外以外,甚至会遭到灭种灭族之祸。孝文帝的这个想法,可见这是个目光久远、韬略颇深,富有历史感觉的人。

前面说了,拓跋宏先将自己的姓氏,改“拓跋”为“元”,自此他不叫拓跋宏了,叫元宏。所以中国人的史书纪年,到这个时期,北魏皇家,拓跋突然不见了,后来的皇家都开始姓“元”。前面还说了,那筑赫连勃勃统万城的将作大臣叱干阿利是鲜卑人,那“叱干”姓氏,也在那时候改为“薛”姓。

此外,凡鲜卑一百一十八姓,都由复音节改为单音节或双音节,例如“勿忸于”改姓为“于”,“独孤”改姓为“刘”,“丘穆陵”改姓为“穆”,“步六孤”改姓为“陆”,如此等等,此处不一一细表。

第九十二颗念珠。北魏为我们这个东方文明板块,做出的一大贡献是,大教东流,落地生根,北魏政权为此做出了可贵的贡献和支持。当我们今天每发现和打开一个佛窟,这佛窟或大到是千佛洞万佛洞,或小到只是一尊佛的小小佛龛时,专家们往往会拿出个放大镜,装模作样地查勘一番,然后说:北魏风格。“北魏风格”的这句话的每一次有人说出,就是一句对那个草原帝国的一声礼赞。不是吗?!

北魏风格,端庄、斑驳、古拙、线条明畅,丰腴适宜。之前的汉朝,以骨感美人赵飞燕为审美标准,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细细掌上轻。之后的唐朝,以丰腴美人杨玉环为审美标准,杨家有女初长成,这就是环肥燕瘦。只有在北魏,取其适中,所以专家每对一尊站佛或卧佛,常发出“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的至高赞美。

北魏的造佛,在那个年代达到狂热的地步,都城设在哪里,立即在都城左近物色山岗、崖壁、河谷崖岸,开始修凿佛窟。著名的云冈石窟,是它设都在大同时代完成主体工程的,著名的龙门石窟,是它在洛阳设都时完成主体工程的,即便是远在嘉峪关之外的敦煌莫高窟,虽然开掘时间绵延长达六七百年之久,亦是在它的那个年代,开始大事铺张的。

兼之,秦直道这条古老的道路,由长安城通往漠北草原的道路,在那段时间亦成为大教东流的一条康庄大道。秦直道两侧,陕甘分水岭子午岭崇山峻岭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近些年文物部门做文物普查,仅仅富县张家湾镇地面的秦直道东侧,一个名叫和尚原的地方,拨开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以及灌木林寻找,就发现大小佛窟五百多个。

史书上说,佛教在北魏的年代里,达到以前从未有过的巅峰,帝国全境有僧民二百余万人,庙院三万余所。而仅洛阳城一地,就有庙院一千三百六十七所。

大教东流,大势已起,这个由北魏王朝所掀起的大浪头,至此无人能够遏制,它给那个生灵涂炭、劫后余生的人类世界,以极大的心灵慰藉。即便是北魏之后,南北朝结束时,由北魏王朝几番转身,派生出来的那个统一中国的大隋王朝,亦视佛教为神圣之物,心灵寄托之所,隋文帝杨坚和皇后独孤氏,都是最忠实虔诚的佛教徒。

草原帝国北魏的终结,源于宫廷内部,鲜卑族皇室、贵族们的相互倾轧,争权夺利,血腥杀戮,冤冤相报。有个胡太后,十分有意思,一方面,她大肆营建佛寺和佛像,笃信佛教,以“活菩萨”在世自居,另一方面,又在宫廷的争权夺利中,让她的两个情夫,把当朝皇帝,也是自己的独生子毒死。仅仅两个月后,她自己,则在那位镇守晋阳的大将尔朱荣赶回洛阳城后,被装进竹笼里,投到黄河溺死。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北魏宫廷中接连发生,这个草原帝国已快走到尽头。

北魏最后一任皇帝叫元修(孝武帝)。当时,两位拥兵一方的大将,一位叫高欢,驻军河北临漳,一位叫宇文泰,驻军古都长安。元修先是投靠高欢,大约在高欢的庇护下,过了三年,高欢有些烦他了,想设个酒宴,毒死他。孝武帝元修知道了消息,于是带着他的皇族内室,星夜奔驰,跨过黄河投靠长安城的宇文泰。

有的史书说,投靠到长安城逍遥园的孝武帝元修,当晚就被宇文泰设宴,毒死在逍遥园中了。有的史书又说,是在逍遥园里住了两年以后才毒死的。不管怎么说,毒死这一点看来是确凿的。

这也是逍遥园中的又一个故事。这地方,那个逍遥园大厅中,昔日暴虐无道的前秦苻生,曾经在此演出过令诸多宫女与羊与狗、与牛与马交媾的淫荡悲催一幕,供他观看取乐。又曾经演出过后秦姚兴,令西域来的艺人去演胡旋舞、胡腾舞,令昆仑奴表演滑稽戏的情景。这一次,是设宴,美酒掺上些砒霜,三秦王宇文泰,毒害了孝武帝元修。

是夜逍遥园灯影幢幢,树木高大的剪影影影绰绰,院内的草堂大寺,和尚诵经的声音时断时续飘忽传来,一只猫头鹰,卧在那棵鸠摩罗什圆寂前背靠的那颗孤桐上,发出凄厉恐怖的声声尖叫。

元修被毒死,随元修一起逃来长安城,居住在逍遥园的皇族内亲们,于是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步行,逃出逍遥园,而后沿终南山山根,一路向东跑去,一直跑到那灞上地面。

后边宇文泰遣人派兵追赶,高喊着“见头就割”的话。这一杆子北魏皇族,于是就近钻入终南山中,半个身子在山里,半个身子在山外,建立起了“兀家崖”、“兀家堡子”这些村庄。他们说,不劳追兵们动手,我们自己先把自己头割了吧!于是将“元”姓,去取上面一横,改成“兀”姓。这样,这些兀姓人家,便战乱时隐入终南山中,和平年代将头伸向平原,在这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子嗣绵延,可敬地一直香火延续到今天。

这些草原来客最初姓“拓跋”,后来在孝文帝拓跋宏的年代,改姓“元”。流落到此处后,割去自己的头,从此姓“兀”

有意思的是,赫连勃勃后裔那五个村子相连的,以“赫连”为姓的村落,距离他们很近,赫连堡子的位置上稍稍地靠近灞河一点,而兀家崖则靠近秦岭一点,如是而已。

这两个死对头,两个血海深仇一般的草原帝国,他们都曾经将这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到最后,当汹涌的潮水退去时,都将最后的句号画在了这里。而且成为平和相处的邻村,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

第九十三颗念珠。高欢在河北建立的魏国,和宇文泰在长安建立的魏国,都称他们是正统,是北魏帝国的承继者。而实际上,随着北魏最后一个皇帝孝武帝元修的死亡,北魏事实上已经灭亡,所以人们把东西两端这两个魏国,称东魏和西魏。

东魏和西魏对峙期间,长江南岸的南朝,也经历了几次改朝换代,期间密密麻麻许多事情,不必细表。其中有一个南梁帝国开国皇帝萧衍,曾经四次舍身同泰寺,也就是说是脱下皇袍,换上和尚的袈裟,偷偷溜去庙里当和尚,成为一则皇家轶事,当然也是一桩佛门轶事。

同泰寺是当时南梁首都建康府的最大的寺院,僧侣有数千人。527年,萧衍到同泰寺进香,忽然脱下龙袍,穿上僧侣的袈裟,当起和尚来。当了三天,才行回宫。这是他第一次舍身奉佛。两年后的529年,萧衍第二次到同泰寺舍身,皇宫里没有皇帝,大家都十分惊慌,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来四处寻找,结果在同泰寺找到了他。萧衍身披袈裟,口念佛陀,拒绝回宫。双方僵持了七十三天之久,大臣们从国库里拿出一亿万钱,才把这“菩萨皇帝”从同泰寺赎了出来。萧衍见这事做得,于是546年,547年又两次舍身同泰寺,每次赎身都各用了一亿万钱。

这些赎身的钱便用来建寺,从而令同泰寺成为江南四百八十寺中最大的一个寺。萧衍皇帝第一次舍身同泰寺时,我们书中那位佛门传奇人物,陆去海还、广游五印西行求法第一人释法显,尚且在世,况且正在这南朝四百八十寺中游走,按时间推算,他们很可能会碰过面。史书上只说了,释法显曾在这同泰寺有过修持、弘法、译经的一段经历,然后又游走别处,以游方僧的身份完成他的功德。史书没有说过他们是否有过一面之缘,因此我们这里也就不便肯定或否定。

中国历史下来的这一个大弯,是这样转过来的。

西魏宰相宇文泰去世,儿子称帝,改西魏国号为北周。北周皇位几经易手后,一位英明君主宇文邕出现,开始东征北齐。

所谓北齐,其实也就是原先的东魏。一代英雄高欢去世后,高洋手里废东魏,改国号为北齐。这个短命的北齐王国,变态的主子,无耻的朝官,淫荡的女人,变节的将军,政权乱哄哄地仅存了二十八年,便被北周宇文邕灭掉。

北周灭亡北齐,北齐最后一位皇帝高纬以下,所有高姓皇子皇孙,皆被处决。高纬先是被带到长安,封为侯爵,九个月后,也找个借口,将他杀了。妃子冯小怜则沦落为奴,给人舂米。其他贵不可言的皇后、公主,流落到四川成都,贫穷无依,靠在街头卖“取灯”(古时一种火柴)为生。

美人难再得。冯小怜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她的事情一再被后世的墨客骚人作为吟咏的题材。唐朝大诗人李商隐以无限哀婉地口吻说:“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史载,北周大军包围了晋州(临汾),北齐年方二十的小皇帝高纬,领上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小怜,领兵去救,二百公里路,走了一个星期,原因是小怜要求顺便组织几场猎场围猎。到了晋州,城已被破,于是北齐军队开始攻城。城攻开一个缺口以后,高纬却下令暂停,请冯小怜前来看他如何取胜。美人冯小怜对镜化妆,描眉画眼,一番打扮后花枝招展地来到这晋州城缺口时,北周军队已将缺口堵住。冯小怜那见过这两军对垒,杀声震天的场面,失声叫一句“败了败了”,士兵们一听,斗志全失,高纬拍马逃跑,北齐军霎时崩溃。

冯小怜大约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玉体横陈”这个成语,就是专门为冯小怜而用的。他原来是高纬皇后的侍女,皇后失宠后,将她进献给高纬,高纬封她为淑妃,坐时同席出则同乘,宠爱有加。高纬认为像冯小怜这样美艳的女人,独乐不如众乐,如果让天下的男人们都能欣赏到她的玉体岂不美兮。于是在朝堂之上,置一个案几,让冯小怜裸体躺在案几上,并时不时地做出各种肢体动作。高纬自己,坐在大厅门口售票,令大臣们排着队来看,看一次收金一千,号称是“千金一视”。

宇文邕去世后,儿孙相继即位,后来,身为皇帝岳父的杨坚,从孤儿寡母手中,轻易地把政权接到手中,建国号为隋。587年,灭南梁,588年,灭南陈。这样,长达二百八十六年的魏晋南北朝、五胡十六国漫长时代终告谢幕。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中华帝国,由大隋王朝完成又一次一统天下。

尘归尘、土归土,世界终于又松了一口气,古老的中华文明板块,宛如欧罗巴大陆的罗马帝国,经历了来自亚洲高原的牧羊人阿提拉大帝马蹄耕耘后,又重回它原先的河床开始继续奔流一样。

大隋王朝虽只经历两世,但是在汉传佛教落地生根这件大功德上,却有着几件可圈可点的事情。

隋文帝杨坚和皇后独孤氏,都是十分虔诚的佛教徒。大隋立国处,辟出都城南城墙外边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偌大地面,修建了一座佛教大寺,取名双塔寺,占地面积,从如今西安市科技五路直到长安县的郭杜镇。寺内广修庙宇,栉次鳞比,更建有两座既彼此独立,又携手相连的高大木塔。这木塔高一百米,当是当时中国境内最高的塔了,后世唐太宗李世民为西行归来的一代高僧玄奖,所修的藏经塔——大雁塔,如是宏伟,仅七十米高而已。据此,可以想见此木塔之高、之宏伟气象了。这塔由夫妇二人合建,双塔携手,高可摩天,似乎有夫妻恩爱,比翼齐飞的意思在内。为了强调这意图,双塔下面,还栽了两棵龙爪槐,两棵龙爪槐的根基地面,又放置两尊石凿的硕大无比的石龟,以示龟寿万年。

据说玄奘当年从中原来到长安,还是个小沙弥时,曾在这双塔寺修持。

后来此双塔,毁于唐末的黄巢起义。屡次科举不中,对世界充满怨毒情绪的黄巢大将军,来到长安城下,吟诗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黄巢破城后,一把火将木塔寺烧毁,据说塔被焚时,火光冲天,直上云霄,夜来长安城被大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附带说一句,起义者黄巢,还对文化和文化人,表示了极大的轻蔑,长安城中文化人悉数被杀,就连能哼些二六句子的半拉子文化人,也在劫难逃。

而今越千五百年岁月之后,那双塔虽毁,塔基及地宫尚在,那两棵龙爪槐,郁郁葱葱,占地半亩,遇风则树冠摇曳,婆娑多姿,而那两个石乌龟,还呆头呆脑,忠实地-棵树身旁卧着一个。

隋朝的第二位皇帝,是弑父杀兄占母的隋炀帝杨广。杨广在历史上,久负骂名,以暴虐著称,不过事实是不是这样,还真得打个问号。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是隋以后唐兴起时那些大唐王朝御用文人写的,为了证明改朝换代的必要性,文人们通常的做法是会将前朝抹黑。而且抹得越黑越好。

杨广大约也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起码是出于维护政权,收买人心的需要,他为兴盛弘扬佛法,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就是在鸠摩罗什高僧被羁十七年的古凉州,设国立译经场,收一千五百名天竺国学生,学习汉文,收一千五百名汉民学生,学习焚文,使鸠摩罗什时期达到大盛的这种贝叶经译成中文典籍的事业,得以延续和发展。

从历史贡献上来说,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为的皇帝。他开通了大运河,大运河的开通,实际上才真正地完成了中国地理南北上的沟通,使整个国家浑然成为了一个整体。到了唐时,漕运从长江抵黄河,从黄河抵渭河,从渭河入灞河,从灞河依靠人工运河,江南的糙米可以直接运到大明宫宫殿门口的漕运码头。

隋炀帝的另一项令人匪夷所思的举措,是在河西走廊名城凉州,召开世界万国博览会。这个万国博览会当是目下那些名目繁多的如广交会、上海世博会、西安世园会的前身。丝绸之路沿线诸多国家,纷至沓来,着各种服饰,操各种语言,长各种相貌的胡商,将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填满。那一阵子河西走廊想必是异常红火、忙碌。

隋炀帝杨广在临死前半年,洛阳城中,纸醉金迷中、醉中的他拥着美姬,看着乐舞,将搂抱着美姬的胳膊抽出,然后摸着自己的头颅,长叹一声说:“这一颗好头颅,不知道将来要被谁割了去?”能这样说话,说明这还是有位见地的君主,头脑清醒的君王,只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而已。果然半年后,在一次宫廷政变中,隋炀帝杨广为儿子所杀,政权也为儿子所替代。

第九十四颗念珠。隋王朝灭亡,代之而起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为强盛的王朝一一唐。此后的中国人,还常常像仰望一座远处的高山一样仰望那个强盛、包容、群星璀璨,光芒四射的令人着迷的伟大时代,“梦回唐朝”成为人们的一句口头禅。

大教东流,落地生根,滥觞开来,福被九州,这个伟大工程在大唐王朝时代完成。佛教登堂入室,与产自与中国本土的道、儒教相逢,融合,各安其位。三教合流,中华封建时代的国家准宗教自此确立,它后世再没有被撼动的可能。

这其间出了一位佛门中的伟大人物,他就是一代高僧释玄奘。从释法显开始,到释鸠摩罗什给力,逾二百年之后,伟大的僧人玄奘,西行取经,广游五印十九年,归来后说服唐太宗李世民,将佛教与道教、儒教并列,成为国家宗教,尔后辗转弘福寺(翠微寺),大慈恩寺、玉华寺,译经、弘法,为汉传佛教落地生根,呕心沥血,功德高劭。玄奘于64岁时寂灭于玉华寺肃成院译经堂。

虽然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三武灭佛之祸”,但是,大教东流,已成势不可遏之势。宛如大水漫滩,佛教而宫廷,而民间,而山野丛林,而江河湖海,滴水不露地渗入到中华大地每一根毛孔中去,为这个东方种族的苦难历程增加一份稀释剂,一份安妥灵魂的避难之所,一份行为举止、举手投足的规范绳墨,限制与底线。“天下名山僧占净”这句话足可以说明佛教文化在中华大地的无孔不入。

“三武之祸”两次是发生在玄奘之前的年代,一次则是发生在玄奘之后的年代。一次是,业已占据了北中国偌大地面的北魏拓跋焘大帝(号称太武皇帝),在他灭掉赫连勃勃,驻军长安城时,在一座寺院里发现了兵器,这为拓跋焘的灭佛行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于是他下令全国各地,焚毁所有的寺院,和尚尼姑,不论老少,一律处斩。

一次则是发生在574年的北周第三任皇帝宇文邕(号称武皇帝)禁佛。第三次,也就是玄奘之后的那一次禁佛,发生在845年的,唐王朝第十八任皇帝李炎(号称武宗皇帝)身上。后世,在中国境内许多地方,出现了被埋入地下,被隐藏石洞中的大量石雕、泥塑佛像,相信它们即是在这三次灭佛之祸,寺院被毁、僧民被诛杀或被迫还俗时,信众们出于虔诚,偷偷地预以藏匿的,而大约以这第三次武宗灭佛,规模最为宏大,因此所藏的圣物也为最多。

以历史的眼光看来,这“三武灭佛”似乎有他们的内在原因的。这原因就是,民众对佛教的盲目崇拜,狂热追捧,已经令手中握有生杀大权的当朝感到恐惧,觉得皇权之外出现了另一个中心。而这时候僧民们并不知道危险将临,还是一个劲地试图挤入权力中心,索取更多的利益,甚至达到与皇廷分庭对抗的地步。这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为王者,终于坐不住了,于是一把火,烧了僧民们吃斋念佛的场所。

西方社会,教会与王权的明争暗斗,此消彼长,大约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势。这些事后来的推演是,彼此达成了妥协,各自向后退让半步,形成了政教合一体制。这种体制一直延续到了中世纪结束。

而中国的佛教,在经过这“三武之祸”的三次敲打之后,终于学得乖了,明白了它虽然自视崇高,但始终只能是从属的东西,作为维系天下太平,万民安乐的一份调和剂,是唯我独尊的皇权统治的敲边鼓的角色。道教、儒教在此之前是这样做的,佛教想要安身立命,也必须这样做。

伟大的僧人玄奘,他的出家剃度,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中国历史上,那被誉毁参半的隋炀帝杨广。我们前面说过,杨广短暂的统治期间,曾经有过几大功绩。第一,他开凿了大运河,使中国南方和北方,首次完成地理上的沟通和统一,第二,他在甘肃凉州,也就是今天的武威,举办世界万国博览会,第三,他还在凉州,设立国立译经场,收一千五百名汉族学生,学习梵文,一千五百名印度学生,学习汉文,从而进行国家层面上的浩大译经工程。

长安城叫“都城长安”,洛阳城叫“东都洛阳”,就像一条长着两个头的蛇一样,自西周迁都洛阳以后,历朝历代,洛阳城都享有“陪都”的地位,隋炀帝时也不例外。洛阳城同是汉传佛教一个重要立足点和出发点,汉明帝夜梦金人,然后西域两高僧白马驮经,抵达洛阳,在此建中国内地第一座寺院白马寺,这件佛的掌故就发生在洛阳。而北魏王朝迁都洛阳以后,在这里修凿龙门石窟,更使这块地面,佛法大盛,不让长安。

公元612年时,隋炀帝大约刚在凉州,主持完凉州国立译经场的初立,回到洛阳城后兴犹未尽,发一个诏令,昭示天下,要在举国上下,选拔10名僧人,由他亲自完成剃度。这消息一出,于是洛阳城中,一阵骚动。有个孩子,姓陈,公元600年出生,名叫陈祎,是距洛阳城30公里的陈河村人氏。

雪落在此处,而不落在彼处,一定有它的深意所在。这个后来被称为“玄奘”、“唐三藏”,或者被话本小说《西游记》称为唐僧的人,他的身世,也是有一些来历的。史书上说了,陈家最初住在许昌,后来战乱年间,迁移到洛阳。陈氏家族当年曾显贵一时,孩子的高祖和曾祖都曾担任过北魏王朝的太守,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孩子的祖父曾出任国子监博士,孩子的父亲名叫陈慧,虽只是隋王朝的一个普通的县令,但对儒家和佛家的经典,都颇有研究。

孩子五岁时,母亲撒手长去。父亲于是辞官归隐,回到家中照顾子女。史书上说,玄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样说来,他该是排行第五,陈家最小的孩子了。而到了孩子10岁时,父亲去世,这样父母双亡,这个名叫陈祎的孩子成了孤儿。于是在二哥的带领下,来到洛阳城的一座名曰净土寺的寺院暂住。

父亲过世两年之后,洛阳城人声嚣嚣,市井中传说着当朝皇帝要全国考试,为皇家寺院遴选10个僧人的消息。消息传出,应试者无数,这孩子也就壮着胆子去应试,可是他刚满13岁,没有资格。主考官名叫郑善果,考试已经结束了,他步出宫门,见大门口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高高挑挑,白白净净,气质独特的孩子。孩子见到主考官,四肢伏地便拜,愿遁入佛门,剃度为僧。四目相对时,主考官一惊,明白眼前这孩子是个非常之人,有慧根之人,他在给隋炀帝的奏喻中用“诵业易成,风骨难得”八字,来评价这孩子,并以此作为他破格录取这孩子的理由。这样,这孩子完成剃度,剃去三千烦恼丝,革去旧衣换僧人,正式成为皇家寺院一名僧人,得名玄奘。

当玄奘成为一名僧人的时候,大教东流,佛教传入中国已经600年了,洛阳城中寺院林立,僧侣如织,香火缭绕,梵音阵阵。想那当初叫伽蓝寺,现在叫白马寺的佛教大寺,端立洛阳城中,庄严万状。而黄河岸边,龙门石窟的开凿督造,击打声不绝于耳。少年玄奘即在这洛阳城浓厚的佛学氛围中长大。那个主考官郑善果,曾预言,玄奘乃人中龙,鸟中风,绝非池中之物,将来会是佛门的才俊呀。

玄奘在洛阳城,住寺到618年,也就是隋炀帝摸着自己的头颅,叹息说“这一颗好头颅,不知道将来要被谁割了去”那时间段的前后。是时隋帝国将亡,洛阳成为战场,玄奘于是为避战火,一双麻鞋,一件乞食钵,西走长安。来到长安城后,隋帝国灭亡,大唐初建,战争还没有结束,长安的寺院破败不堪。痴迷于佛法的玄奘,说了句“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说罢收拾行囊自长安南下,开始了长达7年的游学生涯。7年间,玄奘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遍访名刹古寺,问学高僧大德,被誉为佛门的“千里之驹”。青年玄奘造访过哪座寺院,在哪家寺院山门上挂过单,在哪家寺院经堂中求过学或讲过学,时光久远了,这些都已无从查考。

公元625年,玄奘结束了游学生涯,第二次来到大唐的都城长安。此一时,历经磨难的长安城秩序已经恢复,大唐帝国在李氏家族的统治下,开始崛起,各种迹象都表明,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始。

一颗不拘的心渴望着远方,至于那远方是什么,虽然暂时我们还不知道,但是,它在召唤,它在魔咒般的诱惑。在二次进驻长安城的某一天,青年玄奘遇见了一位高人,这就是来自印度的僧人波顿。遍搜天下佛门典藏,研读佛法,而始终不得其要领,如坠入云里雾中的青年玄奘,在与波顿僧人的简短交谈中,迅速体悟到印度佛学的智慧,感受到佛学发源地的魅力,他因此被倾倒,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到至高的真理和智慧了。

波顿僧人告诉玄奘,印度国有个叫那烂陀寺的寺院,是研究佛法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有一个叫戒贤的高僧,集万千智慧于一身,通晓一切佛法经论,是当世的佛学大师,泰山北斗极的人物。波顿的话让青年玄奘明白了,他的脚步的下一步该迈向哪里。那一刻他决定了,要前往印度,舍身求法,将那那烂陀寺长明不熄的灯盏,盗一盏出来,点亮他亲爱祖邦的殿堂,让佛学抚慰这东方的苦难。

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为了有一天用它来独行天下。而对于青年玄奘来说,这“有一天”是公元627年秋天的某一天。

这一年秋天,一场罕见的霜灾突然降临,严寒冻死了关中平原上所有的庄稼,一场大饥馑在所难免。立国刚刚9年,的大唐措手不及,只能打开城门,放任饥民四散逃难。而在这此之前,由于唐王朝与突厥人的战争时紧时松,频有发生,所以唐王朝实行禁边政策,严禁关隘,不许有一人流出。

这样,时年28岁的青年玄奘,身穿麻鞋布衣,头顶斗笠,肩上再背一个篾条编成的背篓,化装成灾民模样,和逃难的灾民一起,混出长安城,踏上凄苦凶险,九死一生的西行求法之路。

唐玄奘的西行取经,是汉传佛教史上的一个伟大事件,亦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个伟大事件。玄奘西行前,在中国人的口中,印度还不叫印度,而是叫天竺,是玄奘回来后,告诉国人说,葱岭那边的那个国家,它的更准确地名字应当叫印度,即月亮女神照耀的国家,而五印大地的形状,恰好也是一个半月形。玄奘还把在此之前的音译“阿弥陀佛”,译成意译的“善哉善哉”,而话本小说《西游记》中为我们造出的那个“善哉善哉”不绝于耳的高僧形象时,让人想起这万千信众口中所念的,是唐玄奘的译说呀。

“成精豕,作怪牛,加上偷天得道猴!”这是西游记中对唐僧的三个高徒的描写。英国小说家毛姆说,传奇是英雄人物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西游记》,玄奘的西行求法的举措,其光芒超越和遮掩住了这之前和之后西行求法的所有僧人。鸠摩罗什高僧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时,骑行的是一匹白马,这匹白马后来倒毙在敦煌莫高窟,而唐玄奘西行时,骑行的是一匹瘦弱的老红马,但是在历代传说中,在小说家笔下,鸠摩罗什胯下的马,被换在玄奘胯下。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玄奘晚鸠摩罗什二百年,晚法显二百年,因此,玄奘离开长安时,他的手中一定会捧着一本重要的书,用作旅行指南,这本书就是释法显的《佛国记》。因为这本书一旦刊行之后,即在当时产生着巨大的影响,例如几乎与法显同时代的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中,就大量地引用了法显对西域,对天竺国地面上水流河泊的大量描写(几乎是照搬),而法显所说的“黄河重源说”也被《水经注》的作者照搬,所以,唐玄奘的这次西行大穿越,完全是步法显的后尘,亦步亦趋的行为,《佛国记》应当像一个导游手册一样,指导玄奘完成这次伟大行程。但是,蹊跷的是,在唐玄奘应李世民之邀,为君王完成的煌煌大著《大唐西域记》(玄奘口述,辩机整理)中,竟然没有一处提到法显这个先行者。

青年玄奘就这样,在一个草木萧杀,哀鸿阵阵的长安城的深秋,有几分凄然地离开,踏上那未知的险途。与玄奘同时代的另一位僧人义净赞美说,显法师首劈险途,奘法师中开王路,是对玄奘西行求法的高度赞誉。

西方人有一本书,名叫《堂吉诃德》,那里面塑造了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中世纪的愁容骑士堂吉诃德形象,那里面的故事走向,诙谐风格,与中国人的《西游记》很相近。关于堂吉诃德的出发,人们这样说,整座城市,都在悄悄传诵着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他们中有一个人,要去出发征服世界了。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这是一个节日,姑娘们穿上了漂亮的衣服,铁匠用锤子敲打出钢铁里的音乐。全拉满却的人,正在向全世界讲述一个愉快的故事: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出发去解放人类,把人类从历代相传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在他之前已经有许多人骑着马到那遥远的地方去了,他们不怕死,不怕艰苦,去寻找那个引诱人的艾尔·多拉多(西班牙文:金人,即传说中南美洲的黄金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敲过它的门,因为多少行吟诗人歌唱的幸福时代始终不曾实现。

相比愁容骑士堂吉诃德的出发,我们的远行者玄奘的出发,就显得冷清和寒酸了许多,他甚至是偷偷出城,偷偷地穿过层层关隘,踏上旅途的。

不过他的归来却得到了报偿,那时他已经誉满天下。当他回程中,还在遥远的西域地面勾连时,长安城就万民翘首以待,等待这个伟大传奇的归来。而大唐皇帝李世民,则迫不及待地在东都洛阳召见他。君王和高僧之间,还曾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这对话的其余部分,后面再说,这里只说及玄奘出发之事的这一段。

唐太宗李世民,手执高僧玄奘坐定。君王说,高僧呀,你做了这么大的一件功德,出发的时候,该给为王者说一声,我可以派兵为您护行,可以为你举办出发前的仪式,起码,凑一些盘缠,让人带上路途上使用呀!”

饱经练历的高僧,并没有细说他出发时的狼狈之状,那样说就是小格局了,而他是大格局。他这样说:“君王呀,西行取经这件事情,对佛门也许是一件大事,对贫僧本人来说也许是一件大事,但是放到国家层面上,就微不足道了。君王日理万机,僧家不敢为这点寻常小事,惊动圣驾呀!”

这话中听,李世民听了,对高僧更加敬重,或者说敬重之上,又加一层敬重。

第九十五颗念珠。这个伟大的行者,在那个长安城秋风肃杀的时节,跟随难民队伍混出城去,开始踏上凶险叠加,前程未卜的西行求法之路,他穿越陇东高原,陇西高原,像先行者法显一样,在河西走廊名城凉州,有过一段时间停留,尔后过玉门关,过嘉峪关,过阳关,途径敦煌,过蒲昌海,进入塔里木盆地。尔后,似乎又折身东北,在哈密、吐鲁番一带停留。在这里,与高昌国王结为兄弟,尔后,拿着高昌国王为他所写的推荐信件,穿越火焰山,库鲁克塔格山,再入塔里木盆地。

塔里木盆地的南沿,就是著名的蒲昌海,蓝汪汪的一泓浩瀚之水,横亘在天宇之下。我们记得,在法显的叙述中,在鸠摩罗什的叙述中,蒲昌海都曾经给我们留下深刻的令人惊骇的印象。而注入蒲昌海的那条河水四溢,黄沙滚滚,两岸生长着茂密的胡杨林带的河流,它的上游叫叶尔羌河、叫和田河,它的中游叫塔里木河,它注入蒲昌海的这一刻则叫孔雀河。话本小说《西游记》中说,唐僧师徒取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有一难,就是渡这孔雀河,在小说中,这条河叫作流沙河。

楼兰古城在其西,而两座凶神恶煞般的浩瀚雅丹,则在蒲昌海的北岸和南岸。北岸那雅丹叫龙城雅丹,远远望去,像一座威严的鬼气森森的城堡。南岸那雅丹,叫白龙堆雅丹,苍茫的远方天宇下,中亚细亚炫目的阳光照射下,一个个拥拥挤挤的高大沙丘,狰狞万状。我们记得,二百年前鸠摩罗什高僧,曾在这白龙堆的某一个雅丹之上,同吕光的三万大军一起,遭遇过食人蚁侵袭的故事。

我们的玄奘,九死一生,也曾从这雅丹中穿过,他在《大唐西域记》中,称这雅丹群为“莫贺延碛”。史料中说,玄奘在大漠中至少有四天五夜滴水未进,是那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支撑着僧人前行,但是,人的肉体毕竟是有极限的,行走到第五天的时候,玄奘终于一阵眩晕,从马头上栽了下来。他昏死过去。就在他行将毙命,将成为茫茫大漠之上的一堆白骨,从而成为后之来者的路标时,那匹瘦弱的枣红马,竟然鼻子嗅地,一路跑去,为他找到了一个池塘。

在当地人的传说中,罗布泊有六十泉,这六十泉隐匿在沙丘与盐碛之间,只有那些时常在这片荒野上打猎的猎人,包括那些在这块不毛之地凶险之所依然存活的野骆驼、普氏野马、野羊,才可以找到它们。后世,那著名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也似乎有过一次与玄奘高僧同样的经历,也是一匹挣脱缰绳的马,将这位探险家带到一眼泉边,从而发现沙埋千年的楼兰古楼。而此刻这奇迹,这侥幸则发生在我们高僧玄奘身上了。

找到水源的枣红马,过来唤他,用舌头舔他的脸,用鼻孔喷出的热气喷他的脸,用嘴巴叼住他的衣服往泉边拖。这样玄奘来到了泉边。他先将头深深地浸入水中去,贪婪地将肚子饮饱,接着合衣跳进水里,将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孔清洗。最后,身子彻底地清爽了,于是爬出水来,脱下僧衣,在水中摆净,又将僧衣平摊在砂砾上晒干。

远方在等待着他。山那边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所有的知识只是听到过山那边人,或是从山那边过来的人的描绘。他想亲自去看一看。烦颇僧人说过,在那遥远的五印大地上,恒河抵达入海口的地方,有一座圣殿,一座佛门传说中须弥山那样的净地,那里是寺院中的寺院,皇冠上的皇冠,他想到那里去看一看,想请佛尊的一把灯盏回来,照亮他苦难的东方祖国。

他饮足水,他的马也饮足水,他又给马背上的皮囊,也装满了水,然后,衣冠周正,重新骑在马上,进入塔里木盆地。

在穿越塔里木盆地时,玄奘行走的基本上还就是法显行走的路线。法显当年所见的三千余僧侣共同在一座大寺里进餐的情景,于阗城里家家门前起佛塔,户户家里供菩萨的情景,这些绿洲国家每年兴办迎佛象的浩大佛事活动的情景,似乎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都没有看到。季羡林先生说,从法显到玄奘,虽仅仅只二百年时间,佛教在塔里木盆地,甚至在它的故乡印度,都已经出现凋敝的征象了。

而在玄奘数百年之后,即公元12世纪,回教进入,绿洲上的佛国一个一个的沦陷。而今的喀什噶尔、叶尔羌、阿克苏等等地名,都是后来的回教地名。回教在对塔里木盆地的征服之前,先期从玄奘将要穿越的那个山口,进入五印大地,先顺印度河而下,直抵入海口阿拉伯湾,再顺恒河而下,直抵入海口孟加拉湾,完成它的宗教占领,从而令在五印大地兴隆了一千余年的佛教,几近灭绝(现在的统计数字,印度的佛教徒仅占全国人口总量的百分之七)。而那座名叫那烂陀寺的圣殿,亦是在这种情况下颓败和终结。史书上说,入侵者用马刀将那那烂陀寺的青色岩石,齐齐地砍过一遍,寺院内外,凡是光头的和尚,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玄奘在塔里木绿洲,印象最深的佛国是曾产生过伟大鸠摩罗什的龟兹。玄奘记载了一座光彩夺目的佛寺,这佛寺就是今天的苏巴什故城——新疆最大的佛寺遗址,也许还是当年鸠摩罗什法师弘法宣经的地方。由于执着高昌国王所开的路条,所以,龟兹王以国礼相待,那胡腾舞、胡旋舞等等,都给僧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玄奘写道:“龟兹的伎乐舞蹈,在西域诸国中最为出众。”

从龟兹往西,就是古代的葱岭,高大的昆仑山和天山在这里汇合,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在这道屏障的西边,是中亚的大平原,那一阵子,那块地面是西突厥汗国的领地。沿着草原掉头南下,就可以抵达五印大地了。玄奘从一个叫凌山的地方穿越葱岭。《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凌山在葱岭的北端,险峻陡峭,直插云霄,冰雪终年不化,积为而凌。所谓的“终年不化,积而为凌”就是说的“冰大坂”,冰大坂是民间的叫法。

在翻越雪山时,玄奘一行,先是遇上了一伙强盗抢掠,接着在山顶又遇上了雪崩。玄奘说,七日之后,方始出山,徒侣之中,冻死者十中三四,牛马逾甚。公元628年的春天,玄奘翻过雪山,走入中亚细亚草原,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湖,玄奘说,大清池方圆一千五百多里,四面环山,水呈青黑色,味道又苦又咸。广阔的湖面上会骤然刮起大风,波涛汹涌。水中龙鱼混杂,产物虽然很多,但没有人敢捕捞。——后人考证说,玄奘眼中的看到那座大湖,就是伊赛克湖,中国人古称“热海”。

从大湖向西北行走五百多里,到达中亚名城碎叶。见到唐玄奘奉上的高昌王所开的路条,碎叶城主人,西突厥可汗在他的大帐中召见了玄奘。

从碎叶继续启程,沿着汉人张骞开辟的丝绸之路,玄奘继续前行。不久以后,他来到撒马尔罕。撒马尔罕是中亚名城,十分古老,极富传奇。它是世界的十字路口,世界三大宗教交汇之地,基督教的十字军远征,伊斯兰教的新月远征,都曾抵达这里,并以这里为出发点,滥觞于辽阔的东方大陆。

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撒马尔罕,希腊文化开始在这里生根。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撒马尔罕逐渐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汇的中心。古城向东而开的那个门叫“中华门”,来自长安的丝绸,曾经从这里进入撒马尔罕,最终抵达罗马。

公元8世纪以后,伊斯兰教进入中亚,13世纪,成吉思汗的军队征服了撒马尔罕,也彻底毁灭了这座历史名城。14世纪,著名的瘸子帖木儿以撒马尔罕为中心,在中亚建立了又一个游牧民族的大帝国。——这些都是玄奘身后的事情了。

离开撒马尔罕,穿越一个叫“铁门关”的突厥人的军事要塞,玄奘进入阿姆河流域。阿姆河是中亚最大的内陆河。在印度佛教传说中,葱岭的顶上有一个天池,天池中心四种动物,各向世界的四方喷出四股水流,一股形成印度河,一股形成恒河,一股形成塔里木河,一股形成阿姆河。

玄奘从这里二度翻越雪山,进入五印大地。后世考证说,玄奘第二次翻越的大雪山,就是今天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玄奘说,在山中行走六百多里,到达梵衍那国。梵衍那国都城东北的山麓,有一座石佛立像,高一百五十尺,金色光彩闪耀,珠宝装饰灿烂。

玄奘描述的正是世界上最高的礼佛——巴米扬大佛。2001年,阿富汗的塔利班武装炸毁了大佛,摧毁了这处闻名于世的人类文化遗产。

第九十六颗念珠。从巴米扬大佛所在地再往前走,玄奘顶着鹅毛大雪,翻越黑岭,来到今天的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附近。那时这个国家叫迦毕罗国。《大唐西域记》中记载,这个国家境内有一座很大的庙宇。当地人说,一位中国王子曾经住在那里。在万里之外,竟然有一座与中国人有关的庙宇,这让离乡背井已经一年多了的玄奘,十分地感动。

喀布尔这个凄凉干旱的阿富汗高原上的城市,曾经是著名的贵霜王朝的都城。贵霜王朝在一天早上突然灭亡,它灭亡的原因是像大洪水一样西迁的匈奴人,其中有一支路经了这里,一举将它毁灭的。这支匈奴人被称为白匈奴,或被称为厌哒人,或被称为亚洲白种人,或被称为印欧人种。贵霜王朝灭亡后,它们的遗民跑到那里去了呢?后来,人们在楼兰国挖掘整理出的关衙文书中,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业已死亡了的文字——佉卢文,这种文字正是当年贵霜王朝的官方文书用语(另外,在和田地区亦有发现),这样,人们推测,这些贵霜王朝的遗民们在王朝灭亡以后,重返塔里木绿洲,并且在蒲昌海旁边的楼兰国鏖集。楼兰国的官方文书用话,是汉字与佉卢文对照,这亦说明,中华帝国对塔里木盆地的影响力,那时已经达到相当的程度。

或问高僧,从何处来?高僧答曰,从来处来!或问高僧,到何处去?高僧答曰,到去处去!

对于沙门玄奘来说,他的来处是哪里呢?是中州大地,洛阳城外的陈河村,是一个卑贱的农妇的肚子,将他带到人世间。那么他命定的去处又是哪里呢?是六十四岁那年玉华宫那个译经堂肃成院,他将在那里油枯灯干,完成他的传奇一生,欣然地走向他的去处!

但是此刻,他在迢遥的路上。

人们说,旅行的目的一半是为了发现风景,而另一半则是为了发现自己。我们的高僧,正是在这一双麻鞋,一领袈裟,一个讨饭钵的行走中,完成着他的朝圣之旅,寻根问祖、寻宗问道之旅,而另一方面,完成他的精神的越狱,走向崇高和纯粹。

公元628年的秋天,在离开长安城整整一年之后,玄奘来到了今天的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界附近。喀布尔河与印度河在此交汇,正是旱季,河水平稳而缓慢。渡过印度河不久,玄奘来到了闻名于世的犍陀罗国。佛教在犍陀罗国已经凋零,这令佛门弟子玄奘泪流满面。

犍陀罗国地区是印度次大陆的门户,希腊和罗马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文化和草原文化,在这里交汇,并迸发出瑰丽的火花。美术界将这融各大文化板块、各大宗教板块所产生出的伟大艺术,叫“犍陀罗风格”。在这里,有个叫白沙瓦的城市,而不远处,有一名为塔克西拉的古城遗址,专家考证,塔克西拉古城就是早期犍陀罗的中心。

专家认为,这里曾是南亚最早的城市之一。公无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犍陀罗因此深受古代希腊文化的影响。公元前3世纪,古印度的孔雀王朝在这里传播佛教,阿育王破八塔而为八万四千塔,在此处亦建舍利塔供养佛祖。然而,真正令犍陀罗达到鼎盛的是古代的大月氏人。来自于中国,被匈奴人驱赶到这里的大月氏人以犍陀罗为中心,不仅创建了辉煌一时的贵霜王朝,而且缔造了名垂千古的佛教艺术。

佛教在早期的时候,反对偶像崇拜,僧人们只能通过菩提树和佛的脚印来纪念佛祖。佛教创立五六百年之后,才开始出现第一尊佛像。历史学家认为,第一尊佛像就应当诞生在贵霜帝国的中心——犍陀罗。

之前信徒们认为,佛像只能存在于心中,意念中,而一旦将它具体为形,就有亵渎之意。正是在这——犍陀罗,犍陀罗这地方的信徒们则认为,将佛像画成图形便于传播,便于顶礼膜拜,这样似乎更好。于是乎第一张佛像在这里画出和挂出。

我们知道,显赫一时的贵霜王朝,后来为西迁的白匈奴所灭。同时我们还依稀记得。当伟大的僧人,被称为“智慧子”,称为“东方文明底盘”的鸠摩罗什,他尚在母体胎中时,一位从大月氏过来的行脚僧,望着他母亲罗什公主额头上那个突然生出的红痣,惊叹道:“将有一位贵人,借你的腹中生出。他是智慧子,非常之人,他的光华将照耀东方。如果他在三十五时还未破身的话,他将有大修为,成为佛陀或者菩萨!”

离开了令人伤感的犍陀罗,玄奘向东南而行,进入今天的克什米尔地区。那时,统治这里的国家的名字叫迦湿弥罗。这里当时也是著名的佛国。玄奘在这里大约滞留了有两年之久,在一家又一家寺院门上挂单,如饥似渴地学习那些佛门典藏。尔后,继续行走,穿行在印度北方的各个邦国中。尔后,又掉头向北,进入恒河流域。

公元631年的春天,离开长安城将近四年后,这个伟大的中国僧人,终于以自己的亲眼目睹,看到了那条被大肆渲染,集各种传说与圣迹于一身的恒河。先前,法显看见过,鸠摩罗什看见过,现在我们的释玄奘来到了这恒河边上。恒河发源于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东南注入印度洋,流程将近两千七百公里。它是印度人的母亲河,古印度文明的摇篮,亦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诞生的摇篮。这条河不舍昼夜地流过,在它的河流两岸,发生过多少的掌故与传说呀!

恒河浩浩荡荡,仪态万方地从平原上流过,两岸是一座又一座石头垒成的城堡,神庙那黑黝黝的菱状的尖角,闪现在夜色中,菩提树高大的树冠,在印度洋海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恒河岸边林立着一个一个的邦国,这样一直从它的源头开始,排列到遥远的入海口孟加拉湾。

在法显的《佛国记》中,法显向国人报告说,葱岭那边那神秘而遥远的国度,叫天竺,地形地貌天然割裂,将它分为五块,通常被称作东天竺、西天竺、南天竺、北天竺和中天竺。他还说,这块地面列国林立,大约一共有八十六个。

而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玄奘校正说,天竺这个名字是不准确的,它的准确的名字应当叫印度,即月亮女神照耀的国家,“印度”这个中国人一直沿用的他国国名,就是自玄奘始。这样,它仍然从地理上分为五块,即东印度、西印度、南印度、北印度以及中印度。玄奘还说了,他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时候,大约一共有七十多个列国并列。

后来,玄奘西天取经得到大功德,回到长安城后,曾应唐太宗李世民之请,前往洛阳城。在君王与高僧那场著名对话中,李世民曾饶有兴趣地问起玄奘足迹所至的那些国家的风情社情,尤其是葱岭以南,五印大地上的情况。玄奘尽其所见,一一作答,并随后在李世民的建议下,耗时两年,由玄奘口述,辩机记录,完成那本重要著述《大唐西域记》。

印度国中世纪之前的历史,为时间的黑幕所遮掩,混沌而不可辨,加之后来又由于近代史上的长达数百年的英法殖民统治,令这个文明古国成为一个丧失历史记忆的国家。正是因为有了《大唐西域记》,以及在此之前法显的《佛国记》,印度人才有可能籍此为据,重拾历史,重建历史,而在印度国1950年独立以后,它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当年孔雀王朝阿育王立在佛祖释迦牟尼寂灭之地的巨型石柱柱头上的四面狮身像,用作这个重建国家的国徽。让狮子警觉的目光,面对四方八面,守护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子民。

玄奘对君王说,山那面的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家,五印之境,周长九万余里,三面面对大海,北面背靠雪山,北广南狭,形如半月。画野区分,七十余国。时特暑热,地多泉湿。北乃险峻高山,盐碱丘陵。东则川野沃润,畴垅膏腴,南方草木荣盛,西方土地硗确。那里的人民,男人随便一件布料无须剪裁制衣,即披在肩上,然后横巾右袒,绕腰而系。女人的衣饰,则搭满全肩,头顶上再扎一下小髻。那服饰,或者是用野蚕丝做成的,或者是细纱棉布的,或者是蔴布的,或者是用羊毛捻成细线纺织的。

中国社会将人分成三教九流,那印度国,以族群种姓,将人分为四流。一曰婆罗门,二曰刹帝利,三曰吠奢,四曰戍陀罗。一等人是上帝意志的传递者,二等人是为王者,三等人是商贾,贸迁有无,逐利远近,四等人则是农人、平民百姓。佛家的古老经典说,为了保护这整个世界,那光辉赫赫的创造神大梵天,给从他的口、臂、腿和脚这四个地方分别生出的四个种姓,安排了各自的行为。

关于那印度国的礼仪形式,见君王问起,于是玄奘答道:

“致敬之式,其仪九等:一发言慰问,二俯首致敬,三两手高揖,四合掌平拱,五屈膝,六长跪,七手膝踞地,八五轮俱屈,九五体投地。“凡斯九等,极为一拜。跪而赞德,谓之尽敬。”

李世民听了,笑道,这夷国的种种礼仪与我号称礼仪之邦的中华帝国,却也相近相似。玄奘听了,回答说,我国古代,有三拜,九拜之习俗,常言“礼多人不怪”,而这印度国,寻常一拜便罢,假如再拜、三拜,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闲言少叙。

公元631年的夏天,32岁的玄奘终于到达佛祖的诞生地,掐指算来,这位远行者离开长安城,已经有整整四年的时光了。

第九十七颗念珠。视千载如目击,览万里如躬游。在法显二百年后,我们有福,借助玄奘的眼睛,我们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圣迹。

佛祖叫释迦牟尼,释迦是族名,牟尼是圣人的意思,连读起来就是释迦族的圣人。考古学家推测,今天印度北部和尼泊尔南部交界的地方,有个小城叫蓝毗尼,就是佛祖的诞生地。佛祖在悟道之前,是释迦王国的太子,名字叫乔达摩·悉达多。

释迦国的王后在45岁时才有身孕,按照氏族的习俗,母亲必须在娘家待产。在返回娘家的路上,王后燥热难耐,在一个水池中沐浴时产下一子,这个婴儿就是那未来的佛尊释迦牟尼。玄奘说,那浴池至今还在,池水清澈皎洁,宛如明镜。花朵竞相开放。这里是佛祖诞生的地方。

玄奘还以无限感伤地口吻说:佛祖诞生的地方有一颗菩提树,但已经枯死了。他还说,距离太子出生的佛塔不远,有一根大石柱,上面雕刻有马的形象,是阿育王时期塑造的。马头雕像已经不见,但上面的铭文依稀可以看见:慈祥的阿育王亲自来此朝拜,立柱刻像以标志,这里是佛祖的诞生地。

玄奘继续行走,他把我们的目光带到佛祖出家剃度时那片树林。那年这位释迦国的太子29岁。他从城垣中逃出,在这片树林中解下宝衣,除去缨珞,命令仆人返回,然后剃光头发,离家出走,以“修菩提行,起广大心”为修持口号,开始赤着双足在五印大地上行走。

后来,玄奘来到拘尸那迦,这里是佛祖涅槃的地方。

80岁那年,佛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耗尽,该是告别的时刻了,于是,他沐浴之后,在两颗菩提树中间安置了绳床,枕着右手侧卧,佛告诉弟子他将涅槃。这是公元前545年5月的一个月圆之夜。

有一座塔,是阿育王所建,塔身已经陷落,但仍高二百余尺,塔前建有石柱,以记如来涅槃之事。

记得,当年法显曾经为我们详尽地叙述了佛祖涅槃时的情景,他在被放入狮子床金棺后的三次显灵,他火化时那烈焰升腾,信众们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情景,八王分舍利的情景。逾二百年后,玄奘又带着我们的目光,又一次亲历那神圣时刻,经典时间。

接着,玄奘的脚步把我们带到了鹿野苑,那是佛祖觉悟之后,初次讲经的地方。我们在前面屡屡说到的那个1950年印度立国后,成为印度国国徽的四面狮像,就是树立在这园内一根高耸石柱的顶端之上的。

佛祖圆寂200多年后,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在鹿野苑,修建精舍,佛塔,并树起一根高耸的石柱。石柱顶端,四头背靠背的狮子朝向世界的四个方向,目光威严,饱含警觉,半张的大嘴发出咆哮之声。

离开鹿野苑,玄奘来到一个名叫吠舍厘的地方,当年,阿育王在这里皈依佛门。

公元前3世纪,印度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相对统一的王朝,王朝的缔造者就是阿育王。年轻的阿育王崇尚武力,战功显赫,以马蹄与战刀为耕作,平定四方。根据阿育王留下的碑文记载,他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源于一场极为残酷的征战。10多万人被屠杀殆尽,更多的人死于饥饿,痛苦折磨着阿育王,他的内心充满悔恨,决心皈依佛门,在佛祖沐浴过的池子里,洗净自己滴血的手指。阿育王破供奉舍利的八塔,而建八万四千塔,并在五印大地上树起的不计其数的石柱上刻下法令,教导百姓遵纪守法,恪守佛教教律。

阿育王的时代,和葱岭这边的中华帝国的秦始皇时代,十分接近。中国和印度这两个东方文明古国很相似,正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在这块东方大陆,首次完成了封建大一统。秦始皇的残暴、征战和杀戮,令我们可以类比葱岭那边一统五印大地的阿育王。

这里有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秦始皇之前,秦穆公之后,当秦国的都城还没有挪到咸阳,而是在宝鸡雍城地面的时候,出过一个有为的皇帝叫秦景公。他恰好与释迦牟尼是同时代人(释祖寂灭于公元前545年,秦景公去世于公元前537年),令人不可思议地是,在秦景公一号大墓的挖掘中,竟然有一串佛珠。佛珠是和田玉做的,虽然珠数不够一百零八颗,但为数不少,明显地是墓主人生前佩挂在脖子上的念珠之类的东西。这真是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

也许这件事唯一的合理解释说,那串佛珠与佛无关,它只是一件挂件,即佩在脖子上的饰物而已。

不过有一点应当是确凿的,那就是在张骞未开西域之前,产生于和田地靣上的美玉,早已进入中原,秦景公一号大墓的那串玉珠证明了这一点,位于甘肃兰州四千多年前的马家窑遗址出土的玉器亦证明了这一点,而位于陕北高原北部神木县五千年前轩辕黄帝时代的石峁遗址,它的祭坛上出土的那些祭祀用的玉器,有少许亦为和田玉制作,从而也佐证了这一点。

接下来,玄奘的脚步,带领我们来到释迦牟尼当年成道的地方。我们记得,法显高僧曾经带领我们来到那释祖悟道的石窟中,那电闪雷鸣大地震发生,那牧羊女递来的乳粥,那在仙人引领下抵达的那棵著名的菩提树。我们还记得,法显曾经在那座后来建起的有五百僧五百尼的精舍中歇息过一夜。而那一刻,尼姑庵的大门口,一个半人半神半巫的女僧尼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僧尼就是伟大的僧人鸠摩罗什的母亲,她叫耆婆,她在龟兹城为吕光所破后,带着大儿子返回了丈夫鸠摩炎的故乡。

此一刻,玄奘来到那棵释迦牟尼成道的菩提树下,菩提树高大,伟岸,无尽的庄严,枝柯向天空像巨掌一样撑开。玄奘以无限感慨,充满深情的口吻告诉我们说:这棵树本名叫毕钵罗,由于佛祖在树下觉悟,因而称之为菩提树。菩提的意思是智慧。每到佛祖涅槃的日子,树叶都悲伤的掉落,落英缤纷,这个时辰一过,该树又恢复原状。

佛祖成道的日期为中国农历的十二月初八,即腊月初八。为了纪念那位给佛祖喝了乳粥的牧羊女,中国的佛教徒都要在这一天煮粥供佛,俗称“腊八粥”。久而久之,喝腊八粥这个习俗走出佛门,几乎成为所有中国人这一天的一个饮食习惯。长安城中,好善的人家都要在大门口支一个大锅,熬腊八粥施舍行人。佛教文化在中国大地上的无孔不入,深厚影响,从这件事中可见一斑。

公元631年的秋天,在经历整整4年的爬山涉水,饱经磨难之后,来自大唐的僧人玄奘,终于抵达西行取经的目的地——那烂陀寺。那烂陀寺静卧在天宇下,黄金铸成的殿宇放射出夺目的光辉,菩提树的华盖遮天蔽日,不远处的鹫峰岿然屹立,恒河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地从不远处流过。这个印度佛教最高学府的住持戒贤法师,那年已经整整一百岁了,他像一棵老树一样颤巍巍走出经院,移步来到大门口迎接。玄奘趋上前去,双膝跪倒,亲吻着戒贤法师的脚趾,说一声:佛弟子,法门释玄奘,取经来了!

“我的地方,小小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要来,也不是枣红老马带着我来,是那可诅咒的万劫不复的命运,它把我带来的!”玄奘站起,默诵着他在路经的地方遇到的一首草原古歌。默诵的途中热泪盈眶。

第九十八颗念珠。“那烂陀”的意思是不知疲倦的施舍。

早在玄奘在五印大地上行走,在一个一个的圣迹前顶礼膜拜,在一家一家的寺院中挂单,虔诚地寻找和阅读,以及抄录佛家最古老的典藏时,他的行踪,他的故事便沿着这条条道路,传到这东方佛国的最高学府那烂陀寺。

是的,戒贤法师已经100岁了,像一棵老树那样沧桑而斑驳,像一盏将要熬干灯油的灯盏一样随时都会熄灭,他也在翘首以待,等等那个大唐高僧的到来。他说这不仅仅是为了那个爬山涉水而来的远行者,而是为了佛教的光大,为了大教东流,为了佛尊的光辉,照耀在东方那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

玄奘在他的记述中说,十万个精舍,三千座佛塔,将这一处地面装点得庄严神圣,无比辉煌。有一座塔叫舍利佛塔,是那烂陀寺最早也是规模最宏伟的建筑。高大的佛塔直插云霄,塔身布满精致的雕刻,雕刻讲述着释迦牟尼佛祖投胎、降生、成长、出家、成道、说法、涅槃以及涅槃后众弟子的结集,等等故事。舍利弗本人,则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首,以智慧过人著称。

在那烂陀寺,在这里修行的老师和学者经常有一万人之多。僧徒主客常有万人,不仅学习大乘学说,还包括世俗经典,以及因明和声明学,甚至医学和数学也在研究之列。

在那烂陀寺,能够读解二十部经论者有一千多人,三十部者五百多人,五十部者包括我(玄奘本人自述)在内者十人,惟有戒贤法师穷览一切经卷,是所有人的导师。

当玄奘抵达的时候,那烂陀寺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整个寺院的僧人都集合在一起,玄奘与他们逐一见面,互致敬意。在20名仪容威严的高僧陪伴下,玄奘向导师戒贤法师行拜师礼,而戒贤法师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玄奘的顶额,为他行“灌顶”仪式。

《瑜伽师地论》是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其规模之宏大,体系之完备,逻辑之严密在佛教典籍中赫赫有名,非一般人所能通晓。戒贤师出自名门,本为王族,是瑜伽学派最权威的学者。由于年事已高,受疾病的折磨,已经很久不亲自讲经了。但为了这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一代宗师重开讲堂。这次讲经,不仅在那烂陀寺,而且成为全印度举国上下轰动一时的大事。

讲经从公元632年春天开始,《三藏法师传》记载,戒贤法师殚精竭虑,用了15个月的时间,才讲完这部长达四万颂的经书。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在佛教第一殿堂那烂陀寺,在佛教在五印大地上已日渐衰微,这里被称为佛法最后一块乐土的地方,在黄卷青灯、暮鼓晨钟的气氛下,在巍巍然如泰山北斗的戒贤法师膝前,我们的玄奘在那烂陀寺住学五年。五年之后,他又用三年的时间,开始在五印大地上的漫游。

玄奘想学成归去了。在离那烂陀寺不远的地方,回寺的途中,玄奘做了一个梦。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辉煌的那烂陀寺一片荒芜,院子里养着水牛,庙里没有一个僧侣,寺院火光冲天,村庄化为灰烬。菩萨在梦中告诉我,应该早点回去了。这个地方十年之后将会陷入混乱,国王驾崩,恶人相互攻击。

公元640年的春天,在五印大地上漫游了五年之久的玄奘,返回那烂陀寺。在回祖国之前,他希望正式告别自己的导师。西行求法的使命已经完成,玄奘渴望立即返回大唐。然而,戒贤法师希望在玄奘离开前,在那烂陀寺开设讲坛,与一位攻击《瑜伽师地论》的高僧辩论。

第九十九颗念珠。玄奘法师此一刻的辩论,令我们想起其二百年前,西域第一高僧鸠摩罗什,在龟兹城黄金狮子法座前,与来自克什米尔地区的著名高僧,他的启蒙老师盘头达多的那场历经一个多月的舌辩。我们记得,那场有关大乘与小乘孰优孰劣的大辩中,鸠摩罗什取得了胜利。盘头达多心悦诚服,他自嘲说:蛋在教训鸡!并且说,我是你的小乘师傅,你是我的大乘师傅。在佛教领域,辩经是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古印度的辩经十分激烈,失败者要么销声匿迹,远遁他方,要么改换门庭,拜胜者为师。不少失败者甚至割掉自己的舌头,或者干脆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遵师之言,经纶满腹的玄奘微笑着登上那烂陀寺的讲坛,面对对手咄咄逼人的提问,一件件接招,反击、穷追不舍,直到将对手逼到死角。

随着辩论的深入,两个讲坛的学生最后都齐刷刷地汇集到了玄奘门下。对于玄奘来说,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讲经,它关系到那烂陀的精神领袖——戒贤法师的美名。现在,辩经的对手狼狈地逃跑了,瑜伽学论的神圣地位并没有被撼动。

大辩之后,玄奘正式成为戒贤法师的衣钵传人。但是,玄奘归心似箭,他对戒贤法师说:“印度是佛祖的本生地,我很留恋。但求法是为了众生,我希望将自己所学,带回祖国,翻译流通,让更多的人分享。我不想再耽搁了。我想学生这样做,应当是报答恩师的最好的办法。”

就在玄奘将行未行之际,一纸邀请信来到了那烂陀,东印度的国王希望见到玄奘。那烂陀以玄奘即将回国为理由,谢绝了国王的邀请。这样大麻烦就来了。

东印度国王恼羞成怒,放言道:“我本是凡夫俗子,向来沉湎在尘世的快乐里,对佛法没有多深的感情。现在听说了中国僧人的名字,心中欢喜,萌生了学法的念头。如果中国僧人不来,我肯定会整顿象军,将那烂陀踏平,碎如粉尘。请你们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这种恐吓令人惧怕。面对东印度国王的威胁,玄奘只得推迟返回大唐计划,屈身前去。而在此时,另一位印度国王,威名赫赫的戒日王也征召玄奘,要玄奘前往他的都城——曲女城说法。

对玄奘高僧的争夺,上升到国家层面上,此时的那烂陀寺,已无能为力,听住局势发展。两个印度王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眼见得,一场类似当年在中国地面,那场为争夺鸠摩罗什高僧的两度灭国战争,要在这五印大地上进行。

《三藏法师传》记载了戒日王与东印度王之间那 场有趣的对话。戒日王说,这是我要请的客人,怎么会到你那里?赶快将人给我送来!东印度王面对隔空喊话,回应道,我的脑袋可以奉送,要中国的高僧那休想!戒日王闻后笑道:既然脑袋可以奉送,那就把你的脑袋割下让使者送来!戒日王是一个著名的君王,他的声望可以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媲美。他笃信佛教,那一万多人的那烂陀寺僧众,就是他在供养。按时间推算,阿育王时代,相当于中国的秦始皇时代,戒日王时代,相当于中国的唐太宗李世民时代。玄奘在他的记述中,曾对戒日王多有褒嘉与赞美。

戒日王似乎更为强硬一些,这样,东印度王屈服了。这样,戒日王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召开一次全印度的宗教学术辩论会。会场设在戒日王的都城——位于恒河中游的曲女城。这也许是印度国历史上一次规模最大的辩经,论主是来自大唐的高僧玄奘,而戒日王本人则亲自担任主持。

《大唐西域记》记载,辩经大会,除了戒日王和东印度王以外,还有五印地面上的十八位国王到场。熟知大小乘经论的僧人到会者三千余众,印度教以及其他教派的僧人大德两千余人,那烂陀寺也派了一千多僧众。全印度的高僧大德都到了,他们或博学多识,经伦满腹,或口才出众,能言善辩。行进的车辆,飘扬的经幡,都城方圆几十里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成千上万的火炬照亮了恒河,恒河如同白昼,数百面铜鼓在恒河边敲响,鼓声震彻天宇。

辩经开始,玄奘登上宝座,开始阐述他的论点。阐述毕了,他说,作为论主,如果有人能够破解他的观点,那么,他愿意割下自己的头来,以谢天下。说完,他请戒日王遣人将自己刚才的论点,抄写一份,悬挂在会场门口,等待有识之士批判。

一天过去了,挑战者没有出现。倒是玄奘的讲经,感动得在场的国王的妹妹痛哭流涕。美丽的公主当场宣布,她放弃小乘的信仰,改信大乘。而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挑战者仍没有出现,倒是那天晚上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会场的大门。这是一次蓄意的破坏。戒日王对玄奘的尊崇激怒了一些持不同观点的宗教信徒,他们没有能力通过辩论战胜玄奘,于是怒火中烧,烧毁会场大门以发泄不满。

盛况空前的辩经大会持续了18天,各个宗派的高僧大德竟没有一个人出面挑战。《大唐法师传》记载,大会最后一天,玄奘讲经说法,很多人当场皈依。赢得辩经胜利的玄奘获得了两个称号——“大乘天”和“解脱天”。他被大乘信徒和小乘信徒共同推举为大师。

佛教史上那个庄严时刻,经典时刻,也许永远值得人类怀念——值得全人类怀念!那是佛教的光荣,也是全人类的光荣!

这场充满了传奇色彩的辩经大会,将玄奘的西行经历推向了极致。从看见印度河的第一眼算起,玄奘在五印大地上滞留了整整十四个年头了。14年时间,他从一个谦卑的求经者,一个行脚僧成为首屈一指的佛学大师。他不仅在印度的最高学府获得了无上的荣誉,而且受到一个帝王史无前例的尊崇。一个中国人在异国的土地上,获得如此殊荣,取得如此成就,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辩经大会结束后,玄奘双膝跪倒,五体投地,向恒河告别,向那烂陀寺告别,向这个月亮女神的国家告别。公元641年的春末夏初,玄奘离开印度,心如刀割,他明白,此生他再也无法返回这带给他至高智慧、无尚荣耀的五印大地了。

第一百颗念珠。玄奘本来也可以学法显,乘坐商船,陆去海回,想那时较之法显的年代,海上丝绸之路已经开通,千帆竞发,贸易往来,搭上大商船回国,这样可以少许多关隘阻隔、旅途劳顿之苦。

但是玄奘因为与高昌王有个君子之约,取经东回后,要在高昌驻留一段,为众生们讲经。玄奘与高昌王,曾有过八拜之交,结为兄弟,他所以能途经龟兹、途经西突厥都城撒拉尔汗时,受到国宴规格接待,皆是因为有高昌王开的那张路条。而这其中更深一层的原因则是,那些国家当是都与中国通好,或视中国为母国。

玄奘翻越葱岭,进入西域地面。西域这个地名,在概念上有个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西域,即指《大唐西域记》中这个西域,外延直到阿姆河,伊塞克湖,巴尔喀什湖,贝加尔湖那些遥远地面,换言之,就是大唐王朝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所管辖的那些地方,狭义的西域,则指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以及敦煌以北的东疆地区,也就是说,指今天新疆的所辖地面。

玄奘进入广义的西域,再进入狭义的西域,每到一处,凡是当初施于他一饭之恩的地方,他都要停下来,宣经弘法,以示回报。在塔里木绿洲的佛国于阗、龟兹,他似乎做了更多的停留。于阗城外有一座佛寺,相传玄奘在这里停驻半年,宣经弘法。那古寺遗址残败的墙壁上,有一个基督教的双翼天使图案。双翼是基督教的东西,那天使形象却出自佛教,专家说这种犍陀罗风格汇融于此处,当是在玄奘讲经前后的事情。

不过玄奘归程中主要的停泊地,还是高昌,这东疆门户,西域名城。在高昌城外的那个火焰山下的大佛寺里,玄奘将宣经弘法半年,尽其所学,为西域地面万千生灵,布道解惑。当然,入驻大佛寺之前,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为远在长安城的当朝皇帝李世民上上一表,汇报自己西行求法的奇异经历,检讨自己当初私自出行的不周不妥,恳请归来长安时,君王应开放各处关隘,予以放行,如果觉得似有必要,那么请派使者,来高昌国迎接。信函写好,请高昌国王派使者送往长安。

高昌城得名于西汉王朝的屯田。公元一世纪时,为西汉王朝在车师前国境内的屯田部队所筑之城垣。“地势高敞,人庶昌盛,因名高昌”,这是《汉书·北史·西域传》中的记载。

唐贞观十四年(640年),即玄奘即达高昌的前一年,大唐王朝在高昌设安西都护府,统安西四镇龟兹、琉勤、于阗、碎叶。661-663年,唐军平定西突厥,辖区扩大到今阿尔泰山西至威海及葱岭东西直至阿姆河两岸的诸城邦国。

公元702年,武则天在庭州设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广大地区。治所在今天的吉木萨尔县。

在高昌国的日子里,安西都护府的一位将军过世了,玄奘为之悲伤,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玄奘亲自主持,为这位大唐将军做了一场法事超度。

后世的人们,在发掘高昌古城遗址时,意外地发现了这座将军墓。将军墓墓室的穹顶,有一副壁画,引起了专家们的高度关注。那是一个童男,一个童女,人的头部,人的身子,底下却是蛇的尾巴,面孔相对而视,尾巴则交媾在一起。

专家们说,这就是那个著名的“伏羲女娲交媾图”,中华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如今,在陕北、晋西北一些偏僻的山沟中,那些一生足不出户的农家老太太,她们的剪刀之下,常常会鬼使神差剪出这个图案。当人们问她们,这些图案是从哪里来的时,是创作的还是传承的时,她们往往会面露着羞涩之意,回答说,老辈子传下来的。

这个“伏羲女娲交媾图”的传奇还没有结束。近些年,也就是当世,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组成一个人类遗传基因密码破译小组,在经过许多年许多位科学家辛勤努力后,终于破译出了人类遗传基因密码,它的密码图谱就是那幅业已公之于世的“蝌蚪图”。两只蝌蚪状的东西,上身相拥,下身两条尾巴交织,纠缠在一起。那图案,竟与《伏羲女娲交媾图》一模一样,这情形真叫人惊异。

一位西出阳关,葬身沙场的将军,在他的墓室的穹庐之上,安置一副这样的壁画,为了是他的安息——安息于中华大文化的背景之下,为了是祝福他的内地的子孙(假如这位将军 有子孙的话),祝福他的家族生生不息,香火永续。

在高昌国翘首以盼,玄奘等待了半年之后,终于大唐使者乘马穿过关隘烽燧,驿舍马站,踏踏而来,宣旨说,大唐皇帝将在都城长安,举办隆重的入城式,亲自恭迎高僧玄奘入城,如君王不在都城,将指派宰相房玄龄为代表,主持这场佛的盛事。

这样,玄奘便在高昌城外,与高昌王依依惜别。高昌王要玄奘带去他对大唐皇帝的问讯,祝福。那高昌国的皇太后,却是大隋王朝时嫁到这高昌国的公主。白发苍苍的皇太后执着玄奘的手,要他为自己家人带个平安,话语中亦有不胜悲慽之意。玄奘点点头,一一承诺。

这样,去途一年,在五印大地求佛问道十四年,归途四年,拢共离开长安城一十九年的高僧玄奘,回到长安。这是公元664年的事。

长安城万人空巷,一百零八坊倾巢出动,迎接玄奘的队伍出郭三十里,在咸阳桥头等候,唐太宗李世民此时尚在东都洛阳,计议东征高丽国之战事,他委托宰相房玄龄代他主持仪式。刹间,只见玄奘的驼队响着串铃,踏着碎步,自阳关大道一路向东,逶迤而来。那骆驼背上所驮之经书,经像,佛骨舍利等等佛门圣物,不计其数。

据《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此行西天取经,归来后所请回之圣物,明细账如下:

请得如来肉舍利一百五十粒。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六寸,拟摩揭陁国前正觉山龙窟影像。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三寸,拟婆罗痆斯国鹿野苑初转法轮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五寸,拟憍赏弥国出爱王思慕如来刻檀写真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二尺九寸,拟劫比他国如来自天宫降履宝阶像。银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四尺,拟摩揭陁国鹫峯山说《法花》等经像。金佛像一躯,通光座高三尺五寸,拟那揭罗曷国伏毒龙所留影像。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三寸,擬吠舍釐国巡城行化像。大乘经二百二十四部。大乘论一百九十二部。上座部经律论一十四部。大众部经律论一十五部。三弥底部经律论一十五部。弥沙塞部经律论二十二部。迦叶臂耶部经律论一十七部。法密部经律论四十二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六十七部。《因论》三十六部。《声论》一十三部。凡五百二十夹,总六百五十七部。

第一百零一颗念珠。大唐王朝的都师之地长安城,当时是世界上占地面积最大,人口规模最大的城郭,是两河文明(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以来,农耕文明,定居文明建立的最大城堡,是中华文明板块的骄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进程中,世界的西方首都是罗马,世界的东方首都是长安,这两者之间,靠一条横贯欧亚大平原的道路沟通,连接。后世称这条道路为丝绸之路。

“天人合一,法天象地,帝王为尊,百僚拱侍”是修筑这座千古帝王之都的设计理念。“统一天下,长治久安”是人们为它命名“长安城”的美好愿景。长安城达到大盛时,常住人口有一百万之多,占地面积八十多平方公里。整个城池,在渭河平原上平展展的铺开,南倚高大险峻,横卧如龙的终南山,北倚著名的水流渭河,泾渭在城的北边交汇,烟波浩渺,气象森森,更给这座城池以王气千重。终南山七十二峪口中,每一个峪口都有清流喷溅而出,从而滋润着这座城市,滋润着被称为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平原。

东西南北四座雄关,分列八百里秦川的四面门户,所以长安城号称有“四塞之固”。这四座雄关是东面的函谷关,西面的大散关,南面的牧护关,北面的萧关。那每一面关隘,都能讲出一堆历史故事,英雄传说。

长安城有内城与外郭城之分。外城郭开十二座城门。每天清晨,鸡叫三遍之后,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门开四面,风迎八方。南面正中为明德门,东面正中为春明门,西面正中为金光门,北面与大明宫南城墙重合,有景曜门。

城中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座主要宫殿,称“三大内”。

长安城的西市,是一个大大有名的地方,顺着丝绸之路万里跋涉,风尘仆仆而来的胡商们,在这里设市,租铺,将丝绸之路沿线的各种物产,各种奇珍异宝,在这里售卖,或以货易货,互通有无。据说,长安城鼎盛时候,顺丝绸之路而来的胡商、各国王子、使馆人员,其人数竟占长安城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有些胡人居住久了,还去王朝的宫中去做官。大唐王朝是一个包容的,善于吸纳的王朝,史载,李世民灭东突厥以后(629年),俘其酋长颉利可汗,处其部落于河南朔方之地,入居长安者近万家。这样,若一户人家按5口人计算,光这一次长安城中,就新增突厥百姓50万之众。

那西市又被称为“金市”,大唐王朝的极度繁荣与富庶,与这丝绸之路上源源不断涌来的财富有关。而胡商所开的店铺,也成为这长安城一景。大诗人李白在诗中,以一种游侠少年的口吻说:五陵少年金市行,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大唐西市留下许多的传说,有一个传说说,曾有一个老者是个游走四方的江湖郎中,晚年在大唐西市定居,租了个门面,开了个中药铺,中药铺门楣上书上颜真卿所题“悬壶济世”几个字。那些问诊的,有钱的付钱,没钱的郎中不但为他诊病,还免费抓药,熬药,如果病人行动不便,他还每日将药煎好,送到其府上去。这位善人的善举,在大唐西市地面传为美谈。

这事情是一件小事。但是这事情令人想起法显高僧记述的他在阿育王的都城所遇到的那件类似的故事。那故事说,王城中路无拾遗,店不闭户,那些药铺,遇到没有钱的病人,照样诊病,煎药,绝不怠慢。我们还记起,在玄奘的记述中,那印度国的法律,遇见小偷小摸,其刑法只有一则,那就是砍手了事。这件事令我们想起,鸠摩罗什随母游历楼兰城时,楼兰国处罚小偷的那刑律。俗话说“细节是魔鬼”,这几个小细节,令我们能强烈地感觉到,古印度文明对中华文明的影响,或者换言之说,佛教文化对中华文明板块的影响。

在中国人的语言词汇中,大约三成中有-成的词汇,来源于佛教,先以经书纪之,再逐步进入民间,再逐步成为俚语村言。季羡林先生曾经注意到这-现象,他说佛教传入之后,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明显地变得柔软和富有弹性,文学语言如此,民间使用的语言亦如此。还有研究者注意到了,那个飞龙在天、摇头晃脑,腾云驾雾的形象,同时出现在两个国家的传说中、图画里,恍然若梦的民族记忆中,是谁影响了谁?无从知道。另外,还有研究者发现,那个辅助唐僧西天取经的孙悟空的形象,它的原型竟来自印度佛教传说中的-只神猴,这个神猴形象还出现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中。

第一百零二颗念珠。很好,有一条伟大的穿越大半个地球的道路被踏出来了。踏出这条道路的人叫张骞,跟着又去踏勘的这人叫甘英。穿越的结果是,各文明板块的界限被打碎了,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封闭被打破了,世界开始沟通,开始交流,当然也少不了冲突和征战,流血和杀戮,但那不是主旋律。主旋律是,各文明板块之间开始互致敬意,开始融合互补,世界开始缓慢地成为一个彼此连着的整体。

这些被打碎和串联在一起的有中华文明板块,古印度文明板块,古埃及文明板块,波斯帝国文明板块,地中海文明板块,古希腊文明板块,古罗马文明板块等等。如前所述,这些板块在丝绸之路凿通之前,它们都是孤立存在的,是在各自的蛋壳里孕育出来的文明,是时间和进化的伟大杰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丝绸之路是人类陆路文明的一条中轴线。

对于丝绸之路对于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影响,以及贡献,也许怎么高的评价都不过分。对于凿空西域第一人张骞的功绩,亦怎么高的评价都不算过分。

当然,它还是一条宗教智慧的传播之路。世界三大宗教在中亚汇合,罗马基督教的十字军远征,曾抵达印度河流域。而伊斯兰教(回教)则走的更远,穿越中亚细亚辽阔的原野,和众多的国家,被称“西域回回”,“昆仑回回”的跋涉者,一直沿着先知穆哈默德的手指所指,走向遥远的东方,甚至沿海上丝绸之路抵达东南亚以及太平洋岛国。

而尤为重要的是,正如本书所述,那原产于五印大地的佛教,翻越葱岭,沿着这条伟大的道路进入中国。汉传佛教在东方大地上的落地生根,花开结果,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中国封建时代国家准宗教的确立,奠定了可能性,为这个东方人类族群,在险恶多变的世界大变局中,不摇不动,安之若素,以金刚不坏之身,且坐且大。

当然,它还是一条财富之路。脚夫贩卒,驮帮马队,披星戴月地穿梭于这条横贯欧亚非的黄金通道上,物流滚滚,财源滚滚从而为这条道路的两端,即世界的东方首都长安,世界的西方首都罗马,都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国力的强盛是靠财富堆砌起来的。中国历史上最为强盛的,建都长安的王朝——大汉王朝和大唐王朝,它的强盛都与这条道路所带来的财富有关。

是的,后世的人们,有理由向曾经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背影致敬(这背影除了那些商队马帮,贩夫走卒之外,它还包括我们书中的伟大的行者法显、鸠摩罗什和玄奘),向这条伟大道路本身致敬。它是人类陆路文明的一条中轴线。

第一百零三颗念珠。玄奘一身荣光,回到长安。当年出走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沙弥,如今归来时已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以最隆重的礼仪欢迎他的归来,官家和市民百姓,抬着他请回来的那些宝物圣物,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游行庆祝,那隆重之情形,宛如这座城市的一个节日一样。

此一刻,功德圆满的玄奘法师,并没有随游行队伍行走,而是静静地呆在长安城一个叫“漕上”的地方,不惊不喜不乍,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史书上所说的“漕上”是哪里呢?从黄河而渭河,从渭河而灞河,从灞河而有一条人工运河,穿过长安城城墙,直达大明宫门前,这叫“漕运”。而那“漕上”,该是这城外的漕运码头吧!想来,宰相房玄龄在这里代表大唐皇帝,举办完迎接仪式后,那玄奘法师,并没有随大队人马入城,而是只在这里歇息一阵,放松-下他那鞍马劳顿的身子。

玄奘带回来的那些篇秩浩瀚的贝叶经,将由译经家们翻译,广播民间,亿万之口滔滔传诵。那些佛教经像,将被安置于寺院,或被砖雕、石刻于寺院的墙壁之上,香火侍奉,代代不熄。那珍贵的释迦摩尼真身舍利,将被分发于神州各地,起佛塔,修地宫,庄严供奉。——与玄奘之前那些先行者们所搬运回来的宝藏一起,融入中华文明系列,成为中华文明不动产的一部分。

记得在法显的年代,佛教在五印大地上,已经显露出凋蔽的征象,寺院精舍已有萧条之状,菩提树的叶子随风飘落,而在玄奘的时代,五印大地上这种凋蔽之状已无力挽回,而尤其是,在玄奘离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之后十年,戒曰王去世,那烂陀寺因一场大火,迅速地没落和卑微。多么地重要啊,多么地适当其时呀,在佛教的行将在五印大地没落之前,玄奘像一位盗火者一样,先于浩劫之前请回来这么多的精藏。试想之,如果晚上十年再去,他看到的会是一片废墟了。这世界三大宗教之-的佛教,它的传承有序,该是另-番境况了。

回到长安城的第二年,玄奘前往东都洛阳,去面见唐太宗李世民。大家知道,在洛阳宫仪鸾殿。他曾与李世民有过一次著名对话。这次说话概括起来,有四项内容。第一项,也就是一见面的寒喧客套。君王说,高僧做了这么大一件功德,万民景仰,那么,高僧行前,为什么不给为王者打一个招呼,可以派一些军队护送随行,起码,可以为高僧的旅途,打发一些盘缠呀!李世民这话问得好,玄奘的回答则答得更好。玄奘说,对佛门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大事,但是对国家来说,尤其对日理万机的君王您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小而又小不足以挂齿的事情了,僧家怎么敢用这种寻常小事来打扰君王呢?这话问得好,答得也好,其实两位说话者心里都清楚,玄奘当年出长安城,踏上死亡之路时,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第二项是,君王见玄奘这样说话,对他益发敬重,于是说,朕有一个想法,想请高僧出来做官,当下大唐王朝,有许多官位,虚位以待,朕不拘一格,选贤任能,高僧你瞅,看下哪个官位了,朕立马颁旨,请你走马上任。玄奘见君王这样抬举自己,诚惶诚恐,赶紧谢过,尔后说道:君王哪,你看那船在水中行,行得好好的,但是一旦把它拖到岸上来,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腐烂了。僧家是佛门中人,他的本份是译经弘法,君王如果真地看得起沙门玄奘,那么您给我寻一个安身之所,让我有个趷蹴住身子的地方,然后配一个团队,开始译经。

李世民见玄奘这样说,更加敬重他,于是慨然应允。《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身形高大,眉目疏朗,端严若神,美丽如仙。那李世民阅人无数,知道这位高僧是非常之人,他所做的事情,是非常之事,所以那有不应允之理。那玄奘,见君王喜悦,于是乘机提出第三项事情。

这就是,李唐王朝尊道教的祖师老子李耳为祖先,以道教为大唐国教。而对于佛教,虽有尊崇,但似乎热情并不是太高。此一刻,见君王高兴,玄奘提出,将佛教与儒教、道教并列,成为国教,李世民听了,欣然允诺。大唐王朝与之前那些域内那些割据政权相比,它是一个大一统的帝国,所以李世民这一“诺”,非同小可,佛教至此名正言顺,成为国教,而后来玄奘修行的那几家寺院,则正式命名为大唐王朝的护国寺。

后来在唐太宗李世民过世,高宗李治即位后,玄奘曾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作为一个高僧,玄奘希望利用自己与皇室的关系,为佛教徒争取一些更多的生存空间。公元656年,玄奘给李治写奏章,希望能够修改“先道后佛”的规定。因为虽然儒释道并列,同为国教,但是大唐的律法明文规定,道教地位尊贵,排在佛教之前。

然而,李唐王朝这次没有给玄奘面子,史载,唐高宗非常愤怒,断然驳回奏章,这令时年已经57岁的玄奘法师,受此打击,突然一病不起。

这是那次谈话的第三桩事情,而第四桩,就是君王出于好奇心,出于对突厥用兵,安定西域的考量,邀请玄奘谈一谈他此行西行求法,所路经的那些国家的情况。玄奘讲述一番后,君王说,最好能够写成一本地理书供人阅读。大家知道,嗣后玄奘用两年的时间口述,辩机记录,完成了那本旷世奇书《大唐西域记》。书成后,玄奘将这本书献给唐太宗李世民。

从洛阳宫仪鸾殿见面,到唐太宗在终南山翠微寺过世,高僧与君王间,有过五年的友情和交往。后来在长安城中,唐太宗李世民和玄奘之间,还发生过一些事情。

一件事情是,唐太宗李世民为业己译出的《瑜伽师地论》这部佛家经典作序,该书是那烂陀寺戒贤法师亲授,玄奘最为看重的一部经典。梵文有4万颂,汉译佛经一般把1颂翻译成4句,这样仅仅这一部经典,就有16万句,至少100多万字,翻译任务之艰巨,确实难以想象。

一件事情是,唐太宗下诏剃度僧人。此次剃度,玄奘翻译经书的弘福寺一次剃度50人,其他各寺均剃度5人。仅此一项诏令,大唐帝国一夜之间增加了18500多名僧人。荒芜的佛寺又燃起了香烟,佛教在大唐开始复苏。

一件事情是,太子李治为皇太后祈福,修建了一座大型的寺院——慈恩寺。玄奘被唐太宗亲自委任为慈恩寺的住持,而他从印度带回来的经卷和佛像,也被珍藏和供奉在这里。

一件事情是,玄奘在玉华宫译经期间,唐太宗赐给玄奘一件价值百金的袈裟。袈裟出自皇室,缝制得非常精巧,看不见一丝针线的痕迹,浑然天成。据说南来北往的各路高僧大德,都想得到这领黄金袈裟,李世民最后还是将它赐予了高僧玄奘,以示对他的崇高敬意。

一代英明之主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于翠微寺(先前,李渊亦驾崩于此)。史称,李世民驾崩时,病榻前有三位历史人物肃立在侧。一个是高僧玄奘,他捧着刚刚译出的《唐玄奘奉诏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即我们平时所说的《心经》,正朗声诵出,为君王超度。空山静寂,诵颂洪亮,君王在安详中闭上眼睛。

另一位肃立在侧的人物,是太子李治,也就是未来的高宗皇帝。他此刻正跪倒在床榻前,聆听父皇遗嘱,准备接班。

肃立在侧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位,此一刻叫武媚娘,后来做了女皇则叫武则天。她此刻正捧了一罐刚煎好的汤药,要给君王喂药,君王摆摆手,表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武媚娘先前在感业寺出家,唐太宗患病期间,被派来照顾君王,或者换言之说,这个病疾让武媚娘上山,既有了一次与先皇告别的机会,又有了一次与太子李治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一切都发生在翠微寺,玄奘高僧译经的地方。

人们说,这四位重要人物的齐聚翠微寺,事实上,为大唐帝国即将开始的开元盛世,开启了先声。李世民去世后,高宗李治在此即位。

第一百零四颗念珠。玄奘的译经工程,俨然是一种国家行为。由朝廷出面,敬请京师地面上各大寺院中的高僧,那些深谙大乘小乘经典教义的饱学之士,那些有着绰约才华文笔犀利老辣的佛门中人,将他们召唤至弘福寺,组成一个译经团队,由玄奘口述,然后几个僧人证义,几个僧人缀文,几个僧人笔受,几个僧人书手,这项空前绝后的浩大译经工程,叮当动工。

玄奘于大唐贞观二十二年五月十五日于长安弘福寺翻经院,翻译《瑜伽师地论》时有下列参加人员:

弘福寺沙门知仁笔受

弘福寺沙门灵隽笔受

大总持寺沙门道观笔受

瑶台寺沙门道卓笔受

清禅寺沙门明觉笔受

大总持寺沙门辩机证文

简州福众寺沙门靖迈证文

蒲州普救寺沙门玄忠证文

普光寺沙门道智证文

汴州真谛寺沙门玄忠证文

弘福寺沙门明濬正字

大总持寺沙门玄应正字

弘福寺沙门玄谟证梵语

弘福寺沙门文备证义

蒲州捿岩寺沙门神泰证义

廊州法讲寺沙门道深证义

宝昌寺沙门法祥证义

罗汉寺沙门慧贵证义

宝澄寺沙门明琰证义

大总持寺沙门道洪证义

设立国立译经场,翻译和出版那些佛家珍贵典藏,这是佛门中第一要紧大事,亦是汉传佛教落地生根,开花生叶的第一等要事,在玄奘之前,玄奘之后,这件事都在进行着,由玄奘高僧所主持的译经事业,将这项神圣之事,推向一个大盛时代。

从《高僧传》等书的记载中可以找到下列这一些译场:东晋时有庐山惠远的般若台,陈代富春之陆元哲宅,陈隋间广州之制旨寺。国立译场有姚秦长安之逍遥园,北涼姑臧之闲豫宫,东晋建业之道场寺,刘宋建业之袛洹寺,荆州之辛寺,萧梁建业之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元魏洛阳之永宁寺及汝南王宅,北齐邺之天平寺,隋长安之大兴善寺,洛阳之上林园,唐长安之弘福寺、慈恩寺、玉华宫、荐福寺等等。这都是最著名的译场。

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所创办的第一个国立译场是弘福寺。那么弘福寺在长安城的什么地方呢?弘福寺遗迹已经湮灭,史籍上说,是在终南山山脚下的子午镇左近。还有人推测说,很可能就是长安城南郊,隋文帝杨坚所建的那个双塔寺,双塔寺规模恢宏,这弘福寺也许是个寺中之寺。另外,法显高僧、鸠摩罗什高僧修行弘法过的草堂寺。寺中记载说,当年,当玄奘高僧提出想为他的译经设一个经场时,唐太宗李世民曾经领着高僧来这草堂寺查勘,想将译经场设在这里。可是,当时的草堂寺已经荒芜,凋蔽,尤为令人奇怪的是,经堂中央,端放着一口棺木。叫来僧人询问,才知道这棺木中装着的,正是当年被宇文泰毒死的北魏最后一位皇帝孝武帝元修。李世民大约望着棺木,感慨良多,遂让人以帝王之礼,将这位北魏末代帝王埋葬于杜陵。因为这孝武帝元修那东魏的高欢不承认他是皇帝,叫他“出帝”,即丢下江山离宫出走的皇帝,所以这后来建成的元修墓叫“出帝陵”。草堂寺的记载说,李世民见这草堂寺为荒草所掩,于是吟了一句诗,叫“草堂寺内草青青”,随后将手往近旁的山顶一指说,高僧,就将你那译经之所,设在山顶朕的翠微宫的旁边吧,在宫墙西边起一座寺,寺随殿名,权且叫它翠微寺吧。

这翠微寺是不是之前叫过弘福寺呢?年代久远,这里不敢妄说。唐玄奘确实曾在此修行,在此译经,并在此为君王驾崩送行。后世曾将这里的一个山顶上的村庄,叫“皇峪寺”,那称谓也许会告诉我们一些讯信。

前面说到的子午镇,它的山顶,就是终南山第二高峰牛背梁(第一高峰是太白山),而唐王朝的避暑夏宫翠微宫,就在牛背梁西边不远处,顺牛背梁绕着山顶走,几个时辰就可以走到。

翠微寺倚着翠微宫而建,高高的山顶上,一座辉煌宫殿,宫殿屋檐下一座昼夜灯火通明,诵经念佛之声不绝于耳的寺院,这景致大约持续过一段时间。从这个制高点往下俯瞰,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尤其是夜来万家灯火一片绚烂。大约后来,李世民为体恤他的老臣们,提出废宫设寺的主张。他说这翠微宫虽距长安城只咫尺之遥,但是山高坡陡,他的老臣魏征要上山来晋见,从山的迎面坡上攀援而上,得气喘咻咻地走上两天,所以一拢统儿将这山上建筑,统统交给玄奘译经之用最好,他自己呢,则在距此约二百公里的渭河平原北山一带,建起玉华宫。中唐诗人刘禹锡在《过翠微寺》一诗中,如是说:

翠微寺本翠微宫,

亭台楼阁几十重。

天子不来僧又去,

樵夫时倒一棵松。

史书上的说法,玄奘西行归来后,主要的译经场所有三个,一个是弘福寺,一个是慈恩寺,一个是玉华寺。《大唐西域记》这部大书,大约即是在弘福寺完成的。《瑜伽师地书》这部佛门经典,亦是在这座寺院完成的。嗣后,玄奘便移至慈恩寺译经,而从慈恩寺,再到玉华寺,最后,在玉华寺译完《大般若经》之后,圆寂于此处的译经场所肃成院。

玄奘的译经团队中,有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名叫辩机。我们看玄奘的译经人员名单,知道在朝廷征召之前,这位僧人是大总持寺的和尚。煌煌大作《大唐西域记》,就是玄奘口述,辩机笔录的。该书完成后,辩机在书的后边,附缀了一篇夫子自道,从而令我们知道了这些事情。辩机的文字,笔力遒劲,沉雄,文采斑斓,当时当是一等一的高手。据说也深得玄奘器重和倚靠,想让他成为衣钵传人。可惜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和尚,被誉为玄奘的九位缀文大德之一的辩机,后来因为与高阳公主私通,名节不保。世事难料,由于玄奘与皇室经常往来,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内室,这样辩机认识了唐太宗之女、以在长安城中放荡与刁顽闻名的高阳公主,于是有了奸情,后来东窗事发,不谙世事的辩机被腰斩。

太宗去世后,太子李治继承帝位。李治的皇后,正是日后威震大唐的则天武后。公元652年,玄奘上书唐高宗,请求在慈恩寺营建一座佛塔,用来保存他取自印度的经卷和佛像。这事得到了恩准。一座名曰“大雁塔”的高大巍峨的佛塔,开始建造。

印度那烂陀寺附近,有一座名叫“亘婆”的佛塔。“亘婆”的意思是大雁。传说佛祖曾化身大雁,从空中撞地而死,教导那里的僧人不要杀生。慈恩寺中这长安城大雁塔的造型,即玄奘根据对亘婆塔的记忆设计。逾一千三百年过去了,印度那烂陀寺的亘婆塔,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中,令人嗟叹,而中国的大雁塔一直高耸至今,成为汉传佛教的标志性建筑物之一,成为高僧玄奘不朽功德的一座纪念塔。

公元2015年4月13日下午3时许,印度国总理莫迪访问西安,来到这慈恩寺、这大雁塔祭拜,目睹这高大伟岸的佛塔,和大雁塔地宫中玄奘恭请回来的佛尊的舍利子圣物,这位总理一定是感慨良久。莫迪总理此行中,还专程带来一颗菩提树苗,在这里,以隆重的礼仪赠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以永续这两个东方大国的传统友情。

《三藏法师传》记载,建大雁塔的时候,玄奘亲自参与施工,搬运砖石整整半个月。那一年他已经53岁了。大雁塔建成之后,玄奘从印度带回的经卷,佛舍利以及佛像都被放置在这里珍藏。史料记载,佛塔高180尺,层层都有大量的舍利子。在大雁塔的正面,树立了两块石碑,分别雕刻着唐太宗的《大唐三藏教序》和唐高宗的《述圣记》,碑文的书法是当朝吏部尚书,左仆射左遂良的手迹。

这期间,玄奘还跟随唐太宗,去过一次东都洛阳。这一次,是已经誉满天下的这位高僧大德,自10岁时离开家乡陈河村以后,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地省亲。公元600年,玄奘就出身在这里。他3岁时亡母,10岁亡父,13岁时在洛阳城净土寺剃度出家。这个游子,在世界上游历一圈以后,以百感交集的心情,走进这个洛阳城外普通的村子,他的桑梓之地。

玄奘多方打听,才找到父母的坟墓。夕阳残照,荒草离离,由于老陈家已经绝后,断了香火(老百姓把这叫“黑门”),所以坟墓没有人清明节添土,寒食节送衣,早已荒废不堪。在给皇帝上的奏章中,玄奘这样写道:“父母的坟垅没人照顾,已经荒废得快要看不见了。回忆往事,内心难以安宁。玄奘已经没有兄弟亲人了,只剩下一个年老的姐姐。希望圣上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和姐姐一起去收拢父母的遗骸。”

在朝廷的资助下,玄奘重新迁葬了父母。这次陈河村之行,能稍微安慰玄奘那无限感伤的心灵的是,他的姐姐尚在。姐姐已经很老了,她嫁到了外村,玄奘多方打听,在一户农家门口的大树下找到她,姐弟相对而视,半天不能相认,确认了以后又抱头大哭一场。

玄奘明白,这是他离家皈依佛门后,第一次回来,也是最后一次回来。站在陈河村的村口,他向自己的桑梓之地告别,在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来日不多了,他得赶回长安城,赶回下一个译经场玉华宫去,在那里抢时间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即将他万苦千辛,驮载回来的浩瀚巨秩的《大般若经》译出。

公元659年的秋天,60岁的玄奘来到了玉华寺,这时距他离世还有四年,那玉华寺曾经是唐太宗的玉华宫,太宗皇帝去世后,高宗下诏,将皇家离宫改为寺院。在玉华寺,玄奘渡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第一百零五颗念珠。你见过红日西沉之际,它停驻在那苍茫的西地平线上时,那无比壮丽,却又无限悲怆的情景吗?它将落未落,将它最后的光芒,努力地向来路上撒去,向天空中撒去!它以无限贪恋的心情注视着人间,三千世界在它的注视下都有些颤栗了。而此后,一个趔趄,它突然消失,留给世界一片惆怅。

高僧玄奘在他长达十九年的西行求法中,肯定许多次地看到过这种中亚细亚荒原上辉煌的落日景象。而玄奘在玉华寺那最后四年多的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的译经岁月中,他的心境,他的情形,大约与这落日景象十分相似。

那玄奘设立译经场的玉华宫肃成院,地形十分怪异,-座山岗,半圆形的三面,都是刀劈斧斫的断壁残桓,只留一面,向着山坡低处。人顺山坡上行约五十步,然后进得院内。那地形特征,就像一座塌陷了的墓穴似的。这种地貌特征,大约是这样形成的。山的顶上,先有个雨水和溪流冲成的大窟窿,陕北人把这叫“天窖”。长年累月,窟窿越冲越大,最后,向着山坡的一面冲出一条口子,水直泻下去,这个三面环山,一面向坡的天窖式的地块就形成了。地块面积约三十亩地方圆。

肃成院有山门,然后地块中间,设有经堂,那里该是玄奘和他的团队,译经的地方。经堂大约是两溜砖瓦平房吧。这里也是玄奘最后坐化的地方。然后北面那些潮湿的岩壁底下,玄奘和他的弟子们一起,掘了一些石窟,在那里住人。玄奘自己,也住在那靠里些的一孔窑洞里。而窑洞的前面,有一条水沟,也许这个天窖式的地面,就是这不起眼的这条小溪冲刷而成的。而玄奘的过早离世,也与这条水沟有关。

我们说这地方像一个塌陷了的墓穴。也许,当年的玄奘,也一定有这种想法。现在社会流行一种活埋疗法,即把尚且活着的自己,与世隔绝,封闭起来。当年的玄奘,为了赶着译经,大约也有这种想法的。他自己觉得来日不多,于是找一口活棺材,把自己装进去,杜绝一切杂念,一切干扰,-只大手推开红尘万丈,潜心把《大般若经》在离世前译出。

显庄五年(660年)正月初一,玄奘在玉华宫肃成院开始翻译《大般若经》。这部经卷的全称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意为“智慧到达彼岸”。经卷长达600卷。

《大般若经》为佛教大乘空宗的一部丛书,由般若部类重要经典汇编而成,主旨在于阐明宇宙万物都出于“因缘相会”,帮其自性本空,后世称其为“空经”。玄奘所创建的法相宗,就是在“大乘空宗用全力破除现实世界非真实存在”这一理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佛教哲学体系,因此可以说《大般若经》是法相宗的一部根本大典。

玄奘当年西行求法广游五印时,马背上驮来了三个不同版本的《大般若经》。在译经过程中,它用三个本子相互印订,反复推敲,辨别真伪,确定译文。

译经途中,玄奘唯恐自己中途会倒下来,而不能完成这项浩大工程,因而稍有精神,便日夜劳作。那肃成院禅房中,常常是整夜灯火通明,梵音阵阵。玄奘对众僧勉励说:“此经部轴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劳苦。”

经过近四年的呕心沥血,日夜劳作,《大般若经》终于在龙朔三年(663年)十月二十三日译毕。这部煌煌大典六百卷,二十万颂,四处十六会。译完最后一个字,玄奘长叹一声,对徒弟们说:“《大般若经》真是与玉华宫有缘。”他还称赞这部经书是“镇国之典,人天大宝”。

玄奘说:“《大波罗经》自身记载,此一方人当有乐受大乘教者;只要国王大臣,四部徒众书写受持,读诵流布都可以重生天上终究解脱。既有此段重要文字,自然不可以默默无言。”又说“此经在西域多秘而不传。今译来,亦是诸佛加持,龙天护佑,非讹也。”

说完这些,双泪迸流。

《大般若经》译完,玄奘就累到了。一个月之后,十一月二十三日,玄奘强支病体,亲自撰写了一份奏表,上表给高宗李治,向他报告《大般若经》译毕的消息,并请君王为这部佛家经典做序。尔后,派高足弟子大乘基(即窥基)送往长安。

这以后,玄奘自知自己寿命将尽,大限将至,便告诉门人说:“我来玉华寺,为的就是翻译《大波若经》,现在译事已结束,我的生涯也当尽了。如果我死了,你们为我送终,后事一定要从俭为宜。可以用芦蓆装裹我的遗体,选择深山僻静处,简单安放就行了。不要让我的不净身骨靠近宫殿寺院。因为我的身体不干净,所以应当屏放在幽远的地方!”

门徒们听了法师的遗言,个个哀嚎,掩面拭泪。大家以柔言宽慰说:“师父气力还可以,容颜尚好,为什么要说这不祥之言,令我们伤心不已呢?”玄奘平静地说:“这个只有我自己清楚,你们怎么会明白呢?”

麟德元年(664年)正月初一,这一天是中国人的春节,也是四年前玄奘《大般若经》开译的日子。想到这件大功德终于完成了,此生不再有遗憾了,玄奘格外高兴。见自己精神尚好,又有了工作的愿望,于是翻译《咒五首经》一卷。正月初三,众僧见玄奘体力恢复,还以为法师果真康复了,便殷请玄奘再译一部巨典《大宝积经》,玄奘答应试一试,但仅仅只译了几行,便感觉气短无力,于是合上梵文经本,说:“玄奘自量气力不足,不能再承担这一浩大的工程了。”又说:“看来我的大限不远,现在,我只想去芝兰谷礼拜俱胝佛像。”

正月初八,有一位高昌籍的弟子玄觉,夜间梦见一座高大庄严的佛塔,突然崩塌。惊醒之后不知主何吉凶,就去问玄奘。玄奘说:“这个不关你的事,是我辞世的预兆。”

正月初九傍晚,玄奘在肃成院禅房后跨越那条(我们前面提及过)小水沟时,不慎失足跌到,擦破小腿皮肤,遂被抬回寝室治疗。看似伤势并不严重,但从此后玄奘病势愈重,气息微弱,沉沉昏睡,时有谶语梦话。

五月十六日,玄奘从梦幻中醒来,向守护在身边的玉华寺寺主慧德法师述说梦中备受诸佛众神欢迎款待景况,又叫随身高僧嘉尚抄录他一生所译全部经论的目录,以及他敬造的俱胝神像、弥勒佛像各一千帧素像等。嘉尚抄录完毕逐项念给他听,玄奘听罢,闭目合掌,自感欣慰,于是说道:“我的无常期已到,很想舍弃一切,请让有缘分与会者一同前来吧!”

五月二十三日,玄奘设斋供众,将生前所有财物布施一空,他对所有在场的弟子说:“我这毒身我已经厌恶了。我在世间应该做的事也已经做完了。既然不能久住尘世,那么就让我速速归去吧!希望用所修的福慧回施众生。我发愿,能跟大家一起往生到弥勒菩萨身边去侍奉他。等弥勒菩萨下生时,随他下生,广做佛事,以成就天上菩提。”

二月三日,玉华宫上奏朝廷曰:“法师因损足得病。”二月四日深夜,前来探病的明藏禅师,问道:“法师是不是已决定得生到弥勒佛净土?”

“得生!”这是舌吐莲花,译经无数的一代高僧玄奘,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两个字。

此后,玄奘便不饮不食,祥怡寂然。明藏法师轻轻拈取新绵细丝,小心翼翼地伸到玄奘鼻孔下观察,几乎看不出一丝动静。

二月五日半夜,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一代高僧玄奘,安然告辞人间,圆寂于玉华寺肃成院。享年64岁。

大师离去,举国悲慽。高宗李治接到噩耗的第一刻,大放悲声,说:“朕失国宝矣!”他不胜悲痛,以至于罢朝数日。嗣后连发两册诏书,安抚寺院,处理善事。

李治皇帝亲自安排了玄奘的葬礼。玄奘的遗体运抵长安,暂时安置在慈恩寺的译经堂。他所翻译的经书,也全部交付慈恩寺保存。《三藏法师传》记载,遗体停留慈恩寺期间,长安城的僧侣及百姓前来吊唁,每天达数千之众。而他的葬礼,前来送行者竟达100多万人,大家齐聚白鹿原为大师送上最后一程,长安城因此成为一座空城。

根据玄奘的遗愿,他的遗体被安置在长安城东边,位于灞上的白鹿原(那时叫狄寨原)。白鹿原地势较高,距离长安城又很近。据说,唐高宗从皇宫的高处,因望见玄奘的坟墓而经常伤心。5年之后,高诏皇帝下降,将玄奘的遗体迁葬与长安南边的樊川。

樊川地面秦岭的一条山腿上,向阳一面有一座寺院,叫兴教寺,亦是大唐王朝的护国寺之一,所以又称护国兴教寺。“兴教”二字-说系唐太宗所题,-说系唐高宗所题。玄奘就静静地头枕青山,脚踩灞水,安息在那里。玄奘的玄利塔在院子中央,在玄奘塔的两侧,埋着他的两大弟子——窥基和圆侧,他们是玄奘衣钵的传人。

在中国佛教史上,玄奘是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他不仅翻译了规模庞大的经书,而且创立了著名的法相宗(即空宗)。

玄奘圆寂后,法相宗分别由窥基和圆侧发扬光大。窥基是西域“于阗国”王室的后裔,而圆窥是朝鲜半岛“新罗国”国王的孙子。今天,在朝鲜半岛和日本等地,法相宗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佛教流派。

而在玉华宫肃成院对面的山谷间,至今还成长着两颗高大的菩提树,据说,这是玄奘当年从印度带回来的菩提树籽,在这里种植而成。而在经堂中,有一处佛足印,据说是玄奘从当年释祖寂灭之地,拓印下这佛足印,然后复制成雕刻安放在这里的。玄奘圆寂时,端坐的身子就恭向着这佛足印。

第一百零六颗念珠。三朵云冉冉升起,借助风势,在空中排开,漂移,最后在天空的中央相遇。这是伟大的相遇,自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降甘霖,为赤县神州带来一场倾盆大雨。这大雨润物无声,进入这个东方文明板块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到社会的最微小的细胞——每一个家庭中。

“大云出山,润及万物。明月在水,了无点尘。”这是镌刻在太湖边上一块风景石上的话。偏安一偶的大宋王朝,它的都城临安就在左近。

儒释道三教合流,在大宋王朝时代得到最后的完成,或者换言之叫彻底的完成。这是三大教派妥协的结果,彼此包容和相互吸收的结果,为自身立足、生存、发展而必须采取的结果。三教合流,老子像、孔子像、释迦牟尼像,他们甚至被供奉于同一座神庙,共同承担起辅佐皇权的使命,立戒立规、教化众生的使命,佑护万千生灵的使命。

鸠摩罗什高僧大行前那掷地有声的遗言,像雷声一样从大地上 滚过——“我是真诚的!如果我的译经符合原经旨意的话,火化时舌头不焦,非但不焦,且有莲花从口中喷出!”他还说:“这些经书已经译出来了,它们将舍我而去,从而有了它们自己独立的生命。那么让它们走出经堂,去叩击千家万户的门扉吧!世人也许会将它们置于殿堂之上,一日三香,顶礼膜拜,众口滔滔,庄严诵颂,也许会将它们置入茅厕,充当手纸弃之如敝履。那时我已作古,这一切都与我无关,那是世人的事情。”

而玄奘高僧在大行前,在气息奄奄一息尚存之际,以一种无限大悲悯的口吻这样说:“我这毒身我已经厌恶了。我在世间应该做的事也已经做完了。既然不能久住尘世,希望用所修的智慧回施众生。我发愿,能跟大家一起往生到弥勒菩萨身边去侍奉他。等弥勒菩萨下生时,随他下生,广做佛事,以成就无上菩提!”

这种崇高的纯净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轰轰隆隆回响,回响在他们身后的时代中,人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向这些舍生求法的先贤们致敬。——这雷声将会响彻到人类末日的那一天才会停歇——假如有那一天的话。

正是在这样的雷声中,三片云朵交汇聚成一个雨空,接着就是甘霖普降,神州赤县恩泽遍布。

佛教初创期曾是如此的崇高,完全是一门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一个来自遥远星星的你。飞天翩翩起舞,梵音仙乐阵阵,诵经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宗教情绪。后来在进入中国的途中,一步步世俗化、民间化,成为人间佛教。佛陀、菩萨、罗汉的面孔在一次次的虔诚描绘中,高鼻深目逐步演化为东方面孔。

中华文化的包容性令人惊叹!它将佛家文化强按在地,再杂以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杂以自己对佛教文化的理解,杂以上到安邦治国下到安抚人们心灵之必需,从而予以自己的解释,于是有寺院林立遍布四野,有门派林立各领风骚。

重庆有一个大足县,大足县境内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佛山。山上的佛像雕刻除以一定的篇幅描写佛祖的出世及沐浴场面之外,整整一条山沟的别的雕刻,是描绘那些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故事。一个农妇,因为虐待公婆,来世化作一只羊,另-个农妇,口中无德,撒泼骂街,于是口中生出毒疮。一个恶人,前世做了孽,此刻正在地狱里接受毒火的炙烤。那无常鬼面目狰狞,令人恐惧。诸如此类,布满整条山沟。在这里,佛教被完全的中国化了,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成为主题,它告诉人们人心向善:广种福田,广结善缘,今世福报,来世果报!

而那些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佛教故事,许多则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有了中国化的解释。在各个门派中,在各个寺院中,每每有高僧大德出现,而那些高僧大德的智慧中,往往有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佛谕世人,如何与险恶的世俗环境相处,六根清净,百毒不侵,如何在人格的遗世独立中,努力做到与世界和谐相处。

佛家的回向偈这样说:愿以此功德,壮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伴随着回向偈,还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贫女,路经一座寺院。她的身上只有两文钱了,她拿出这两文钱布施给寺院。寺院的主持深受感动,于是为这贫女念了一回回向偈,以此来为她改变命运。改运之后的贫女下山以后就遇到了微服私访的国王。她登上马车,后来成了皇后。有一天,皇后突然想起自己命运的改变的原因,于是拉了一马车的金银财宝,来到寺院门前还愿。可是,主持不愿见她,只是徒弟接待她。皇后有些发怒,又有些不解,她径直冲入后室禅房,见到主持,追问道:当年我上了两文钱的布施,你亲自接待我,还为我念回向偈,回向改运,今天我装了一马车金银财宝,来上布施,你为什么只让徒儿敷衍,自己不来见我!主持见说,笑道:“十年前的两文钱布施,是你的全部家产,所以我亲自为你回向,今天的一马车金银财宝,只是你的九牛一毛,所以我让徒儿接待你,已经算是高抬你了!”听完这话,皇后羞惭而归。

这个贫女的故事令我们想起龟兹城外克孜尔千佛洞岩石上刻的那另一个贫女的故事。那段话是,一个贫女,路经一座寺院,她没有什么可以为佛祖布施,于是从山下采来一篮野花,为佛祖献上。那么这位女子,就是可尊敬的施主,佛祖有理由庇护她、帮助她和赞美她。

同样两个贫女,克孜尔千佛洞这个贫女精神的东西更多一点,而中原大地某寺院的这个贫女,更物质一些和更实际一些。

类似这种充满机巧,充满舌辩色彩的佛家故事,比比皆是。而且有许多是一种悖论,逆俗常思维而进入思辩,例如“花开花落两皆好,退步原比进步高”等等,佛家思维的锐利和犀利,超越世俗百姓,超越文化人,以一种悖论的形式直达事物的真相,穷究那被表象所遮掩的东西。这-点,官员们很难做到,文化人也很难做到。

孔孟之学在大宋王朝时期,进入到它的第三个阶段,即程朱理学阶段。它的第一个阶段当是儒学初立,孔子周游列国疲于奔命,设馆收徒著书立说阶段。那个阶段应当说还是朴素的和原始的,有许多人情味在里面。是以一个文化人的拳拳赤子之心,来观照历史,推动历史进步,实现自己乌托邦式的政治理想。它的第二个阶段当是汉武帝采取董仲舒的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阶段。那个时期文化人的孔子登堂入室,被奉为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被当神一样树起,各地纷纷有文庙建立。

程颐是十一世纪末期的人,他的时代,他在儒家学说中兴起一个新的支派,叫理学,这个支派后来发展成为儒家之主流。他的哥哥程颢则是同道者,世称“二程”。当时还出现了一位理学学派的重要人物,叫朱熹,人们将他们所开创的这个儒学新时代叫“程朱理学”。

另外,在陕西地面,出现了另外一位理学大师,一代大儒,名叫张载。张载是关中书院的代表人物之一,关中书院与白鹿书院、岳麓书院一起,并称为当时的三大书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横渠张载的千古名句。人们把这四句话叫“横渠四句”。好像是曾国藩、或者李鸿章曾说过,南方的文化人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者比比皆是,但是思考起事情来格局太小,不似北方人,例如张横渠,以天下为己任,视通古今,恢弘大气。(大意如此)。

《四书》、《五经》被奉为儒学经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三从四德,礼义廉耻这些思想,被着重提出。理想主义的孔孟之学,发展到这个阶段,完全地细化,完全地系统化,完全地世俗化,成为维护皇权,维护社会既成秩序,令社会各色人等各安其位,各守本分的世俗主义、实用主义哲学。

如果孔老夫子活到宋朝,看到他所创建的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学说,如今成为这样的东西,他大约会问:这就是我的那个“克己复礼”所“复”出来的“礼”吗?我都有些不认识它了。

同样地设问,还可以用到佛祖释迦牟尼身上,用到道教的鼻祖老子身上。是的,历史之车行驶到这一时期,它的原始部分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了。

第一百零七颗念珠。时也势也,命也运也。我们作为后来人,站在时间彼岸来看待这一切的人,我们没有权利妄断这一切对抑或不对。我们只能说存在的即是合理的,所有的发生其实都是应当发生。“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如蝼蚁如草芥般的芸芸众生们,在他们的苦难行旅中,总要给自己寻找一些活下去的理由,总要给自己一些憧憬和愿景,他们觉得能这样走,最好!所以我们不妨示他们以尊重。

道教一以贯之,它从创世的第一天起,大约就一直是历朝历代宫廷中的宠儿。许多闪现于历史进程中的著名人物,我们都能从他们的身上发现道家的影子,术士、方土的影子,预测家或预言家的影子,他们虽然有时候也会失宠,被皇家放逐于山野去,发出“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任云封”的清音,但是总的来说,一直到三教合流时期,它们基本上是遗世独立,不祸不灾的。

佛教最初的进入,在几乎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中,它是以一种模糊的道教之一支的面貌出现的。东晋时期有一本名曰《老子化胡经》的书,是说老子西走葱岭,点化释迦摩尼的故事。这书最初曾引起佛家的愤怒,但是最后,他们发现这实际上是一件大好事,是佛家与道家原为一家的一个依据,于是也就将错就错,打个马虎眼了事。直到如是者二百多年后,佛教日渐势大,而且佛教的博大精深,汪洋恣肆,并不亚于道教,甚至乎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佛教亮出旗帜,分庭抗礼,从而令三大宗教完成并列之势。

每一个中国人都应当怀着一种敬畏之心,一种感恩戴德之心,感谢儒释教这三样东西,在漫长的黑暗的过去既往年代里,给予我们民族我们国家这个东方族类的佑护,给予我们列祖列宗的心灵安慰和精神支持。世界在变化中,未来之事充满了未知之数,充满了不测和凶险,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我们会以“六根清净,八风不动”,以金刚不坏之身,百毒不浸之身,永远立于不败中,因为我们是精神的王者,我们的心灵博大而坚韧,我们心中有佛,有儒,有道。

末了,最后想说的是,现今流行国学热。其实明清以降,封建末世的那些东西,它们并不是全部的国学,因为其中一半是精华,另一半则是糟粕。真正的国学,要越过漫长的封建时代,追溯到道学的源头、儒学的源头和佛学的源头去寻找。正如大理学家朱熹所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其实源头之上,还有源头。那是一首上古时期的民歌,叫《击壤歌》,距现在大约三千四百年之远,它被公认是中国文学的古老源头。令人不解的是,孔老夫子在编撰《诗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入这首民歌,是他没有发现这首民歌呢,还是见到了,但是觉得不合自己的胃口,于是舍去。孔子当时自己收集的民歌,加上老子为他推荐的民歌,合起来总共一万多首,而他的剪刀删去了绝大部分,只留下三百零五首。想来,肯定有一些更为重要者,描写我们先民生活的东西,被无情剪去了。

时至今日,越数千年岁月,从这些弥可珍贵的结绳记事般的上古记忆中,看到那些采桑的女子,面对一棵桑树,不知道是攀着梯子去採它的叶呢,还是把那树枝拽到低处,站在地面来採呢?看到那些在田野上劳作了一年的农人,年关到了,他到皇家去帮工,为他们修缮房屋,为他们割下生蔴搓绳,等等。我想,每一个阅读者看到这里,心都会呯呯起来,眼眶中说不定还会有泪滴涌岀。这一刻远古和今天是如此接近——那些卑微的劳作者曾是我们的祖先,而我们的身上有他们的基因,我们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家族代表呀!

《击壤歌》全文如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

第一百零八颗念珠。耗时几近两年的时间,我完成这本书。当第一百零八颗念珠捻过,抚着这一笔一划写出的手稿,我的双目有些潮湿。一个文化人,六十岁生日之后,鼓起余勇,摒弃一切社会俗务,来完成这本书,现在他可以说,神灵佑之,佛祖护之,这书完成了。

我感到我自己,像一个民间的风水先生那样,手执罗盘,戴着墨镜,站在高岗上,试图确定一个方位。这个方位就是,中华文明板块在世界大格局中的位置。作者的一支秃笔,视通远古,对这个东方文明板块产生时的情形,做了回溯,然后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儒、释、道的伟大相遇,从而为这个东方文明板块奠定根基的情形。而在这相遇中,又重点地叙述了大教东流——那自另一个古老东方文明板块所产生的佛教,在中国大地落地生根的过程。

而在其间,又以浓墨重彩,描写了三位高僧法显、鸠摩罗什、玄奘在汉传佛教史上的不朽传奇、垂世功德。笔者向他们那消失在历史沉沉远处的背影,深深一瞥,崇高致敬。

那串珠仍将继续捻动着,一百零八颗只是初始。它是无穷多,八万四千恒河沙数,只须捻动,便会周而复始。

一个文化人,做了一件本份的工作。如此而已,而从佛教的角度讲,这也该是笔者为佛门做了一件功德。我是一个文化人,小说家,但是同时,我亦是那家著名的佛家寺院的住持,众人们为我取了一个法号,叫答应和尚,这情形宛如先贤李叔同先生取名弘一法师一样。

我担任住持(或者叫名誉住持)的寺院,就是书中描写的大唐皇家寺院翠微寺。寺在终南山的顶上,终南山第二高峰牛背梁的西侧,昔日玄奘取经归来后,曾在翠微寺译出《心经》,而那里也是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处。那一刻,君王的病榻之前,有三位著名历史人物肃立在侧,一是高僧玄奘,他正诵读《心经》,为君王超度,其一是太子李治,他跪伏在病榻前,接受遗诏准备接班,其一是才人武媚娘,即后世的武则天,手捧一罐药汤伺奉。

这翠微寺后来荒废,民间叫它皇峪寺。尔今盛世兴佛,在那旧址上重起寺院。那年夏天,我随众人来到那里,村庄已经迁走,重建正在进行。在山顶寺院遗址前那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众人提议我来做这翠微寺住持。我说,文化人学问做到精深处,年岁熬到老迈时,往往会从这博大精深的清凉佛门中寻找最后归宿,这事不自我开始,当然也不会自我而终止,那么既然众口滔滔,皆是善意美意,那我就应允了吧!

我还说,应是应了,可是总得有个名号才对。众人说,那就叫“答应和尚”吧!取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之意。

甚好!于是我以一首偈作结,应允下这事,那偈曰:我本西来一头陀,流落民间年许多。剃去三千烦恼丝,不辞长做岭上客。

因此这本书,除了文化的意义之外,于佛门来说,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修菩提行,起广大心!”,这是释迦牟尼当年修行时的行走口号。我等一介凡人,心向之,神往之,为佛尊门前添一炷香火,虽微弱且又渺小,乃是一片赤诚之心的表达。

我马上就六十二岁了。写完这本篇幅还算浩瀚的书本,此生也就不再写那些大部头的东西了。前面说了,我是鼓起余勇来写的,齿摇摇,发苍苍,两目昏花,写作时每天完成两千字,不敢过份用力,生怕身体不允许自己去完成它。好在,一百零八颗念珠捻过,这本名曰《菩提树下的欢宴》的书,终于完稿了,可以付梓出版了。

多么好呀,三千世界,婆娑多姿。正像那歌儿里唱到的那样:花开在眼前!

当六祖慧能问众弟子,如何得见我佛时,众弟子皆不能答,唯独安康籍弟子怀让答曰,见莲花开如见我佛。这就是佛家“花开见佛”一说的由来。此一刻,这个写作者的眼前,就有一种“花开在眼前”的感觉!


编辑: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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