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冈石窟 张炜/摄

应县木塔 张炜/摄

悬空寺 张炜/摄
夏至后的西安,持续高温,酷热难耐,连呼吸都带着灼热感。朋友提议:“ 不如去大同吧,那里凉爽,还有云冈石窟呢。”于是六七个好友相约,登上北去的高铁,过关中,跨黄河,奔向雁北的大同,一场说走就走的避暑文化之旅就此展开。
应县木塔:千年风雨中的孤独守望者
抵达大同后的第一站,我们并未直奔市区,而是驱车前往西南方向的应县。此行的目的,只为瞻仰那座在梁思成先生笔下“不见塔,只见佛”的释迦塔,世人更熟悉它的名字——应县木塔。
远望,它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静穆地矗立在晋北平原之上。走近,才更能感受到它的雄伟与精巧。全塔上下,不见一钉一铆,完全依靠木质斗拱、梁枋、柱头卯榫交接而成。九百多年的风霜雨雪、地震战火,都未能撼动其根本,这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史上的奇迹。
此塔建于辽代,是佛宫寺的主体建筑。它不仅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最高的木结构塔式建筑,而且是一座承载着丰厚文化信息的宝库。塔内供奉着佛牙舍利,各层绘制的壁画虽已斑驳,但其精美的辽代风格依然清晰可辨,展现了当时契丹民族在汉文化影响下,于佛教艺术上的卓越成就。
绕塔而行,不禁想起梁思成与林徽因先生的故事。20世纪30年代,他们根据一张模糊的照片,骑着毛驴,一路颠簸,终于在这片土地上“发现”了这座被遗忘的瑰宝。当梁思成先生第一次仰望木塔时,他被其“独一无二的伟大”所震撼,称之为“建筑的奇迹”。正是他们的奔走与测绘,才让这座千年古塔的价值为世界所知。这份属于建筑学家的执着与浪漫,与木塔的孤独守望交相辉映,成为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
云冈石窟:帝国雄心的石上史诗
告别木塔,我们向北折返,直抵大同的灵魂——云冈石窟。这里是北魏王朝留给世界最恢宏的印记,一部用石头雕刻的帝国史诗。
云冈石窟傍山开凿,东西绵延一公里,气势恢宏。与偏重秀美灵动、更具中原气息的洛阳龙门石窟,以及集千载艺术于一身、宛如壁画博物馆的敦煌莫高窟相比,云冈石窟的风格雄浑、博大且带有浓郁的异域色彩。它的诞生,源于一位鲜卑君主的政治远见。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曾发动灭佛运动,而其孙文成帝拓跋濬继位后,为弥合社会创伤、巩固统治,下令复兴佛教。于是,名僧昙曜奉旨开凿了著名的“昙曜五窟”(今16—20窟)。
这五窟的主佛像,据说分别对应着北魏开国的五位皇帝。这绝非简单的巧合,而是将帝王形象与佛陀金身合二为一的“皇帝即佛”思想的体现。这是一种高超的政治手腕,它将外来的佛教信仰与本土的君权神授巧妙结合,为拓跋氏这个来自草原的民族统治中原,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与信仰基础。
站在第20窟巨大的释迦牟尼坐像前,仰望他那深目高鼻、宽肩厚胸的样貌,能清晰地看到早期犍陀罗艺术的影子。这正是北魏文明的特质——开放与包容。它毫不吝啬地吸收着西域、中亚乃至更远地方的文化养分。然而,随着历史的推演,石窟的风格也在悄然变化。后期开凿的洞窟中,佛像的面容愈发清秀、服饰愈显飘逸,这正是“ 太和改制”后,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民族融合在艺术上的直观反映。
从马背上打天下,到在平城定鼎安邦,北魏王朝用近一百年的时间,探索着一条游牧民族与农耕文明的融合之路。云冈石窟,正是这条道路上最坚实的里程碑。它告诉我们,一个强盛王朝的崛起,不仅依靠武力征服,更需要文化上的认同与民族间的和谐。
北岳恒山与悬空寺:绝壁上的信仰与风骨
大同之旅,自然不能错过五岳之中的北岳恒山。相较于泰山之雄、华山之险、嵩山之禅、衡山之秀,恒山给人的感觉是“峻”。它如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山势连绵,沟壑纵横,充满了北方的阳刚之气。
乘缆车到山腰,又沿着陡峭的山道攀缘而上,约1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登上了海拔2000米的恒山主峰天峰岭。站立山巅,苍茫的塞外风光尽收眼底。思绪不禁飘向千年前的宋辽战场。北宋名将杨业,这位“杨家将”的灵魂人物,曾在此地镇守边关,屡建奇功。恒山的险峻,成就了他“杨无敌”的威名,也见证了无数将士忠勇报国的风骨。山间的松涛,仿佛还在诉说着当年的金戈铁马。
而恒山最令人叫绝的,并非主峰,而是位于金龙峡西侧峭壁上的悬空寺。这座寺庙,以其“悬”而闻名天下。远远望去,数十根看似纤细的木柱支撑着整个建筑群,镶嵌在悬崖上,仿佛凌空而建,令人叹为观止。
悬空寺始建于北魏后期,距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它不仅是一座建筑奇观,更体现了古人独特的思想与智慧。为何要在绝壁上修建寺庙?我想,其动机是多重的。首先是寻求清净,远离尘嚣,便于修行;其次,古人相信“神居高处”,将寺庙建于高空,更能接近神明;再次,金龙峡谷夏季多发洪水,建于峭壁之上可免水患之忧。
更令人称奇的是,悬空寺是国内罕见的佛、道、儒三教合一的寺庙。小小的空间内,既有释迦牟尼,也有老子、孔子。这再次印证了北魏以来,这片土地上文化交融的传统。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古人没有退缩,反而以超凡的想象力和勇气,创造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建筑。这种于绝境中寻求信仰和出路的精神,正是悬空寺最深刻的价值所在。
大同古城:从平城到雄关的时代印记
旅途的最后一站,游览大同古城。与我所熟悉的西安城墙相比,大同城墙虽然在规模和游客认知度上略逊一筹,但其历史的层次感和作为边塞重镇的雄浑气质,却别具一格。西安城墙是标准的明代京畿规制,方正、厚重;而大同城墙则是在北魏平城、辽金陪都、明代九边重镇的层层夯土之上修建而成,每一块砖石都渗透着不同时代的气息。
漫步于城墙之上,脚下便是那座曾经辉煌的北魏都城——平城。近一个世纪里,这里曾是北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无数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决策,如均田制、三长制、太和改制,都在这里酝酿和推行。尽管孝文帝最终迁都洛阳,但平城作为北魏前期的都城,为后来隋唐盛世的制度与文化,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辽金时期,大同成为西京,是地位显赫的陪都。这段时期留下的文化遗存,尤以华严寺与善化寺这对“双璧”最为璀璨。它们不仅是建筑的瑰宝,而且是艺术的殿堂,无声地诉说着那段契丹与女真民族主导的辉煌岁月。
华严寺,因奉《华严经》而得名,是辽代皇室的祖庙,气度非凡。寺分上下两院,上寺的大雄宝殿重建于金代,是中国现存最大的辽金时期佛殿之一,其体量之宏阔、梁架之规整,令人叹为观止。殿内四周的明代壁画,更是色彩绚丽、人物众多,构成了一幅壮丽的佛国世界图景。然而,华严寺真正的精华,藏于下寺的薄伽教藏殿。这座辽代原构的殿宇内,时光仿佛凝固。殿中矗立着巧夺天工的“天宫楼阁”,是海内孤品,堪称辽代的小木作模型。而更令人心折的,是那一堂辽代塑像。诸佛菩萨神情各异,而在胁侍菩萨中,有一尊“合掌露齿菩萨”,她身姿微斜,双手合十,嘴角上扬,露齿微笑,那笑容既有少女的娇羞,又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智慧与慈悲,被誉为“东方维纳斯”。凝视着她,千年的隔阂瞬间消弭,一种温暖的感动直抵人心。
与华严寺的皇家气派、艺术精绝不同,不远处的善化寺,则以其完整严整的总体布局和古朴雄浑的建筑群,展现了另一种维度的价值。善化寺始建于唐,辽金时期重修,其最可贵之处,在于完整保存了辽金时期寺院“伽蓝七堂制”的典型布局。从中轴线上的天王殿、三圣殿到大雄宝殿,层层递进,主次分明,构成了一个气韵生动、序列感极强的建筑空间。大雄宝殿同样重建于金代,殿内的金代泥塑“二十四诸天”像,姿态各异,神情生动,或威严,或悲悯,或愤怒,极具戏剧张力,代表了金代雕塑艺术的最高成就。
这两座寺庙,一显皇家辉煌,一藏民间匠心,共同构成了大同辽金建筑的双璧。
如今,硝烟散尽,古城内九龙壁的巨龙依然栩栩如生,代王府的遗址诉说着明代藩王的过往。这座城市没有被沉重的历史所压垮,反而将其转化为独特的魅力。更难得的是,大同依托其高纬度的地理优势和近年来持续改善的生态环境,成了名副其实的避暑之城。当关内酷热难耐时,这里的凉风与蓝天,为古老的城池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感悟与思考:边塞故都的魅力何在?
就要离开大同了,回望这片土地,一个问题萦绕心头:为什么地处黄土高原最北端的边塞重镇大同,能在千年之后,依然成为一座魅力四射的历史文化名城?
我想,答案就藏在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里,关键词是“和谐”。
首先,是根植于历史的文化认同与民族和谐。从北魏开始,大同就不是一个封闭的堡垒,而是一个开放的熔炉。拓跋鲜卑带来的草原文化,与中原的汉文化在这里激烈碰撞,最终走向深度融合。这种融合,不仅体现在云冈石窟的佛像风格演变上,更体现在北魏的制度改革与社会生活中。正是这种海纳百川的胸襟,为大同注入了多元而强大的文化基因。
其次,是城市建设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共生。无论是悬空寺巧借山势的智慧,还是古城选址所考量的军事与农耕的平衡,都体现了古人“天人合一”的思想。如今,大同在城市发展中,依然将民生与生态保护放在重要位置,“大同蓝”已经成为这座煤炭之都转型成功的新名片,百姓脸上绽放的笑容则是转型成功的最大褒奖。这种对自然与百姓的尊重,让城市既有历史的厚度,又有宜居的温度。
最后,是产业转型、遗存保护与民生发展的和谐统一。作为曾经的“煤都”,大同经历了资源枯竭的痛。但它没有沉沦,而是毅然走上转型之路。通过大力发展文旅产业,将厚重的历史遗存转化为发展的动力。修复古城墙、保护古建筑,不仅是留住历史,更是改善民生、提升城市品质的有效途径。历史不再是包袱,而是城市最宝贵的财富。
告别大同,高铁再次载我们穿越时空。窗外,风景飞逝,但那座千年木塔的剪影、石窟佛像的微笑、恒山绝壁的险峻、古城墙上的风,都已深深烙印在心中。这不仅是一次成功的“避暑”,更是一场深刻的文化洗礼。大同,这座曾经的帝国之都、边塞雄关,正以一种从容而自信的姿态,续写着属于它的新的辉煌。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