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熟了

文/灯光

第一次听见“果子熟了”这句话，是在祠堂青烟缭绕的黄昏。檐角雨帘斜挂，将天光滤成朦胧的琥珀色，我手持一炷香跟在大人身后，探出头看老人们用黄纸折的船在火盆里沉浮。忽然有沙哑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活了八十多啊，是果子熟了，该落蒂了。”说话的老人佝偻着背，灰蓝色旧布衫泛着皂角洗过的光泽，乱蓬蓬的灰发上顶着棕色的毡帽——那是乡里老大的标志物件吧。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穿着白衬衫、把麻布衣绑在腰间的那个后生的肩头，指节凸起处像极了古榕树的气根。那声“落蒂”裹着潮州话特有的腔调，好似带起供桌上的金纸灰扑簌簌落在神像的潮绣袍角。我看见跪在最前头的孝子肩膀猛地一抖，攥着麻绳的手指节发白，仿佛被无形的手勒住了喉咙。
　　那时我刚换上束腰的短褐，还不懂生死是件需要郑重其事的事。可老人眼窝里浑浊的眸光，连同祠堂梁柱间游走的霉斑，都在诉说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宿命。就像后院那株百年老荔，每年霜降总要落下三五颗熟透的丹果，摔在青砖地上时迸出的浆液，会沿着砖缝蜿蜒出琥珀色的纹路。
　　三十年后的一个聚会，在海南长大的瑶说起椰宝的典故时，窗外的风正簌簌摇落着金箔。她说真正的椰宝要在恰当的时候采摘，否则嫩芽会顶破椰壳，刹那咸涩的海风就会灌进尚未凝固的果肉。“你看过椰子出海的模样吗？”她蘸着红酒在餐巾纸上画圈，“成熟的椰子会自己裂开三个孔，让幼苗抓住海浪的鬃毛，随洋流漂向未知的彼岸。”
　　月光透过玻璃幕墙斜切进来，将她的侧影拓在米色墙纸上，恍惚间与记忆中的老者重叠。我突然明白那句“果子熟了”的深意——当年祠堂里飘落的金纸，原是替逝者扬起的帆；而今酒杯里摇晃的琥珀光，何尝不是为生者斟满的航程？
　　瑶的故事里，椰壳是父亲隆起的脊梁，经受过海浪千万次的撞击；椰肉是母亲绵密的乳汁，浸透了晨昏的露水。当幼苗破壳而出的刹那，坚硬的外壳化作春泥，滋养着新生的绿芽。这让我想起外婆家的蕉柑园，每当金秋时节，果农们总会将最饱满的柑留在枝头，任其腐烂成黑色的肥沃，来年春天，裂开的果皮下会钻出星星点点的白花。
　　此刻窗外又飘起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恍惚还是祠堂天井里屋沿下滴落的余韵。不同的是，此刻我懂得“成熟”二字的重量——它不是生命齿轮的锈蚀，而是将苦涩的汁液酿成甘霖的嬗变。就像那颗随洋流漂泊的椰子，即便最终碎成齑粉，也曾在碧波万顷间见过珊瑚的绚烂，亲历过浪尖的癫狂，最终将生命的密码编入新芽的脉络。
　　晚风掠过海面，送来咸涩的湿气。我看见浪花此起彼伏，每个消逝的泡沫里都折射着七彩虹霓，宛如岁月在时间长河里投下的粼粼波光。

编辑：一加（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