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父亲

文/高涛

父亲生于一九三六年古历正月二十，二〇二三年古历七月二十五日十七时二十分，八十八岁的老父亲闭上疲惫至极的眼睛——他永远离开了他的儿女，离开了他熟悉的乡村和乡邻。十余天前，病床上的父亲已经不能进食，面对用勺子送到他嘴边的鸡蛋糕或流食，他总是摇头，摇头，再摇头。几天前，他还勉强用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拒绝进食，但是，仅仅几天的时间，父亲几乎已无力说话了，每天靠一点点水维持生命，口渴难耐时，他会微微张着干涩的嘴巴，吃力地说出一个“水”字，或者用手指着嘴巴示意，轻抿几口后，便轻轻摇头，示意不喝了。离世的前一天，父亲已经不再喝水了，嘴巴紧闭，用勺子把水喂到嘴边，水会沿着嘴角流出来。
　　父亲的少年历经了旧社会的苦难，青年时代父亲招工到王石凹煤矿，后来因为一大家子人人多分到的口粮少，难以果腹，为了家人的生存，父亲放弃了煤矿的工作，回到农业社（生产队）挣工分，然而，在农业社，父亲像无数个经历相似苦难日子的人一样，吃尽了苦，流尽了汗，受尽了难，尽管如此，缺吃少穿、忍饥挨饿依旧是这个日子恓惶家庭的日常。
　　农业社解散后，为了养活一家人，父亲做起卖豆腐脑的小生意，从此我家老屋的屋角便多了一台粗陋的手摇小石磨，石磨前，晃动的是父亲低头弯腰推磨的身影。从此，每个黄昏和夜晚推磨的吱呦声便响遍我家的角角落落；从此，父亲沿街叫卖的凄苦声响遍我们的童年。人常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一坛豆腐脑重近百斤，父亲瘦小的身躯挑着一根扁担，走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走在乡村的晨露和黄昏里，走在乡村四季的风吹日晒里，一走就是十几里的路，这便是父亲的岁月，这便是父亲的人生。父亲，我多么希望您能直起腰身，让我家的老屋从此失去那绵长的吱呦声……
　　他为他的儿女活着，艰难地活着，顽强地活着，父亲像一只燕子，他不辞辛劳一次次飞向远方，为的是衔来食物，喂养巢中嗷嗷待哺的幼燕。日复一日的操劳，成年累月的负重，父亲的脖子后头鼓出一个鸡蛋一般大的肉瘤，在几十年的岁月里，那个肉瘤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不离不弃，那颗肉瘤好像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父亲一定是疼的，能不疼吗？但他从未喊过疼，我不相信，他真的不疼。他的疼在肩上，儿女们的疼在心里。
　　在四季的轮回中，每每想起那块圆鼓鼓的肉瘤，便有锥心之痛。就在去世的前些天，夜里，父亲还几次从梦里惊醒，喊着让我把他从病床上扶起来，问他坐起来干啥，他说，卖豆腐脑啊！父亲，我的父亲，我苦难辛劳的父亲，我负重前行的父亲，我从无怨言的父亲，我平凡得像一棵草一片瓦的父亲，我一脸愁苦悠悠地咂巴着旱烟的父亲，我一想起来就以泪洗面的父亲……
　　欣慰的是，父亲的晚年过得很详和，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不用他再操过多的心，晚年的父亲尽管衣食无忧，但节俭的本性使他依然偏爱粗茶淡饭，他从不肯为自己花钱，也埋怨儿女为他花钱。
　　父亲走了，在这个残阳如血的秋天的黄昏，父亲走了，在这个秋意渐浓的乡村的傍晚。如果说人生是一趟旅行，父亲已抵达终点，像一盏油灯，父亲已耗尽最后一滴的油。愿天国里的父亲永享安详。
　　父亲走了，他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喊着儿女们的名字，他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也不会对他的儿女们说了。父亲，我的父亲，远行的路上，愿白鹤为您引路，愿白云随您飘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天堂路远，父亲归去，
　　归去，归去，不复回首……

编辑：一加（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