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吉祥
在我的故乡，有座叫林树岭的小山，蹲在河湾里，光秃秃的，孤零零的。
山峁子上站着两棵树。
一棵奇大，铺在山顶。低矮的躯干，七股八岔，半个山峁子都罩住了。树身到底有多粗，没人丈量过，但都说七搂八拃半，疙里疙瘩还不算。
俊山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筋骨清瘦，头发稀疏。他说，打记事起，这棵树就这样子，大概成精了吧？前年在西安打工的孙子回家过年，老人感染，没撑到过年，走了。这棵树有多少年了，就更没人能说清了。
另一棵树，有两搂粗，树干端直，一身阳刚地杵在老树旁。
林树岭有二百多米高，有些陡峭，有些浑圆。只有这一老一少的两棵树在山峁上站着。由于临近河道，加之经年累月风刮雨淋，黄土流失殆尽。地面上到处是泛着白光的礓石，满地碎银似的。
山下有一条小河，叫仕望河，文绉绉的名字，村里人却叫它白水河。河水绕着林树岭转了一圈，在向东的转弯处，被突出的巨石磕绊了一下，仍倔强地缠着巨石，向东进发。陈年的巨石色如墨染，干裂的苔藓泛着白光，远看白花朵朵，巨石便在干巴巴的阳光里愈发苍老和古旧。
在干旱的三伏季节，山下的河水“哗哗”流淌，山上的两棵树却干得冒烟，树叶皱巴巴的，愁容满面，落叶一层又一层铺在地上。父亲叹着气说：这苦命的树。
太阳下山了，村里人都收了工。父亲挑起水桶，走向河边。母亲在身后喊道：“累了一天，不好好歇歇，那么大的树，靠你几担水能顶事？”“一分钱能逼死好汉呢，一滴水能救活一棵苗呢。”
小心地刨开树根部的泥土，一担一担浇水。“这树老了多喝点，你还年轻，少喝点。”父亲对着小树念叨着，坡上坡下地忙活，满身是汗。
你还别说，几担水下去，老树小树都焕发了精神。第二天上学，我们看到墨绿的树冠上泛起晶亮的光泽。
俊山老人站在地畔上，感叹地说：人哄人哩，树不哄人。
父亲给树也没浇过几次，只是在天旱得冒烟的时候才浇。父亲不惜体力侍候庄稼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前后村里人都说我父亲有一身好苦水。父亲也常说：庄稼全靠人哩。
我们这些孩子常常在老树上爬上蹿下，麻雀、喜鹊、老鸹乱飞，聒噪着、腾跃着。特别是秋风起、秋霜浓时，树叶由绿渐黄渐红，在阳光里摇曳，五彩斑斓，老树便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穿梭其中，也满面灿烂。
路过那棵小树时，调皮一点的小伙伴伸胳膊踢腿的，把它蹬上几脚。小树腰身一闪一闪的，树叶哗啦啦地响，龇牙又咧嘴。
有一年，村里修饲养室的牛圈栅栏，有人提议砍老树粗一些的枝杈。有一个村民看到老树旁的那棵小树，二话没说，几斧头从根部砍断了。那时张俊山老人还在，他直吼：“老树要砍就砍，砍些树枝也不要紧。这小树在世上还没活几天哩，你就要他的命？！”老人蹲下去，忙用黄土掩埋白森森的树杈。鲜嫩的树茬上汩汩地淌着液汁。不一会儿，就把黄土浸湿了。
俊山老人只有一个儿子，五大三粗的，也是个壮劳力。他也在人群里，扛起树枝，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树新砍的茬口上，也“叭哒”“叭哒”地滴落着透明的液汁。
没想到，一个月后，小树的树茬上竟长出了十几根嫩枝，在风雨里摇晃。太阳一暴晒，小小的枝叶微卷，像害羞的女孩子。更没想到，多年以后，再回到村里，那棵弱不禁风的小树竟粗壮起来，日日夜夜地陪伴着老树。我们这些儿时的玩伴都四散而去，散落到黄土地的褶皱里了。有的还走出了黄土地，在遥远的地方开枝散叶了。
回到久违的老家，曾经生活的院落因为多年未住，蒿草满地，堵住了门前的小路。好不容易走近，锈迹斑斑的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趴在院墙缺口向院里张望，三孔不大的石窑，中间那孔门窗已坍塌。依稀看到那些陈旧的家具上铺满厚厚的泥土。
我不忍再看，悲怆地转头。那是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曾经撒欢打斗的地方。现在各奔东西，各自成家立业，要想聚在一起都不容易。老院也已归还给柴草，没有我落脚的地方了。可以任你酣睡、让你温暖的小院远去，只能安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了。
又站在那座几近荒凉的小山上，围着那棵老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父亲挥汗浇树的情景如在昨天。可是，他老人家已去世六年了。俊山老人也去世快两年了。在这早春的时节，老树干瘦，老态龙钟。
我驱车回到县城。是夜，睡在母亲身旁，望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又想到了林树岭，还有那两棵树。
编辑：晓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