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

文/申亚妮

下班回到家，看见儿子做着作业还在把玩一块花里胡哨的橡皮，我有点恼火，这人字拖形状、橘色打底，印着米老鼠和大力水手的橡皮，简直就是个玩具。我瞪着孩子爸爸：“谁让你给儿子买这样的玩具橡皮，老师已经多次强调了，孩子学习用的橡皮，一定要越简单越好，难道你忘了？”

“妈妈，这块橡皮是我奶奶买的。”儿子接过了话。

“你奶奶？哪个奶奶？”

“就是我爸爸的妈妈呀。”这怎么可能，他的奶奶已经离世十年了。“这橡皮是爸爸小时候，奶奶给买的。”哦，这样呀，这个说法倒明显不是他能编出来的。

婆婆离开十年间，我们搬家两次，家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结婚后，我和婆婆一起生活了三年。我和她儿子都不擅家务，就心安理得当着寄生虫。她厨艺高超，也很细心，总会算好我们下班回家的时间，把饭菜摆上桌，一日三餐不重样。她喜欢干净，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就连我换下来不及洗的衣服，也会帮我洗好收好。要是找不到东西了，问她准没错。

婆婆生在西安，干部子弟。父母工作太忙，一岁就把她送到了山西外婆家，在外婆家长大。十几岁回到西安，没多久，就去支援“三线”建设，吃了很多苦。回西安后，一直在铁路电务段工作。听公公说，婆婆在单位连年是先进。退休后，婆婆返聘到西安地铁，时常要上夜班。我和她一起生活的三年里，她一直工作家务两不误。

婆婆教会了我怎样做母亲、做妻子。作为妻子和母亲，婆婆把自己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作为儿媳、大嫂，她把她的大家庭里里外外也照顾得很好。家人聚会时，做饭洗碗，张罗琐碎，她总是从头忙到尾的那个主心骨。对上孝顺自不必说，她和妯娌、小姑子们隔三差五都要相聚，也时常结伴旅行，那种和合亲密也是我没有见过的。我嫁过来后，对婆婆来说又多了一门亲戚，但凡和我娘家有关的礼节上的事，她每次都做得周到大方，有几次，我工作忙，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就去了我家。

她对身边人都大方，但是对自己一直是近乎严苛的勤俭。如果坐公交车，她经常为了省五毛钱，会少坐一站，自己再步行一站路。怎么劝她都改不了这个习惯。她会说，既省了五毛钱，还锻炼了身体。

她心动了多年的貂皮大衣，迟迟不舍得下手。有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了，又在尺码上纠结起来。她个子比我高，骨架比我大，衣服尺码至少比我的大两码。可是，考虑到貂皮大衣将来的继承人，婆婆还是选了她也能穿，而更适合我的尺码。

我偶尔会练练书法。有一次回家，发现书房多了两刀宣纸，是婆婆买给我的。如今还有一刀在书房里收藏着，我一直舍不得用。

那是过完年不久后的一个周末，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呕吐不止。去医院一检查，癌症晚期。癌细胞彻底扩散，从西安到北京，医生说的话都一样，手术毫无意义。一切已无力回天。最后决定中医保守治疗。

　喝汤药加按摩理疗，她特别积极地配合。看着已经吃不下几口饭，但还是把又苦又涩的中药喝得点滴不剩，努力想抓住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的婆婆，我很心痛。我鼓励她，相信自己一定能闯过这一关。她应承着，下决心似的点点头。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支撑不起她的求生意志了，她的刚强只能勉强应对全身的疼痛。就是这个时候了，她还坚持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拒绝其他人帮忙。

婆婆病情日益加重的那段时间，我们编辑部正忙着赶一个重大出版项目的进度，大家都大半夜的还在看稿子。有天半夜一点多了，我还在书房赶工，她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她扶着门框，背都直不起来，用责备和心疼的眼神看着我，气息幽幽地说：“工作永远干不完，赶紧去睡！明天再看！”她的眼神竟犀利起来，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要爱自己的身体啊，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说着她的眼神又暗淡下去，幽怨地看着我，也不离开，有种我不停她就不走的意思。我鼻子一酸，连声说好，匆忙收工。

奇迹没有发生。她的突然离去是因为癌症晚期导致的心衰。从发现病情到离开，仅仅两个来月，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消散了。我和她的儿子没有因为她请过一天假，当时还想着最后会有一段时间，她需要贴身照顾，我们再请假。然而，她一生怕麻烦别人，并没有给我们这个机会。

那天上午，她大概是洗完澡后刚换上母亲节我给她买的那套家居服，突然，就倒下了。我在办公室午睡，没有听到电话，当我跌跌撞撞赶到医院，她已经孤零零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看表情，她走得不从容，她对命运做过最后一丝挣扎。我摸摸她，脸已经冰凉，身体尚存的一丝余温也正在消失殆尽。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和她那么亲近。我没能孝顺她一天，心里有太多不舍和遗憾。婆婆的新衣服总要放一阵儿才穿的，穿着我刚买给她的新衣服离开，这大概是她对我最后的慈悲和安慰。

婆婆走了后，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她居然为我买过一份保险。看着那份保险单，我难过得说不出来话。从日期看，是我结婚的第一年，她就帮我买了，而我竟全然不知。她是这个世上最真心最无私待我的人。

碰上一个像太阳般温暖包容的婆婆，我是多么幸运。而她的早逝，对她最爱的儿子和我而言，又是何其不幸。曾经，我想过，我一定会是个好儿媳，但此生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实现了。

从婆婆去世到入土，那几天我的内心前所未有地荒芜空洞。为什么不早点生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孙子？为什么在家时总窝在自己的房间，不陪她多说说话？为什么不比她更坚持，把洗碗的活儿揽下来，哪怕只有一次？……

人生是一场告别之旅。这样的说法伤感又悲观，但又是那么不可辩驳。

婆婆走了十年了，但是于我，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走远。当我偶尔生她儿子气的时候，想起她来瞬间就泄气了，我不想跟她最爱的儿子较量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看着我的儿子，也会时常想起她，以后，我也要做一个像婆婆一样的好妈妈好婆婆。当我忙碌熬夜或者失意跟自己过不去时，我就听见婆婆说：“你要爱自己的身体啊……”

看着她的孙子那么喜欢她买的橡皮，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就这样啊，她一直活在我们身边。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