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时节回故乡

文/紫陌

记忆里的北方故土，总披着件素白棉袍，色彩虽不靓丽，却充盈着寂静与端庄。大雪时节，我回到久别的故乡，虽未见银絮纷飞，倒撞进一片澄明的天地，日头明晃晃悬在蓝琉璃穹顶，连呼出的气都白得透亮，眼前豁然开朗，我犹如燕雀归巢般心情舒畅。故乡的那条河流已冰封成一条玉带伸向远方，恍惚间瞥见童年那个扎羊角辫的身影，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过。此刻的我又冒出想要滑冰的冲动，只是父亲制作的冰车仍泊在旧时光，那木轮的吱呀声装饰着无数游子归乡的梦。

踩着冻土进村，草木褪去青葱倒显出筋骨。枯藤老树皆似故人。故乡的人啊，真真应了那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 眉眼间刻着山峁的沟壑，性情里淌着黄河的浑厚，像极了这片厚重的黄土地，朴实地道、粗犷率真又勤劳善良。大家一年奔波劳作，即使再忙再累，也不会忘了在春天养上一只小猪崽，精心饲养得膘肥体壮，等到冬天大雪时节犒劳亲朋乡邻，养足年头的肥猪也就成了黄土高原最隆重的献礼。家乡人热情好客，腊月里家家灶火不熄，户户都是宾客盈门。

姐姐早立在老榆树下候着，霜花落在她蓬松的鬓角。圈里那头滚圆的黑白相间的花猪，是她特意为归巢幺妹留的念想。杀猪匠的铜烟锅别在腰间，刀光闪过时总要吼一嗓子：“见红啦！”猪血汩汩流入撒了盐的陶盆，转眼凝成红玛瑙。姐姐嫂子们系着围裙，在腾腾热气里翻动像铁锹似的锅铲，铁锅里的肥肉、五花肉及排骨等与酸菜跳起双人舞。院里乌泱泱挤着上百号人，剁肉声、说笑声、柴火爆裂声煮成一锅沸腾的年味。

灶膛的火光在姐姐脸上跳跃，映出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当姐姐塞给我一颗滚烫的烧土豆时，我瞥见她虎口处那道月牙疤，那是十二岁替我砍柴时留下的印记。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悄悄滑落。往事一幕幕，真情一幕幕，在泪光中闪现：那些她省给我的玉米馍，那些替我挨的荆条抽，那些把识字机会让给我的岁月……

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杀猪菜了。我们聚集在姐姐家，红泥火炉大铁锅炖着上百斤猪肉，油星子在锅里跳跃着陕北民歌的调子。新鲜猪肉飘满香，大家的胃口大开，都变成了饕餮之徒。这时的我们都不拘小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满嘴溢香，一顿饭就将约二百斤猪肉吃得所剩无几。这是怎样的人情风俗，这是何等的心意与豪迈，一顿别具特色的酒席，半扇猪就融化在欢声笑语里，这般豪气，怕只有陕北的冬才能镇得住场。

暮色漫过山峁时，姐姐借着月光分装年货。“城里暖气管烘不出咱这柴火味”，她絮叨着把行囊塞成怀孕似的母羊。看着从早忙到晚的姐姐，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又浮现眼前。姐姐虽只大我几岁，却从小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与生活重担。她洗衣做饭耕地放羊样样少不了，也因为要履行大看小的任务，姐姐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硬是没有进过学堂。小小的她背着我，处处护着我，好吃的好穿的总是留给我。也就有“春天耕地抓粪秋收米，苏家的姑娘真是了不起”之美誉。勤劳如蜜蜂的姐姐，把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份灵巧，为我们变出那一道道美味佳肴；那份热情，为离开的亲朋装点热的拿点生的，看着大家满载而归她才开心。月光在腌菜缸沿镀上银边，姐姐把最后一碗小米装进我的行李：“这是开春新碾的，熬粥时记得放碱面。”她鬓角的缕缕白发在夜风里飘摇，像极了当年替我摘酸枣时沾上的蒲公英。此刻她往我衣兜塞烤红薯的动作，与三十年前如出一辙。夜风掠过老榆树枯枝，我又踏上了远行的征程。回首间，望着姐姐站在墙角目送我的身影，忽地想起那年夏洪，是她背着我硬是蹚过咆哮的河流。母亲早逝，真是长姐如母，那不争气的泪，在沉默的月色中凝噎……

离乡的土路在月下泛着清辉，行李箱载着浓浓的深情。走在乡间小路的我，仗着酒劲喊一嗓子自编自唱的爬山调：“大雪时节回故乡，什么也没有杀猪菜香……”繁星低垂处，我知那灯火渐暗的窑洞里，永远留着碗滚烫的杀猪菜。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