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厨房墙根扔着当年母亲拔丝线的丝车,落满灰尘沤在那里。我把它拎出来,擦了一下上面的尘土。看看丝车,看看灶台,仿佛又看到母亲在热锅灶上拔丝线的情景。
村里人把会拔丝线的女人叫丝娘。我的母亲是村里仅有的两个会拔丝线的丝娘之一。母亲是个精干利索的女人,乌黑的齐耳短发被两个夹子拢在耳后,藏蓝色偏襟盘扣上衣合身得体。她麻利地对小丝车做一些工作前的检查后,便在蒸汽腾腾的热锅上安扎精致灵巧的小丝车,如一位灵光闪耀的圣母怀抱她可爱的宝宝来到人间。
拔丝线在乡村是件比较盛大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弄不好那丝就是出不来。村妇们都知道,养蚕不容易,所以就把拔丝线看得很重。她们像过节一样会吃一顿好饭,心思细腻的女人们开始前还要祭奠一下先蚕娘娘。在灶台旁边点炷香,磕个头,丝娘和参与这件事的女人,要把手洗干净,才能触碰蚕茧。而这些仪式大家都心照不宣,默默在做。
夏天,家户院子一角都垒着灶台,为遮挡太阳,会在灶台上撑一个简易棚,四根木棍顶一片旧草席或柴火,木棍的枝枝杈杈上能挂蒸莂和勺铲,简陋得一看有点儿心酸。但远远望去又像电影里那个古街、侠客、西风、草棚的镜头。平时,做着一餐餐随茶便饭,喂养一家老小,今天要完成一件“成人之美”的事情,那就是拔丝线。这是乡下人对蚕茧最原始的粗加工,绣花的丝线,纳鞋帮子的水线,都是自己加工。但拔丝线是个比较复杂和精巧的技术活儿,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所以,就有了专门拔丝线的丝娘。
灶口的柴火欢呼雀跃,抱着最大的热情完成自己的使命,大半锅水再也承受不了这般热烈,放下一贯平静和淡定的姿态,开始呻吟、活跃。主人对蚕茧最后打扮一番,用一根粗糙的细枣棍对蚕茧身上的浮丝进行清理,好比给出嫁前的姑娘“开脸”,小小一卷卷浮丝依依不舍剥离了自己的主人被扔在一边,一只只待嫁的蚕茧姑娘,满脸清爽俏丽,洁白无瑕挤在一起,生怕被丢下,她们马上就要开始“人生”的重大转变。
水沸腾了,洁白如玉的蚕茧被倒入沸水里,为生命最后升华来不及犹豫。蚕们,痛死了吧?可是,想要成就自己,谁能不痛?
十几分钟以后,丝娘用筷子在欢腾的蚕茧中顺时针搅转几下,无数个丝头伸出热情的小手拢过来,这时,筷子一挑,丝出来了。丝车底座丁字的位置镶嵌一枚铜钱,丝娘把未成形的丝线从铜钱的孔中穿过,然后将丝线从丝车两个滚杠中间引过来,向后,绕上面的滚杠从两杠中间穿过;绕下杠,从后面向前,中间穿过,最后在左边的这根绕线上顺时针缠绕十几下,然后拽着丝头往出扯。丝娘往出扯丝线,另一个人拐丝线,这一拔丝线的过程就算正式开始。
所有的蚕茧在热水锅里,顺着丝线的抽动不停地跳跃,可是这不断头的丝线有多长呢?据说,一只蚕子织成一茧,需要两天两夜,能吐出六万多个丝圈,长可达3000米。这是多么繁重的劳作呀!
每当你看见母亲一脚踩地,一条腿压着丝车座把,一只手不停地扯着丝线,另一只手用筷子不断地在开水锅里拨蚕茧,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一把时,她就是一只活着的大蚕,正在不停地劳作着。
我们要感谢嫘祖,也要感恩蚕子。或许,当初,蚕子们不要那么招摇惹眼,把自己的房子建在树上,人们永远不会发现,它们就会像无数昆虫一样自生自在于山野;或许,它们本来就是作为人类最华贵衣料的,只是为了考验人类的智慧,才以一种昆虫蜕变的不同姿态呈现在人类面前。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