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他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可是到了末流,不能了解他攻击社会的精神,而只是学他的以神道设教一面的意思,于是这派小说差不多又变成劝善书了。拟古派的作品,自从以上二书出来以后,大家都学它们;一直到了现在,即如上海就还有一群所谓文人在那里模仿它。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成绩,学到的大抵是糟粕,所以拟古派也已经被踏死在它的信徒的脚下了。
(三)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中对《儒林外史》有详细论述,但未指出该书在中国文学史上之地位。讲演中鲁迅的看法是:
敬梓身为士人,熟悉其中情形,故其暴露丑态,就能格外详细。其书虽是断片的叙述,没有线索,但其变化多而趣味浓,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四)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中论述《红楼梦》甚详,但未明确指出其价值。鲁迅在讲座中如此考量: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 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在结束语中,鲁迅谦虚地说:“我讲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在今天此刻就算终结了。在此两星期中,匆匆地只讲了一个大概,挂一漏万,固然在所不免,加以我的知识如此之少,讲话如此之拙,而天气又如此之热,而诸位有许多还始终来听完我的讲,这是我所非常之抱歉而且感谢的。”
短短的两个星期内,鲁迅将《中国小说史略》全二十八篇丰赡的内容浓缩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六讲,且有不少发明创见,并非易事。正如单演义所言:“鲁迅所讲演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虽然脱胎于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下面简称《史略》),字数仅两万多,但是,由于鲁迅长期从事中国小说史的研究,掌握了大量的资料,并科学地加以总结,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因此他讲演时,能够做到居高临下,钩玄提要,理出了中国小说发展的线索。”
在暑期学校讲演结束后,鲁迅又被请到讲武学堂为军官士兵讲演,内容仍为中国小说史。鲁迅在7月30日的日记里记道:“下午往讲武堂讲演约半小时。”据张辛南说:“在西安讲学的时候,鲁迅先生所讲的总是小说史。对于学生和教职员讲小说史,对于督军两署和各厅处的职员也讲小说史。刘雪亚先生想请鲁迅先生对西安的下级军官士兵讲演一次,教我向鲁迅先生商议一个士兵能了解并感兴趣的题目。我就把这个意思向鲁迅陈述,鲁迅先生回答说:‘我向士兵讲说是可以的,但是我要讲的题目仍然是小说史,因为我只会讲小说史。’”孙伏园解释说:“据我所想,小说史之讲法,本来可浅可深,可严正,亦可通俗。”鲁迅在1924年10月30日所撰的《说胡须》中说:“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载,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大约万料不到我是一个虽对于决无杀身之祸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见,只会‘嗡,嗡,对啦’的罢。他们简直是受了骗了。”由此可见,鲁迅在西安除了讲小说史之外,对于别的问题以及平常的是非争论一概采取缄默其口、不置可否的态度。要他在7月29日结束暑期学校讲演的次日便给军官士兵讲演新的题目,时间上也来不及准备,因而信手拈来非常熟悉的中国小说史,最为自然不过了。
但在1950年后的文学语境中,这段鲁迅为军官士兵讲小说史的情形却被过度曲解和政治化了。1953年3月11日,许广平致函单演义说:“鲁迅对当时西安以及北方军阀黑暗,是很小心对待的,故对军士也只讲小说史,即可具见。”王淡如在1956年所撰的文章中说:“军阀刘镇华曾托人示意,请给士兵讲演时调换一下题目,意思是说:你周树人总不肯给我歌功颂德了么,给士兵打一下气总可以吧?但结果使他这个奢望落了空。鲁迅先生答复的很直爽:‘给士兵讲可以,我还是讲小说史,因为我只会讲小说史。’刘碰了个软钉子,几乎马上要掀开‘礼贤下士’的假面具的时候,经人劝阻,才隐忍住了。当时的《新秦日报》曾透露了这个‘兼座怒形于色’的消息,还被罚的停了几天刊。”
从张辛南和孙伏园等当事人的回忆来看,鲁迅之所以继续给军官士兵讲小说史,一方面由于自己“只会讲小说史”,另一方面也因为时间上仓促,来不及准备其他内容。至于刘镇华想让鲁迅为自己“歌功颂德”“给士兵打一下气”的居心,也只是揣度。《新秦日报》之所以被罚“停了几天刊”,大概是对刘镇华用意进行过度猜测从而引起刘镇华的不满,更大的可能则是《新秦日报》对暑期学校的负面报道拂了刘镇华的“颜面”。
鲁迅在西北大学暑期学校所作的讲演《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经西北大学学生昝健行、薛效宽笔记整理,由西北大学出版部寄给鲁迅审定。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