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文哲
用乡下人的话说,三爷是个没福的人。
一开始,三爷和全家人一样,住在北塬的地窑里。那破败的窑洞像一张难看的脸,皴裂得流着老泪,令人不忍细看,但却饱含温馨。对于一个有着十三个兄弟姊妹的家庭来说,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多少个难捱的日日夜夜,串着线的身影在面瓦瓮旁踅摸,继而又躲进黑窑里的被窝,生怕发出声响,让曾祖母发现。
在遭年馑的岁月里,肚子也相跟着抗议起来。曾祖母刀刻的脸上挂着热泪,将三爷送至南塬为人顶门,从此三爷便开始了离家迁居的生活。
三爷的老家在北塬,直到最后,他的心儿依旧深深贴着这片故土。
我们这一份子人是常年在北塬刨食和营生的。于三爷而言,北塬的一垄一川,是愁思和希望熔铸而成的。北塬的地间山头,时而传来哞哞的奔牛声,时而传来咩咩的牧羊声,时而传来嚓嚓的割麦声,这声音时缓时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有时如高峰坠石,有时如沉壑回响,有时如丰收的那声呐喊,有时如场院上拉碌碡的隆隆声,低吟浅唱,令人陶醉,是一幅壮丽的生活图景。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同样蕴含着三爷的血脉。
无疑,三爷的童年,是苦涩的,是五味杂陈的。晴空下,烈日下,汗水如注。伴着似火的骄阳,镰刀在一点一点行进,开疆拓土。汗水像热滚滚的煎汗水混合着辣椒油一样滑落,蛰得麦客们眼睛生疼。泥土混杂着热汗,一时间,已分不清是汗是土。半晌的工夫,一片麦秆便倒伏了。割完麦,要是稍有不慎,就会被麦茬戳得鲜血直流。
在地主家里,常常可见不大不小的个头,常来来回回在田间地头穿梭。三爷就是其中一员。一趸趸的麦束往往是混裹着血丝的。三爷瘦小,掂在肩上走路自然要费力些。就这样,三爷第一次和土地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很难想象,这戏剧化的伏笔却奠定了他一生的轨迹。
不大时,三爷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一生下来,就扛着为一大家十几口人谋食的重担。后来,曾祖母实在不忍,便将其送至南塬。到了南塬,没有同姓的人家,孤寂得很。三爷却以苦为乐,凭着踏实肯干,硬是在这里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稍长时,三爷种菜、种水果,以此为营生。待菜熟果香,便挑着扁担,在村里开始叫卖。扁担常常是处在由轻变重再由重变轻的循环中,尽管很累,三爷却乐此不疲。
不记得是哪年的冬天,雪自顾自地住了。那日的雪地在太阳的映射下格外晃眼。三爷去县城办事,因为事忙走得过急,不小心摔倒了。这一倒便难起了。打这以后,三爷就离不开拐杖了。后来,休养了几日,便又下地干活。三爷依旧在土地上打着翻身仗,一如老黄牛一般任劳任怨。听堂弟说,农忙时,三爷常常把拐杖扔在地的一边,用骨节分明的双手拄着镢头,一边挖一边往前挪。清苦,似乎是一剂汤药,煎着就煎了,三爷这个庄稼把式却以苦为甜,默默承担着这一切……
我和三爷这辈子只见过两面。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在大门口等三爷归来。看着远处一个小小的黑影,近了,慢慢地变大了,逐渐清晰起来。他那弯得似弓的腰,满头被汗水浸湿的白发,关节分明的手里拿着的锄头,喘着一声一声的粗气,彳亍着朝我移动过来,这一步一挪刺得我心生疼。
二次见面,直到现在,仍难以忘怀。那时的三爷已躺在炕上,瘦如枯柴的手上挂着吊瓶,一滴一滴的针液流入身体,翻个身也显得极其困难。当时的三爷已经不认识人了,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温暖直抵我的心房。不承想,这次见面却是永别。
时至今日,我还相信,三爷没有走。三爷的老式棉帽和掉漆褪色的竹制座椅还在,我敬爱的三爷还在。南塬和北塬之间血脉还横亘着,绵延着。
土地是三爷的命,三爷一辈子都在土地上扯扯绊绊。三爷收拢了山头的那片麦地,就圪蹴在碌碡上歇了歇脚,歇毕又去磨那饱经风霜的麦镰,等候着,等候着收割下一茬的麦子……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