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晨散步时见到全哥的。那时，他正架着二郎腿坐在后院的井台边。伏里的天气，早晨起来就有一股难耐的暑热。全哥上身赤裸，脊背弓屈，一边品茶，一边认真地在听着广播。
全哥姓张，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早年我们两家是近邻，后来他搬了家，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很多。
走进全哥家，我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装满木楔的搪瓷小碗。问全哥：“怎么放这么多木楔？”全哥说都是用裁下的榫头做的。我说：“现在的家具不都是用五金件连接，还用得上木楔？”全哥半晌不搭腔，后来沉沉地说：“只用五金件，那我还算是木匠？”传统家具的确都是以榫卯相接的，这样不仅严谨、牢固，还有装饰作用。结构的种类很多，就其使用的部位、功能和形态而言，大体可分为明榫、暗榫、套榫、夹头榫、插肩榫、抱肩榫、钩挂榫、燕尾榫、楔钉榫及走马销等。各种榫卯结构奇特，灵活多变，学问很深奥的。巧用榫卯是好木匠的基本标志。
全哥说：“家具套好榫，再用破头楔子蘸胶夹一下，结实得很哩。活，不说大小，干，就要干好哩。”说话间，来了一个客户，说是需要二十个小凳，要全哥抓紧做，娃娃要订婚哩，货到付款。全哥非常高兴，赶紧切开西瓜招待客人。
全哥说：“你看，我干的都是打紧的活呢。李家的门框坏了，王家的架子车烂了，今日东家换个挡板，明日西家修个桌面，庄户人过日子谁能离了修修补补？”说话间，街上有蹦蹦车隆隆驶过，乡邻有孩子结婚买回了新家具。全哥的声音渐渐低了，眼里流露出阻遏不住的迷惘。是的，现在的孩子结婚，都是买的家具，谁还请木匠做呢？
我问全哥：“一个凳子多少钱？”全哥说：“十元。”我算了算，一个凳子十元，二十个二百元，每个凳子木料、电费等成本合计下来低不了五元，全哥剩余多少呢？耗力耗时算不算？
小时候，但凡家里请木匠，母亲总会倾其所有，每天要上两三道菜的。看着我眼馋的模样，父亲就说不要只是羡慕，自己也好好学个本事，长大了才有饭吃呢。可是他们没想到，匠人也会穷途末路。作为木匠，谁不想成为能割床、能雕梁画栋、能打大家具的“大拿”呢？全哥只能拿出几个小凳让我看。我掂了掂，坐了坐，果然美观牢固有分量。
乡里人把会点手艺的人统称为“匠人”。茶有茶道，匠有匠道。忠于规，不逾矩，拒绝短期诱惑，也许就是全哥始终孤守作坊、不改初衷的根本原因。全哥的工房十分简陋，但并不影响他静心专注地干好每样活计。一凿一刨、一刻一画，他都做得十分虔诚。树是活的，木是死的。在他眼里，家具就是有生命的树，树就是活着的家具。家具沁入了全哥的执着和心思，才有了人的灵气和性格。
走近窗前的工作台，全哥双手紧握刨柄，猫下腰、叉开步，对着一块木板用力地推起来。嘁——嘁——刨花翻滚着跌下台板，在他的脚下环环相扣，层层叠叠。不一会儿，他背上的汗，就流淌得一绺一绺的。
全哥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一生吃重，练就了结实的身板骨，但毕竟年龄不饶人，如今许多活计不得不依靠电刨子代劳。休息的时候，全哥点燃一根烟专注地品着、吸着，好像失去的力气，可以从烟卷中弥补回来。我劝全哥少抽点，全哥说：“能抽烟，说明我身体还行。不能抽了，哥就真的老了，人也就病了。”
村里许多年轻人都想不到，全哥曾经是20世纪50年代令人羡慕的美术中专生。那时的全哥，心想毕业后就成了“公家人”，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但没想到，临近毕业的时候，国家一个号召，他又懵懵懂懂地从省城回到了家，成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幸好，那时村上经常需要配合上面搞活动，他这个“有本事”的学生娃，就又派上了用场。今天出个墙报，明天刷个标语，甚至凭着名气，他还在公社棉花公司干上了会计。生活虽然看起来并不那么沮丧，但全哥还是不满足，在父亲不理解的骂声中，他白天劳动，晚上学起了木工。两年后，公社供销社把他定为专职的木器供应者。大热天坐在凉房底下干活，还能挣工资、挣工分，这可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有年，公社开物资交流大会，准备唱大戏，可就是要不来电，领导们急得抓耳挠腮。这时，有人想起全哥曾在某部队仓库干过木工活，就提议让他借部队的发电机应个急。全哥一听满口答应，跨上车子就动身了。那天晚上天还没黑透，大戏果然就在明亮的灯光中，咚咚锵锵地开演了。
说到这些，曾经的辉煌映照着全哥苍老的面孔，我被他开心的一刻深深地感动了。
全哥的牙齿脱落了几颗，一块小小的馒头，都要在嘴里咕哝半天。尽管如此，全哥每天仍然继续着他的木匠工作，抽空还要兼顾二亩地的庄稼。庄稼地已盛不下年轻人的梦想和追求，收收种种的农家活计也只能落到留守的老老少少肩头了。
离开全哥家，我的心情很复杂。“木匠”这个词成全了全哥的梦想，又时时勾起他无法忘怀的回忆。可是，全哥蹒跚的步履还能走多远呢？
编辑：北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