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燕芬
我认识穆涛的时候,穆涛已经是西安城里的大名人了。知道他是一位散文家,还经管着那本叫做《美文》的著名刊物。如果你在西安的文人圈子里面混事,不认识穆涛是有些不可思议,只有一个可解释的理由,那就是你根本没有进入这个圈子。事实上,认识穆涛前的我确实是这样。
有一年,一个自学成才的女作家的散文研讨会上,圆桌对面坐着一位吸着烟的敦实男子,他一直眯缝着眼睛做沉思状,偶尔在桌上放着的一小片纸上记点什么,当主持人介绍让他发言时,我才知道他就是穆涛。
后来,一起参加了数不清的文学活动,穆涛一如既往,证明了我对人的第一印象有点准头。因为他长的就是一双永远睁不大的眯缝眼儿,而且他总是手里捏着一片小纸头,却发出了迥异于他人的见解,独到而且精彩。不像我这样的所谓学院派,不准备几大页四平八稳的文字稿,是不敢去参加什么研讨会的。一个人长了那么好使的脑子,加上非常的眼光和识见,表达机智而又诙谐,让人不服气不行。
穆涛让我服气的远非这些,或者说我所服气的这些才能,虽得益于他的聪明资质,但你如果了解了穆涛是一位多么用功的读书人,是一位多么勤奋的写作者后,你就会明白所谓举重若轻是从何而来。穆涛近年在我们学院兼职做教授,他给学生们开出的读书单,不只让学生头大,也令我暗自惭愧。他在阅读上涉猎之广和思考之深,他对问题的精准把握和语言上的切中肯綮,证明他深得“博观约取”和“由博反约”之奥妙,一纸书单,其实也藏着他自己的读书经验,将好书和读书之道一同传授给学生,可见为师者的良苦用心。
穆涛自己创作散文,同时编辑散文和研究散文,散文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的志业,他在散文这块艺术园地辛勤耕耘很多年,俨然建立起了自己独有的散文观念和讨论散文的话语系统,迄今为止出版的近十部散文和文论集子是为证明。我手头存有他最新的三本书,是穆涛送了我的,每本都题了好玩的款,穆涛总有消解庄严的本领,会把文人们常做的那些一本正经的事情变为趣事和美谈。
穆涛入行文学很早了,他曾经写过小说,钻研过理论,也做过文学批评,文学编辑则一直是他的本职工作。自从与《美文》结缘,就特别用心和专注于这本刊物了。我在做胡风及其《七月》《希望》研究时,曾深切体会到一个痛爱文学刊物的编辑,是把刊物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的,而且,那种想把刊物办成想要的样子的执着劲头,那种不计得失的奉献精神,恐怕是局外人无法理解的。我在穆涛身上也看到了这种编辑精神,看到了执着到执拗程度的职业坚守。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环境,虽不能与战乱时代相比,但在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大潮中,要守住一片文学的净土,也是同样的艰难。作为主编,内有刊物的风格策划和用稿安排,外有办刊经费的筹措和发行营销等等,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十八般武艺都要精通。胡风曾对同道好友路翎说:“我自信是在艰苦地走着一条路,同情我的友人当然是为了在一条路上或愿意在一条路上的原故。这条路绝不是为我自己的。”这话听起来有些悲怆的感觉。每每遇到陷于困境而又不甘放弃的文学编辑,我就会想到胡风的这番话,从而对他们的付出和辛劳充满敬意。穆涛编《美文》,想来一定也有很多的不容易,看到他不舍昼夜的忙碌身影和显得举重若轻的神情,顿感信念的力量无可估量。穆涛在读书上的专注和对文章的痴迷,令人联想到中国传统文人身上的那种精神气韵,很多人知道穆涛是特别有气场的人,但我相信,真正被穆涛吸引的朋友应该都是读懂了他的内心,和他有着共同的文学情怀,这份深藏于内的神圣和庄严,当然不会被文人间表面的嘻哈笑闹所消解。
在很长的时间里,穆涛因为专心编《美文》,编辑家的身份几乎遮蔽了穆涛散文家的身份。我读穆涛的散文也是从读《美文》开始的,他大约是在上个世纪末开始,以每期一篇的《稿边笔记》接替了主编贾平凹的卷首语《读稿人语》,主副两位主编的文风颇为神似,文章短小精粹而意味深长;还有每期封二登载贾平凹的画作,配以穆涛的“看画”文字,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每期两篇引领读者走进《美文》的散文短章,在数十年的坚持中竟也成为刊物的一大特色,成为《美文》的两道精美招牌小菜,获得很多散文读者的偏爱。穆涛后来将这些短文收集出版,如《散文观察》《看左手》《先前的风气》等集子,穆涛散文的影响力日渐扩大。南京大学的丁帆教授和苏州大学的王尧教授在两本不同的散文集序言中,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美文》“卷首语”特别的欣赏,丁帆老师将其“言者有言”的思想追求和迂回曲折的独到笔法,冠之以“穆涛体”的美誉。自从看到丁老师的这篇序言,我几乎打消了要写点儿穆涛散文读后感的想法,因为我找不到比“穆涛体”更合适的说法去说出穆涛文章的独一无二。
编辑家、散文家之外,穆涛其实还是一位学问家,特别是在高校兼职教授以来,他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理论批评等方面潜心问学,刻苦钻研,收获颇丰。穆涛鲜明的文化性格主要表现在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浓郁情愫,但他对历史现象的追溯、对文化先贤的探寻、对先前风气的观察与考量,都是基于现实的文化关怀,操持着看似随意实则凝重的“穆涛体”,针对的永远是我们社会人生的真问题。如此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的文化推拿中,保持着开阔的视野和多向思考的维度,最后沉淀出的历史文化认知,一定是具有价值重估性和当下批判意义的。穆涛写文章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他不会冲动地或绝对地说话,但无可置疑的道理藏在话语深层,具有内在的思想张力。读穆涛的文章,初步的感受是好读且有趣,反复细读和回味一番后,才会品出真滋味,掂出真分量。
编辑:煜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