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凤珍
父亲走了。真的走了,他没有吓唬谁,远远地头也不回一下坚决地走了,且走得那么遥远,大有让你们“永远也别找到我”的意味。他怎么走得如此平常?我曾过虑重重地设想过他老人家走的方式,怎么说也得害一月两月病,住三次五次院,或瘫痪在床接屎接尿,以致把儿女整得有点儿受不了的景象。
可是,他没有——刚直一辈子,最后也那么利落。我仿佛远远听到父亲略带责备的语气说:“老子走了,谁都不连累!”这是父亲性格中最有特点的那部分真实体现。他很干脆利索,“吧嗒!”摔了一跤,再没起来,使所有亲人的力量总和也没能扶将起他倒下去的沉重身体,给儿女们撂下一个没有好好尽孝的大遗憾。
经过七八天嚎哇哭叫把他老人家送上山之后,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的世界空荡空虚,呆呆地坐在瘫痪在床已经睡着的母亲面前,我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往常这样的时候是父亲或坐或躺在母亲身旁,相依相守。此时,我像是暂时替父亲一会儿,总觉得他和邻居大爷说话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父亲真的走了。二三四五七祭日,我和兄弟姐妹仍穿着一身孝服上坟,掉泪、烧纸、磕头、祭奠。那座新堆起的土堆和插在土堆上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五颜六色的引魂幡及旁边寂寞的二爸坟墓,无不证明“父亲走了”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
静静地站在父亲坟前的山畔上,遥望对面童年时熟悉的群山,我能一一叫出山名:西山、寨山、童家驹、马面山……是啊!只有这山不会老去,年年月月四季轮转,绿了枯,枯了又绿。而一个人的一生却这么急促走到终点,辉煌还是平庸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一堆黄土掩埋万事皆了。
可是,一个给予你生命、养育你成人的人永远离开你,从此不再疼你,也不再唠叨你、骂你,你绝对不会认为这是一种摆脱,倒是无比伤心难过、无比悲恸大哭都成情理之中的事情。最不能接受的是,再也见不到他的面和生活中习惯了不能没有他的那种感情和无着无落的感觉。
小时候,无论富贵贫贱,父母在儿女心目中都是一座巍峨的山,父母在家在,胆量在,自信在,你的世界在。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失去父亲或母亲,这个孩子就会“折世”,或许一辈子都过不上一天好日子,甚至流落、活不成人都有可能。我一直觉得生在由父母组合而成的这个家庭里,虽然贫穷,但很幸福很幸运,我们陪父母的同时,被父母陪伴了几十年,无论什么时候回家,一走上硷畔就喊:妈——爸——我回来了!父母就会立即从家里跑出来,手里握着正在干的活计,或母亲一双做饭的面手,或父亲正在泥锅灶的一双泥手,来不及洗,就这么举着出院门迎接……
时光不老,而你却一天天长大成熟,有了工作事业,有了家。你越来越壮大,父母越来越衰老,你开始变得听不进父母的话或不参考他们的意见,并对父母的唠叨逐渐有些嫌烦,好像你只记住了年轻、干练、好看、正直、通达、宽容、能干时的父母,总觉得他们很能行,不会老去。一时半会不能接纳老所带给父母孩子般的脆弱和时不时的“糊涂”,使你越来越像严厉的父母,父母越来越像不懂事的儿女。那时,你不会体味父母的感受,因为你没活到父母此时此刻的份上,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言语或态度会不会刺激一年不如一年已经没能耐管理日子的父母的心。
但是,当老人家走了,你会不由自主地去捋码过去岁月的枝节,那些温暖温情的点滴和细节就像发生在眼前;你会猛然心里“咯噔”地疼一下,想起他,想念他,并伴着无法控制而酣畅淋漓的泪水哭个昏天黑地;你会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或者说老了,懂了,理解了父母和子女一生千丝万缕疼爱被疼的人间真情;你也贴身感受到父母走了,真的不是简单的一般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和人之常情能够说清道明的,而是骨与肉分离的切肤之痛,是失而不复,诀别后的空虚与孤独;是蹾脚剁手般的后悔:哪哪件事我不应该对他那样说话,哪哪件事可能让他伤心,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走,我提前几天——怎么不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一切都无济于事。
人一生像一只拢筐的“颈箍”,是一个弓型,从这头到那头就好比从弱小到强大再到弱小的过程。在这个短暂且漫长的岁月中,你会看到第一个弱小小得可亲、可爱,有希望;第二个弱小弱得悲凉、可怜和绝望。真的很无奈,也无法替代,这是每个人的生命三部曲,当父母走到第二个弱小时,你在顶盛期,当父母走成一堆黄土时,你也渐渐走向第二个弱小。或许,无须悲伤,人生本来如此。
时间是治疗情感和思念的灵丹,生活刻不容缓,你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继续属于你的人生三部曲。
给父亲过罢五七,我要回家。看见母亲枯瘦如一只大虾,孤单地蜷缩在炕头,多想拿一只大包袱把她包起来抱上一起走,我真怕这一走,她又像父亲一样不告而别。
蛐蛐在渐渐枯黄的草丛鸣叫,季节突然进入早晚凉爽的秩序里,童年时父亲亲手凿挖的老土院、老窑洞和它的年龄一样沧桑,我的身后一片空寂,我的心比土院里的荒草更加荒芜……
深秋了,愿我的父亲在天堂安然无恙!
编辑:晓佳